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濤
(中國社科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10006)
靜觀西方史學熱潮
——評王晴佳教授近作《新史學講演錄》
張文濤
(中國社科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10006)
旅美歷史學家王晴佳教授的新作《新史學講演錄》主要討論戰(zhàn)后、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后史學界的發(fā)展變化。該書對于研習西方史學,反思史學發(fā)展之路有較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文化認同 文化差異 跨文化 全球化 種族中心主義
《新史學講演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是旅美歷史學家王晴佳教授的新作,據(jù)其近年來在國內(nèi)一些名校演講記錄整理而成。內(nèi)容主要討論戰(zhàn)后、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后史學界的發(fā)展變化。該書對于研習西方史學,反思史學發(fā)展之路有較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要對西方史學達到知己知彼般的深度認識,并非易事。兩種不同文化碰撞時,身處其中者往往會經(jīng)歷從妄自菲薄到夜郎自大、再到知己知彼的整個過程。這個心理過程對于我們中國學者審視西方史學,是有參照和借鑒意義的。一百多年前,中國新史學革命的旗手梁啟超剛接觸到西方近代史學時,奉之以為神。在梁氏一些激情澎湃的文字中,西方近代史學幾近俟之百世而不惑、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科學真理;而中國傳統(tǒng)史學則似乎除充當二十四帝王之家譜外,幾乎一無是處。在梁氏時代,某些看法雖矯枉過正,然畢竟起到振聾發(fā)聵之功效。但在今天,一些中國學者仍對西方史學亦步亦趨,完全奉若神明,就有些過分迷失自我了。
與上一種認識正相反,還存在另一種粗略了解后過分自我膨脹的現(xiàn)象。近些年來,我們在不同場合多次聽到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偏頗地點評西方史學。有人曾十分惋惜西方史學過分“細碎化”,似乎西方史學已經(jīng)江河日下、窮途末路。另有人則從我們傳統(tǒng)史學中找出了各種西方近代史學的重要元素,如進步史觀、科學化方法、批判性研究等。在他們看來,中國傳統(tǒng)史學不僅具備這些特征,而且比西方更早。相較之下,西方史學好像就“黯然失色”了許多。
上述妄自菲薄與夜郎自大的心態(tài),不僅無法使我們對西方史學發(fā)展具有更為深入透徹的認識,也無助于反思今日東西方史學共同遇到的一些難題與挑戰(zhàn)。平心而論,造成這種狀況有復雜的客觀成因。在學科分化程度很高的今日,許多學者只是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耕耘,要對中國史學有深入的了解難,要對西方史學有深入的認識更難,要對中西史學都有精深研究則難上加難。
真正具備兼通中西史學的學者實如鳳毛麟角,王晴佳教授便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一位。在他以往的著作中,既有專門研究西方史學的《西方的歷史觀念:從古希臘到現(xiàn)代》等著作,又有專門研究中國的《臺灣史學五十年:傳承、方法、趨向,1950-2000》,以及中西比較著作《后現(xiàn)代與歷史學》等,可謂出中入西,中外兼修。王教授書中用“身在曹營心在漢”來形容自己與西方史學新潮流的隔膜感,這是謙辭。讀者在書中感受到的不是作者對西方史學新趨勢的隔膜,而是如數(shù)家珍般的熟稔。與許多身在“曹營”心在“漢學”的諸多其他華人學者不同,在國際史學理論界有相當影響的他是實實在在的知己知彼。王教授又是真正的“心在漢”。