七兩

故事簡介：

姻緣，其實(shí)早在她踏進(jìn)凌府的第一天就被剪斷了。是他的闖入，讓她有了希望，是他無意的溫柔，讓她以為自己可以逃脫命運(yùn)的擺布。

她以為，不論他是什么，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哪怕是一只狐又如何?

可是她錯(cuò)了，她從來就沒有詢問過他的想法。

她知道他是一只貪酒的狐，為了一杯酒，他累了凌文歡三世的情緣。而她，也只是單單因緣巧合地與他喜愛的美酒相似罷了。

楔子

渾身金黃毛發(fā)的狐貍帶著醉態(tài)，迷蒙的醉眼看著凈靈臺(tái)上的佛祖。

佛說：“你這貪酒的狐貍，如今犯下孽障，如何收?qǐng)?”

狐說；“該如何就如何，玉壺落入凡塵，我陪她下去，還她三世情緣，如何?”

佛說：“畜生便是畜生，三世情緣能喚回你眼中的淚嗎?”

狐說：“狐，本就沒有感情，要眼淚何故?”

說完，狐貍便化作一道金黃消失在佛祖面前。

佛祖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捻起手指，一個(gè)小小的酒杯在手中出現(xiàn)。

佛說：“他走了。”

她說：“了卻這三世情緣，下一個(gè)三世，可還有我?

佛祖沉默，這貪酒的狐貍，打落的玉壺欠下三世情緣，卻不知那玉壺旁的小小酒杯等了他多少年。”

1出嫁

阮紫云出嫁的那天，下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雪，街頭巷尾遍地銀白，迎親的隊(duì)伍在皚皚白雪中拉得好長，雪地里留下雜亂的腳印，深深淺淺。喜樂聲驚動(dòng)了棲息在屋檐下的雀兒，呼啦一片，由頭頂飛過。

阮紫云穿著大紅的嫁衣端坐在花轎里，她是要嫁過去做妾的，新郎官倒不在迎親的行列里，孤孤單單的迎親隊(duì)伍中，主角也只是她一人。風(fēng)雪從車窗外吹進(jìn)來，不多時(shí)，大紅的襖子便裹上了一層淺淺的素白。前面的隊(duì)伍行進(jìn)緩慢，風(fēng)雪阻隔了道路，他們必須繞道穿過一片林子才能到新郎家里。

轎子外面?zhèn)鱽砻狡诺闹淞R聲，說是誰家要是挑了這樣的天氣嫁女兒，女兒嫁過去也是要倒霉的，不得夫家寵愛，很快就要被打回來的。阮紫云聽著，胸口發(fā)疼。

“唉——”忍不住嘆息一聲，她抹掉眼淚，微微斂著眉，撩開轎子的窗簾，一陣冰冷的風(fēng)雪打在臉上，凍得她忍不住打了一個(gè)寒戰(zhàn)，連忙縮回手。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阮紫云有些昏昏欲睡，驕子忽然停了下來，緊接著是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震得阮紫云雙耳嗡鳴。媒婆撩開轎簾伸出肥胖的手拉著她冰涼的小手，將她拉出轎子。

頭上的紅蓋頭遮住了視線，她低著頭，看到自己殷紅的對(duì)繡鴛鴦繡鞋，上面沾染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吱吱吱——”不知是眼花，又或是如何，一只金黃色的狐貍躥入她的眼簾，有些許醉態(tài)，腳步虛浮，尖尖的嘴巴一個(gè)勁地往她褲腳上磨蹭。

“額，嬤嬤。”她想喚走在前面的嬤嬤，轉(zhuǎn)眼間，那狐貍又不見了，只留下小腿處暖暖的余溫。

沒有太多的賓客，阮紫云邁入大宅子的一瞬間，一切都很安靜，仿佛這飄雪的早晨就該如此一般，若不是剛剛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她都不知道婚禮原來就是一個(gè)人安靜地走在一條陌生的道上，進(jìn)入一座陌生的宅子，與一個(gè)陌生的人拜堂，而后，她便成為人妻了——不，是成為人妾。

繡鞋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她專注地看著自己的鞋尖，想著臨嫁前母親告訴她的話，懷里的春宮圖更是滾燙地貼著她的皮膚。那些古怪的，親密的事，她要與一個(gè)比自己爹爹還大的人做嗎?阮紫云越想越心寒，待來到大廳，聽到那一道蒼老的聲音后，她的心更是跌到了谷底。

2洞房花燭夜

拜過堂，阮紫云便被喜婆牽著手送進(jìn)洞房。洞房里擺了火爐，火爐里的火和桌面上的燭光照亮滿室，屋外已經(jīng)一片昏黑，原來，天已經(jīng)暗了。

阮紫云安靜地坐在床沿上，忍不住好奇地撩開面上的紅蓋頭偷偷打量屋內(nèi)的擺設(shè)，一個(gè)大紅的喜字懸掛在半面墻壁上，地下是一張鋪了紅布的桌子，上面擺了各種喜慶的吃食。身后的床鋪上鋪了殷紅的喜被，一條醒目的白色方塊布巾壓在床上，她看了，心口一陣慌亂。那就是母親說的印證女子是否貞潔的白布嗎?

忽然間覺得懷里的圖冊(cè)滾燙得嚇人，她連忙從懷里取出，捧在掌心久久不敢翻動(dòng)。

砰的一聲，猶豫的檔口，緊閉的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一位錦衣公子歪歪扭扭地沖進(jìn)來，酒氣從她這里都可以聞到。

“你是什么人?”阮紫云嚇了一跳，以為是來訪的賓客。

那人似乎沒想到房里還有人，打了個(gè)酒嗝，張開迷蒙的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身喜袍的柔美女子。“呵呵——”清爽的笑聲從他殷紅的薄唇溢出，回蕩在寂寥的夜里，給冰冷的寒夜平添了一抹綺麗的色彩。

“可，可找到你了?！彼χc(diǎn)點(diǎn)頭，一雙深邃如海的美眸就那么肆無忌憚地盯著她，見她蒼白的小臉由青轉(zhuǎn)紅，最后染上一抹不易察覺的怒意。阮紫云就坐在床上與他對(duì)視著，手中的春宮圖冊(cè)不知何時(shí)掉落在地上，展開的書頁上，兩個(gè)男女赤身裸體地相擁著，唇舌糾纏。

3情纏

胡楊緩慢而慵懶地移動(dòng)腳步，阮紫云生氣地看著他向自己靠近，小手下意識(shí)地摸到一旁的水果盤子，抓起一顆蘋果往他身上扔：“登徒子，還不快走!”

他笑著閃過蘋果，隨手在空中一點(diǎn)，蘋果竟然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圈，沿著原來的路線飛回盤中。

阮紫云愣愣地看著飛回來的蘋果說：“你，你……”她要說什么?《聊齋》故事中才出現(xiàn)的場景活生生地搬到她面前。

“你，是人是鬼?”周身一陣冰寒，蠟燭因?yàn)樗目拷雒骱霭档負(fù)u晃著，然后噗的一聲熄滅了。

屋子中央的火爐還燃著，微弱的火光照亮他的側(cè)臉，妖異中透露出一抹純潔，好像初春的薄雪壓在剛剛萌芽的枝頭，曖昧且讓人迷惑留戀。胡楊彎起身，撿起地上遺落的圖冊(cè)，修長的身體擋住了光線，在她身上投射出一道暗影。

阮紫云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她竟然叫不出口，就那么傻傻地看著他動(dòng)作優(yōu)雅地在她面前翻看從她懷里落出的春宮圖。也許，上面還留有她的體溫。她暗自想著，不由得面上一陣滾燙。

“這個(gè)，很好?！彼鋈恍Τ雎晛恚瑢D冊(cè)塞進(jìn)她手中，然后修長的身子硬生生地?cái)D到她旁邊，與她并排坐著。

“你，你……”阮紫云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妖異輕浮的男子控制了，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昏暗中，那雙幽藍(lán)的眼睛放出兩道寒光。