在他看來,研究以新文化史為代表的史學界新潮,正是為了“知己知彼”,在于如何找出其弱點并加以批評和克服。作者時時不忘提醒讀者不要“隨大流”,人云亦云。在《前言》中談到新文化史研究對中國史的影響時,有這樣一段值得注意的文字:“而令人扼腕的是,許多在美的中國學者、甚至在中國的史學家,也追求時髦,參與了這一解構(gòu)的工作,并為之提供注腳和作料。問題是,西方自近代以來在世界范圍建立了包括文化在內(nèi)的各種強權(quán),現(xiàn)在遇到了危機,需要進行解構(gòu)和反省,而中國逋從受壓迫、受欺凌的境地中走出來,正想建立起自己的歷史解釋框架,我們何必也依樣畫葫蘆,自我解構(gòu),自毀長城?”(第11頁)拳拳“在漢”之心,殷殷“在漢”之意,躍然紙上。這些感觸很深、發(fā)人深省的文字,不是在“曹營”研究“漢學”者所輕易寫得出來的。因而他之成為國內(nèi)史學界與西方史學界交流的重要橋梁,也斷不是尋常學者所能做到的。
因為知己知彼,因為“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以該書有著特別的意蘊。作者在述及余英時一節(jié)中寫道:“他或許更想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當代傳人,因此中文寫作不是僅僅為了省力,而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定位和自我期許,也是對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一種不屑?!?第12頁)大概這段話也蘊含著作者夫子自道的深意。細心的讀者若能從文中屢屢觸及的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關(guān)照中做一番思考,相信會有很多意外收獲。
西方近代以來的史學,內(nèi)容非常厚重。若按照國別來論,德國、法國、英國、美國等都是史學重鎮(zhèn),都產(chǎn)生過一批有國際聲望的大歷史學家、出版過無數(shù)有廣泛影響的歷史學名著。若按照流派來論,蘭克學派、年鑒學派、新社會史、計量史學等都曾領(lǐng)一時風氣,方法多樣,理論層出不窮。若按照研究對象來論,文化史、經(jīng)濟史、民族國家史學、文明史、心理史學、環(huán)境史等都是學者們耕耘不輟、果實豐碩的園地。若從歷史哲學層面來說,有進步論、退步論、循環(huán)論、消解論等諸種歷史觀念和學說,等等。這些既是新史學趨勢的背景,也為之提供了充足的土壤和養(yǎng)分,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肉聯(lián)系。新史學本身也是名家名著如云,思想極為豐富,單就海登·懷特而言,就會給研究者的閱讀和寫作帶來許多困難。如何敘述新史學確實是個難題。作者卻舉重若輕,化解了這個難題。這個“輕”字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文字非常精煉。全書僅用十萬字左右的篇幅,就為我們勾勒出新史學的種種趨向、主要內(nèi)容特征以及遇到的困境等重要問題。其次,敘述非常流暢。除第一講外,剩余七講無任何腳注和尾注,雖涉及大量著作與觀點,但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如同一氣呵成,毫無生澀費解感。這固然有源自講座的特性,同時也充分說明作者已經(jīng)將新史學的種種化成胸中成竹,可隨時寫意潑墨。再次,巧妙的剪裁是敘述成功的重要原因,在此要多說幾句。
第二講“‘大寫歷史’的興衰”與第三講“當代史學的困境”是認識當代西方新史學的兩個重要知識儲備。尤其是第二講,僅僅用一講篇幅就畫龍點睛般地勾勒了西方近代史學數(shù)百年的興衰,其中很大筆墨是關(guān)于基督教與史學的關(guān)系。對于西方史學發(fā)展了解不多的讀者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閱讀障礙。什么是“大寫歷史”與“小寫歷史”,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為何要講基督教?“大寫歷史”為何會衰落?