“你也是身不由己吧?嫁進(jìn)來，有什么好的?”他忽然出聲，溫?zé)岬臍庀姙⒃谒尊舾械念i項(xiàng)間，惹得她一陣暈眩。

她是不想嫁進(jìn)來的，可是這話由他口中說出，阮紫云還是覺得很毛骨悚然，目光流轉(zhuǎn)，竟然看到他身后兩尺長的狐尾。昏了吧!昏了吧!阮紫云不斷地在心中告訴自己，然后猛地回身，高舉手中的春宮圖：“啊!你快走，不要來吃……”

均勻的呼吸聲打斷了她的話語，待她回過神來時(shí)，他竟然已經(jīng)頭枕著她的肩膀睡著了，溫?zé)岬臍庀崦恋貒姙⒃谒凉L燙的臉頰上。阮紫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生平第一次，她與一個(gè)男子這樣地靠近。

4已為人婦

昨夜的總總都恍如隔世的夢境，夢醒時(shí)，她已為人婦。沁涼的風(fēng)從窗欞的縫隙中吹進(jìn)來，屋子中央的火爐滅了，大紅的蠟燭泣盡血淚，原來，時(shí)間能留下的，都是些殘骸。身

旁的被褥已涼，良人離去，留下的，只是身下白布上點(diǎn)點(diǎn)的殷紅。

“十一姨娘，該起床了?！遍T外的丫鬟已經(jīng)輕叩房門。

“進(jìn)來?！比钭显撇莶莸卮┥弦慌詼?zhǔn)備好的換洗衣衫，木門已經(jīng)被推開，秀氣的小丫鬟站在門外。

“十一姨娘……啊——”

林林總總的雜碎落了一地，丫鬟連忙捂住雙眼，從五指間的縫隙中偷看。

十一姨娘，長得竟是這般?

阮紫云狐疑地看著丫鬟驚恐的模樣，下意識(shí)地摸摸臉。肌膚柔滑，細(xì)膩依舊，輪廓分明，有什么不對(duì)嗎?“怎么了?”

“姨，姨娘……”丫鬟指著她的臉，一連退了好幾步，直到后背抵上門框，尖叫一聲沖了出去。

阮紫云呆呆地愣在原地。

銅鏡深鎖著女子的愁絲，白皙的臉上，怎的一夜便如水墨勾勒一般暈染出一大片的黑紫色?從額心起筆，整張臉如同被一只蜘蛛烙下了烙印，觸目驚心。

這是什么?阮紫云看著銅鏡里恐怖的女人，心頭狠狠地一顫，耳邊響起出嫁那日媒婆在轎外說的話，竟然真的應(yīng)驗(yàn)了。

這副尊容，要如何受寵呢?憶起昨夜的一切，那個(gè)忽然闖入她閨房的長尾巴男子到底是如何離開的?而她，又是如何度過那難挨的一夜的呢?

一絲絲的記憶也沒有，仿佛春風(fēng)吹過，若不是床榻的凌亂和不整的衣物，她當(dāng)真不知道自己昨夜已然與人圓房。

多么詭異的一夜呀!

5掃落深院的女子

一切，都按照她那天清晨的設(shè)想走著，老爺見了她這副尊容，二話不說就直接將她打入冷宮，遠(yuǎn)遠(yuǎn)地支配到落花院去了。

落花院，院如其名，殘花落地，何以為榮?一切，從他誤入她房間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不過，至少她不用面對(duì)那個(gè)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人。

當(dāng)阮紫云再一次見到胡楊的時(shí)候，她已經(jīng)知道他是府中二小姐的丹青師傅。那一日，天空飄著薄雪，落花院的梅花開了滿園，映襯著皚皚白雪，彷如仙境一般。說來也算是對(duì)她獨(dú)居此處的一種寬慰，落花院是府里唯一有梅花的院落。

“先生，你看，梅花開得多好呀!”銀鈴般的笑聲從不遠(yuǎn)的回廊間傳來，她攏著眉，躲到一棵粗壯的梅樹后面。

“小姐喜歡嗎?那就明日尋時(shí)間來這里作畫如何?”

溫潤如玉的嗓音由悠遠(yuǎn)的回廊間傳來，躲在梅樹后的阮紫云身體微微一顫，那一襲錦衣已經(jīng)冒然地闖入了她的視線，勾起她幾乎快被埋葬掉的記憶。

是他!

感覺到有一道視線火辣辣地投射在自己身上，走在小姐身后的胡楊微微一愣，深邃的眸子轉(zhuǎn)瞬間捕捉到那抹偷窺的視線，一道素白的身影隱晦在梅樹后，薄雪落了滿頭，敷上她烏黑的華發(fā)。嘴角忍不住微揚(yáng)，他推著坐在梨花木特制的輪椅上的小姐朝她的方向而去。

6凌文歡

凌文歡遠(yuǎn)遠(yuǎn)地便見到那個(gè)躲在梅樹后面的女子，她面上罩了輕紗，可她還是見到了那從眉心就開始凸顯的丑惡胎記。

“是十一姨娘嗎?”她緩緩地開口喚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她是爹爹的十一房?！闭Z氣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倒是垂握在輪椅上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上面青筋突起。

阮紫云震驚地看著胡楊，看著他身后，昨晚那條長長的尾巴哪里去了?

“我與你說話，你沒聽見是不是?”凌文歡尖叫一聲，刀一般的視線狠狠地落在阮紫云的身上。

阮紫云就傻傻地立在原地，等回過神來時(shí)，凌文歡已經(jīng)自行推動(dòng)輪椅來到她面前，啪地扇了她一巴掌。

“真沒教養(yǎng)，你爹娘就這么教你的嗎?”凌文歡舉手又要扇她耳光。

“小姐?！鄙砗蟮暮鷹钜话牙∷氖郑〈娇吭谒叢恢勒f了什么，引來她一陣輕笑。

凌文歡朝阮紫云瞪去一眼，伸出手霸道地拉住胡楊的手說：“先生，這梅花，不常見，先生沒來之前，很少開得這么茂盛嬌艷?！?/p>

“或許我是花仙妖精也說不定?！焙鷹钫f笑，引來凌文歡一陣輕笑。

兩個(gè)人視若無人地談笑風(fēng)生，阮紫云站在原地，忽然覺得心酸，想起那一夜他枕在她肩頭的睡顏，原來，情動(dòng)，也不過是一個(gè)回眸的瞬間。

待阮紫云回過神來時(shí)，凌文歡和胡楊已經(jīng)走遠(yuǎn)，輪椅在薄雪上留下兩道狹長的印子，一直延伸到遠(yuǎn)方，她只來得及見到他單薄的背影。

7夜微涼

阮紫云知道，凌文歡看胡楊的眼神是特別的，特別到不容許別人去多看一眼。

一個(gè)久病在床的女子，不能行動(dòng)自如，忽然間得到一個(gè)俊美男子全心全意的照顧，她可以不去追問緣由，只要他一直陪在身邊，什么也無所謂。

屋子里的火爐燒得啪啪作響，她端坐在床頭，手中拿著繡線，面前的錦繡山河已然有了大概的輪廓，她想，若是年末能完成就再好不過了，爹爹收到這份禮物時(shí)一定會(huì)很開心的。

吱的一聲，門板被從外面推開，阮紫云驚愕地抬頭，胡楊如那一夜一般，醉意朦朧地闖入她的閨閣。

“你?”她連忙站起身，他已經(jīng)如閃電般地沖到她面前，一股濃濃的酒氣熏得她有些無力招架。

他直直地往她身上倒下，俊美妖嬈的臉上蕩起一抹紅云，朝著她的臉上吞吐曖昧的氣息：“你，還記得我，還記得我，是不?是不?”他像個(gè)孩子般地賴在她懷里，一邊急切地問，一邊將她推到床邊。