作者在書中做了明確闡述,“大寫歷史”是指對歷史進程的思考和總結(jié),換句話說,研究的是歷史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屬于本體論?!靶憵v史”則是歷史學家的歷史敘述,即歷史學家如何獲得對歷史更為客觀的認識,屬于認識論和方法論。國內(nèi)學界一般稱前者為歷史理論,后者為史學理論。在西方史學發(fā)展史上,“小寫歷史”歷史悠久,如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都屬此類,但那時的歷史學家,是不追問歷史規(guī)律的?!按髮憵v史”要到文藝復興之后才出現(xiàn)。維科的《新科學》所以受到推崇,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從基督教的起源與末日審判觀念中受到啟發(fā),從而對人類歷史進程產(chǎn)生哲學式的思考,“大寫歷史”自此逐步浮出水面?!按髮憵v史”是西方近代史學與傳統(tǒng)史學的重要區(qū)別。經(jīng)伏爾泰、孔多塞、赫爾德、康德、黑格爾等人的努力,加之資本主義的迅速發(fā)展,使得“大寫歷史”中的進步史觀在19世紀取得壓倒性的影響?!靶懯穼W”始終處于“大寫史學”的蔭蔽中,也可以理解成王晴佳教授所說的“成為一體”(第26頁)。蘭克就是合二為一的典型,這也是理解蘭克本人二重性的關(guān)鍵。需要注意的是,與“大寫歷史”有關(guān)的理論被后人稱之為“思辨的歷史哲學”,與“小寫歷史”有關(guān)的理論被稱之為“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20世紀前期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西方的相對衰落,根本上動搖了西方人對“大寫歷史”的信心,這是“大寫歷史”衰落的一大原因。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卡爾·波普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就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西方代表性的歷史觀念。“小寫歷史”雖然也受到歷史環(huán)境影響,但認識本身的討論,才是其當代困境的主要原因,其中語言學理論起到主要影響。第三講敘述后現(xiàn)代主義源起與后現(xiàn)代史學特征,并述所遇到的挑戰(zhàn)。作者另一本著作《后現(xiàn)代與歷史學》中已有更多深入討論,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照閱讀。本書中再次引述荷蘭學者安克斯密特的一段話(第38頁),表明作者對“大寫歷史”仍舊持有一定的信心。
第四講“新文化史的興起”與第五講“新文化史的特征”是對史學熱點新文化史的剖析。作者并未對什么是文化、什么是文化史或新文化史等做出明確界定。這恐怕對很對人而言可能是個缺憾。我想這正是作者照顧聽眾或讀者而作的巧妙安排。一則很多學者已經(jīng)有多種對于文化的著名界定,如馬林諾夫斯基、愛德華·泰勒、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等,引述過多定義會擾亂讀者對研究內(nèi)容和趨向的理解。二是新文化史本身具有很大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仍然在發(fā)展變化過程中,輕易的界定會顯得捉襟見肘。作者在與新舊文化史的對比中,在對史學趨勢的分析中,結(jié)合歷史學家和具體著作敘述了新文化史的興起和種種特點。以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為代表的舊文化史,注重的是一個時代的“時代精神和文化特征”(第44頁),或用彼得·伯克的話來說,是描繪“時代的肖像”。而新文化史著作,如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娜塔莉·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羅伯特·達恩頓的《屠貓記》等卻更為注重“研究和敘述本身的精致和精彩”(第47頁)。作者認為,一部新文化史的成功,必須要有精彩的題材、巧妙的構(gòu)思和生動的文筆這三個要素(第65頁)。這幾點也是新文化史著述的典型特征。