昏黃的燭火映照出她丑陋的臉。“不，別看?！彼@慌失措地用手捂住臉，不愿讓他瞧見。

“別怕，別怕，很……哦——”他又打了一個(gè)酒嗝，伸手強(qiáng)行拉下她捂住臉的手，笑道，“有什么，有什么，這樣不是很好嗎?”他伸著鼻子，頭壓在她脖子上細(xì)細(xì)地嗅聞，然后說道，“你，身上有好聞的香氣，嗯，酒，酒，桂花……”

胡楊語無倫次地說著，貪婪地嗅聞著她身上的味道。這讓她想到成親那天遇見的那只醉狐。

8狐

阮紫云出身酒家，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釀酒師傅，從小她就跟在父親身邊學(xué)習(xí)釀酒，十?dāng)?shù)年的熏陶，身上便很自然地染上了渾厚的酒香氣。胡楊靠在她懷里，迷蒙地張開眼睛，修長白皙的食指輕浮地劃過她臉上丑陋的胎記，放出一陣滿足的笑聲：“這個(gè)，很好，很好?！?/p>

阮紫云以為他在開玩笑，忍不住惱怒地拉下他的手說：“我知道很丑，別碰?！彼粋俗宰穑鋈婚g覺得上天好不公平，為什么給了她這樣的命運(yùn)，甚至連容貌都要?jiǎng)儕Z?

她討厭這個(gè)瘋瘋癲癲的男子了，可是，她又在期待著什么呢?目光忍不住跟著他的身影流轉(zhuǎn)。

“你是我的?！焙鷹詈鋈徽归_手臂死死地抱住她的身子，埋首在她胸前，“我的，我的，你，好香?！彼挥浀盟捎H的那一天，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一襲紅衣隨著喜婆走在清冷的宅子里，忍不住好奇地走過去，然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身上渾厚濃郁的酒氣，像桂花，又——也許只是巧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狂亂的心跳。

“你的味道，有，有……瑤池瓊漿玉釀的味道。”他半真半假地說著，阮紫云狐疑地聽著。

“我!呵呵——也只是偷偷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真的。”他又打了個(gè)酒嗝，“我!怎的一夜間就被貶入了凡塵，伺候這個(gè)……女人……”他感到好不平，好不滿。

阮紫云等著他說下去，可是一陣金色的光芒從他張開的口中吐出，慢慢地將他整個(gè)身子給籠罩在其中。

狐貍!

賴在她懷里的男子忽然間變成了一只渾身生滿金色毛發(fā)

的狐貍，它慵懶地盤踞在她身上，兩只短小的前爪霸道地趴在她的腰上。

一瞬間，她忽然知道那一夜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的了。

清晨，涼意襲卷而來，胡楊從阮紫云的懷中醒來，一股淡淡的有別于酒香的香氣繚繞鼻端。他優(yōu)雅地打了一個(gè)哈欠，伸伸懶腰。

當(dāng)視線觸及到面前金黃色的短短的小手臂時(shí)，胡楊知道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好事。阮紫云其實(shí)早就醒來了，她蜷曲著身子，微瞇著雙眸，將胡楊的一舉一動(dòng)看在眼底，僵硬的身子不敢亂動(dòng)，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給壓扁了。

“你醒了，對(duì)不對(duì)?”胡楊忽然轉(zhuǎn)過身，毛茸茸的身體慵懶地趴在被褥上，兩顆幽藍(lán)的眼珠若有似無地盯著她。

阮紫云翻過身，不知道要說什么。這種神鬼狐仙的事從來都只是傳說中才有的。

一人一狐就這么直直地對(duì)視著，胡楊想著，若是她泄露他的身份，那他就殺了她，喝了她的血。

阮紫云沒看出他眼中的殺氣，只是伸出手好奇地揉了揉他額頭上的一小塊白色的毛發(fā)。

胡楊愣住了，忽然覺得自己剛剛動(dòng)起的殺意很齷齪。

“你，真的是狐仙嗎?”阮紫云呢喃自語，不知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胡楊覺得心臟劇烈地跳了一下，然后又恢復(fù)平緩?！爱?dāng)然?！闭f完，小小的身子跳到半空中，一陣奪目的金色光圈過后，翩翩俊俏的公子便精神奕奕地立在了面前。

阮紫云微愣，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你，以后還會(huì)再來嗎?”她忍不住渴望地問道，獨(dú)自生活在落花院，終究是寂寞的。

那每夜啃食人心的寂寥，是沒有人能體會(huì)的。不是人也罷!她只想有個(gè)人說說話。不難吧?她這樣問著自己。

“當(dāng)然?！焙鷹钷D(zhuǎn)過身，腳步還是有些虛浮，想來昨夜是喝了太多的酒了。

“你，等一下。”阮紫云忽然喚住他。

“有事嗎?”胡楊轉(zhuǎn)身，目光恰好落在身后，他的身后有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鞍?你為什么不早說呢?”俊臉騰地變得爆紅，他狼狽地在原地旋轉(zhuǎn)，一陣黃光過后，人已經(jīng)消失了。

9胡楊胡楊

凌府的小姐要出嫁了，夫家昨日送來了聘禮，凌文歡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許任何人進(jìn)去。阮紫云聽到這個(gè)消息時(shí)，胡楊還賴在她的床上，金黃色的皮毛在晨光中閃閃發(fā)亮。自從那一夜，她見了他的真身后，他便毫不避諱地在她的房中變回本來的模樣，肆意地喝酒，然后棲在她身上睡去。有時(shí)人生真的很奇妙，她為什么不怕他呢?他，是妖吧!

她想著，雙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柔軟的毛發(fā)，輕輕地?fù)崤?/p>

“你不恨我嗎?”他忽然從金黃的毛發(fā)中抬起小小的頭顱，目光迷蒙地看著她，一張口，酒氣熏人。這狐貍，昨夜不知又喝了多少的酒。

“你的臉，是我毀的?！焙鷹詈闷娴卣f，他只是太喜歡她身上的酒氣了，所以，他做了每個(gè)狐貍都會(huì)做的事。

聽聞他的話，阮紫云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忍不住笑道：“他，真的跟我圓房了嗎?”她只想知道自己是否清白，接下來，她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感覺心頭一陣狂跳。

“很重要嗎?”胡楊抬起頭，光滑一閃，變回翩翩公子，修長的雙臂將她圈在胸前。

“很重要?！彼c(diǎn)點(diǎn)頭，臉色因他變回人形而忽然羞紅。被一只狐貍抱著是一回事，被一個(gè)人抱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沒有?！彼f，她就信。他忍不住笑了。

“還可以問一個(gè)問題嗎?”她抽出被他鉗制的手，敷上臉上的古怪記號(hào)，說不在乎，是假的?！澳闶窃趺磁先サ?”

胡楊騰的一下子紅了臉，金光閃動(dòng)，竟然又變回一只狐，搖著華麗的尾巴從她身上站起來，一翻身跳到一旁的桌面上。“你真的想知道嗎?”他本不想說的。

“想?！弊鰤舳枷搿?/p>

胡楊為難地看著她，好半晌才張開尖尖的嘴巴：“你知道，狗狗是怎么給自己喜歡的東西做記號(hào)的嗎?”

狗狗?阮紫云一愣：“尿尿?”

原來——是尿。

10三世情緣

佛說：“你三世為人，只為追討一世情緣?！?/p>

那一夜，凌文歡做了一個(gè)夢，夢中她是一只玉壺，一只渾身金毛的狐貍打翻了它，喝了里面的瓊漿玉釀，將它丟入瑤池，落入凡間。

夫家已經(jīng)在催婚了，凌文歡還是關(guān)在房中不出來，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推著輪椅來到爹爹面前，指著一旁的胡楊道：“爹，女兒只嫁給他。”

一切仿佛都是上天注定好的，要他貪戀上阮紫云的時(shí)候，再來遑討他造下的孽障。三世情緣，只因他一時(shí)貪酒，偷喝了王母的瓊漿玉釀，要他陪玉壺三世嗎?他，不甘呀!

凌文歡以死相逼，最后凌老爺只得同意二人的婚事。胡楊沒有反駁，只是這段時(shí)間忽然變得好沉默，偶爾，他會(huì)站在臨江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天上，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

他伸出手指，感覺冰涼的液體在指肚間翻滾，如同和阮紫云之間的一切。這液體，是咸的，他放入口中，第一次嘗到了眼淚的味道，卻不知是為誰流的，自己，阮紫云，還是凌文歡?阮紫云輕撫著他光滑細(xì)膩的皮毛，推開窗子，紛飛的雪花打在臉上，涼涼的，睫毛上很快便落了一層薄霜。

胡楊慵懶地畏縮在她懷里，渾身的酒氣。他越來越習(xí)慣躺在她懷里的感覺了，太溫暖，太熾熱，太讓人留戀。在她面前變回人形的時(shí)候越來越少，有時(shí)候，他只是夜晚破窗而入，窩在她懷里，靜靜地看著她繡著那幅錦繡山河。

“你真的要娶凌文歡嗎?”她輕聲地問，喉嚨干涸，怕他回答，又期待他能給她個(gè)答案，不愿心口的痛楚一波一波地傳來。胡楊慵懶地從她懷里抬起頭來，滴答一聲，晶瑩的液體落在他的眉心，涼涼的?！班?我會(huì)娶她，欠她最后一世情緣，還了，下一世我就自由了?！彼幌矚g人類從眼角擠出的東西，那會(huì)讓他莫名地感到傷感。

“可是，你是狐，她是人。”她說著，抱著他的手忍不住收緊。這些話，只是用來騙人的，騙他，還是她，抑或是凌文歡?

“狐又如何，人又如何，這是她要的，也是我欠的?！彼荒蜔┑卮蛄艘粋€(gè)哈欠，閉上幽藍(lán)的雙眼。

這就是答案嗎?阮紫云笑了，笑得有些牽強(qiáng)，手中的繡線斷了，指肚間滾出殷紅的血珠。

“紫云!”胡楊忽然從濃密的毛發(fā)中仰起頭，尖尖的嘴巴撫摩著她的手臂，貪婪地嗅聞她身上的淡淡香氣。“你，不會(huì)離開吧?”他伸出兩只小小的前爪抱住她的腰，模樣可笑。

“不會(huì)。”阮紫云淺笑道。她伸手揉了揉他頭頂上的毛，他才安穩(wěn)地重新睡去。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shí)間，阮紫云都在想一個(gè)問題。要是那天他是用人類的形態(tài)緊緊地抱住她，她絕對(duì)不會(huì)放手。然而那雙小小的毛茸茸的手臂，能傳達(dá)給她的，不是愛，而是一種貪戀，許是貪戀她身上那些能讓他留戀的味道吧!

11癡

當(dāng)阮紫云知道凌文歡要嫁給胡楊時(shí)，她便知道，所謂的宿命就是如此。她還記得凌文歡打在她臉上的那一巴掌，也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反抗的權(quán)利。

凌文歡給她送來了許多東西，說是送給她的聘禮。

“我不要!為什么要送給我聘禮?”阮紫云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她身后站了個(gè)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一笑，兩顆板牙都露了出來。

“因?yàn)槲也灰吹侥?，因?yàn)槲矣憛捘愫秃鷹钭叩媚敲唇?。”凌文歡說道，回頭看了那大漢一眼，“她歸你了?！?/p>

“我是你十一姨娘。”阮紫云從來沒想過這樣恥辱的身份有一天會(huì)從自己的口中說出。

“你不是?！绷栉臍g冷笑一聲，啪的一張薄紙甩在她臉上，“我爹已經(jīng)休了你?！?/p>

阮紫云不用看也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好了，別再慢吞吞的了，你，把她帶走，越遠(yuǎn)越好?！绷栉臍g朝那男子揮揮手。

“走吧!現(xiàn)在你是我的媳婦了?！贝鬂h抹了一把嘴，看著阮紫云呵呵地直笑。

阮紫云看著橫在胸前的骯臟的大手，心中絕望地吶喊著，偏又，她期盼的人不能前來。

姻緣，其實(shí)早在她踏進(jìn)凌府的第一天就被剪斷了。是他的闖入，讓她有了希望，是他無意的溫柔，讓她以為自己可以逃脫命運(yùn)的擺布。她以為，不論他是什么，只要能在他身邊，哪怕是一只狐又如何?可是她錯(cuò)了，她從來就沒有詢問過他的想法。

她知道他是一只貪酒的狐，為了一杯酒，他欠了凌文歡三世的情緣。而她，也只是單單因緣巧合地與他喜愛的美酒相似罷了，只是她不知道，為什么他會(huì)獨(dú)獨(dú)喜歡自己身上的味道?她高估了胡楊。狐，終究是狐，修煉了多少年也不能有人的情感。也許幾年，也許幾天，當(dāng)他遇到比她還香的人，他就會(huì)忘了她。

凌厲的剪刀刺入皮膚，噴張的血液濺滿大漢的臉，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她看見那道金黃色的身影依靠在瑤池仙臺(tái)上，手執(zhí)酒杯，醉眼生媚。

前世今生，三世輪回，她如今看清了，也憶起了三生三世的執(zhí)著。她追著他三世，只為圓一個(gè)遙不可及的夢。如今三世已過，他還了玉壺的三世情緣，可她呢?他可曾記得被獨(dú)留在凈靈臺(tái)上的玉杯?

殷紅的血液浸染了雪白的衣裳，她仰望著西方，仿佛又看見佛祖那慈祥的笑意。

12尾聲

當(dāng)胡楊醉幽幽地沖進(jìn)阮紫云的房間時(shí)，擱在房中間的那幅未完成的錦繡山河靜靜地躺在繡架上，一旁是繡到一半的針線。他踉蹌幾步走到繡架旁，彎身嗅了嗅上面殘留的阮紫云身上的氣息，滿足地笑了。

胡楊打了個(gè)酒嗝，身子歪歪扭扭地朝著里屋走去。

“紫云，紫云?”他喚了兩聲，搖晃的身子一個(gè)不穩(wěn)，絆倒一旁的桌角，哐當(dāng)一聲跌入屋內(nèi)。

阮紫云恬靜地仰倒在血泊中，手中握著刺穿心房的剪刀，鮮血映染著她蒼白的小臉更顯妖嬈絕美。

“紫，紫云!”心，裂開了一道口子，絕望噴涌而出，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她身旁，抱著她泣不成聲。

冰涼的液體滾出眼眶，滴答滴答地掉入她微抿的唇瓣間，順著嘴角滾落。

“紫云，紫云!”他引頸長嘯，血淚噴涌，一把抽出她手中的剪刀，對(duì)著自己的手腕劃下。

金色的血液滲出慘白的皮膚，他掰開她的唇，把血液哺喂到她口中。金色的液體順著她微啟的嘴角滑出，他如野獸般地悲鳴著，撫摸著她冰冷的唇，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紫云，紫云啊!”

他的血，順著手腕滑落，與地上她的血混為一體，慢慢融合，綻放出一道道金紅色的光芒。

“如果可以，來生，請(qǐng)等著我，紫云。”

胡楊吻著她的唇，直到身體慢慢失去知覺，下一瞬間，在金光籠罩下煙消云散，只留下那架孤零零的繡架和沒完成的錦繡山河。

冥冥之中。

佛說：“玉杯，下一世，你要什么?”

她說：“下一世，不要太苦。”

佛說：“你想做什么?”

她說：“若是可以，我能做一只狐嗎?”

佛說：“怎樣的一只狐?”

她說：“沒有感情的狐，不知苦，不知情，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