歷史研究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趨勢?作者給出了幾個解釋:從理論發(fā)展看,新文化史的興起是歷史敘述與“大寫歷史”之間矛盾沖突的一個妥協(xié)物,代表人物如拉杜里(第47頁)。從研究方法來看,歷史學與人類學結(jié)合,直接導致了新文化史的興起,這一方面的代表人物如格爾茨(第55頁)。從研究視角看,關(guān)注重大事件中為人們忽略的語言文化、以及關(guān)注邊緣和為前任所忽視的領(lǐng)域,對新文化史有引導作用,代表人物如林恩·亨特(Lynn Hunt)(第60頁)。從研究對象看,注重下層與微觀,代表人物如卡洛·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第61頁)。這些解釋比較全面地概括了出現(xiàn)新文化史趨勢的多種原因。
盡管新文化史繁花似錦、一派欣欣向榮景象,為我們理解歷史增加了許多有益的內(nèi)容。正如作者指出,新文化史家嘗試恢復被科學史學所磨掉的史學原來具有的文學和藝術(shù)成分,也是后現(xiàn)代史學思想家海登·懷特許多論著的主要意圖。“新文化史和后現(xiàn)代主義,都走得有點過遠,因為它們基本上都放棄了歷史解釋在史學著述上的重要地位,而將這一工作拱手讓給了政治學家、未來學家等?!?第66頁)這一段話,是我們研究新文化史時應(yīng)當深思的。
由以上粗略的評述可以看出,該書的分量是很足的,討論的都是一些大人物、大著作、大趨勢、大問題,并且提供了不少有創(chuàng)見的新觀點。
如果說新文化史有從微觀討論史學趨勢的意味,那么本書第六講“走出民族國家史學”則明顯從宏觀角度作了一些考察。如書中所言,新文化史的興起,是挑戰(zhàn)了自近代以來民國國家史學主持史壇的局面。王教授從民族國家史學范式的形成,以及其對于民族意識的陶鑄,到今日存在的種種弊端,對民族國家史學作了細致的考察。
王教授認為,民族國家史學有三個明顯的弊病:其一,民族國家在歐洲的形成,只是歐洲歷史的產(chǎn)物。如果按照民族國家史學的形式,研究印度和非洲等國家的歷史發(fā)展,顯然就有牽強附會、以今度昔的狀況。其二,民族國家史學所提倡的歷史觀念,其根本就是一種目的論,就是用現(xiàn)在的目光考察過去,并進而塑造過去,使之成為一種理所當然。其三,民族國家史學,歸根結(jié)底就是西方中心論在歷史著述上的集中反映。如果要突破西方中心論,顯然就有必要走出民族國家史學的規(guī)范(第80、81頁)。正是由于這些弊端,歐美學界對于跨民族(transnational)、跨邊界(cross-border)的研究,在各個學科都十分活躍。
既然如此,何時能走出民族國家史學?要回答這個問題,恐怕并不容易。
最近美國學者詹姆斯·洛溫有一本《老師的謊言》引起了大家的很大關(guān)注。書中用翔實的材料對美國眾多歷史教科書在許多重大歷史問題的處理上,作了深刻的批判和揭露。按照洛溫的考察,美國歷史教科書至少有三種極為明顯的做法令人反感。
一是粉飾。如教科書無一例外把哥倫布描繪成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英雄,淡化先前探險家的重要性,捏造了航程的艱辛,大多不提哥倫布是如何對待新大陸上的土地和人民的。在加勒比海地區(qū),哥倫布獎勵副官們奸淫土著婦女,對冒犯的印第安人使用酷刑,割下他們的耳朵或鼻子。正是從哥倫布開始,歐洲人瘋狂掠奪美洲土著的土地、財富和勞動力,導致那些居民近乎滅絕和跨大西洋的奴隸貿(mào)易的出現(xiàn)。正如作者所說,歌頌哥倫布乃是白人歷史、而非美洲歷史的典型特征。
二是詆毀。如對于廢奴主義者約翰·布朗的處理上就是如此。布朗是美國內(nèi)戰(zhàn)前主張用武力解放奴隸的激進的廢奴主義者,1859年10月16日組織武裝起義,失敗后被處以絞刑,是美國建國后第一位以叛國罪被處以絞刑的美國人。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說:現(xiàn)在世界上所發(fā)生的最大事件之一,是由于布朗的死而展開的美國的奴隸運動。在作者考察的18本教科書中,除一本略帶同情外,9本書的態(tài)度是公開仇視,另外8本也持否定態(tài)度。《美國歷史》認為,布朗可能真有精神病。《美國之路》說,布朗后來被證明精神有問題。2006年出版的《美利堅盛典》稱,布朗的13位近親,包括他的母親和祖母,都曾被認為有精神病。更為荒唐的是,該書還說布朗的殺戮玷污了爭取自由土地的事業(yè)。教科書寧可相信是布朗病了,也不會相信這個國家病了。
三是回避。在面對既不能美化,也無法詆毀的歷史事件時,教科書采取了另一種態(tài)度:回避。在越南戰(zhàn)爭的處理上就是如此。洛溫為大學生講歷史課時,曾做過一個測驗,要求學生回答誰在越南打仗?有近四分之一的人說交戰(zhàn)雙方是北越和南越。這種結(jié)果不是學生的錯,而是中學教科書刻意回避問題造成的。對于美國為什么出兵越南的解釋上,《美國的經(jīng)歷》的敘述是很有代表性的,只用了兩句話“20世紀50年代末,越南戰(zhàn)爭爆發(fā)了。這次美國選擇支持南越政府。”《自由的挑戰(zhàn)》為教師推薦的答案表明,教科書作者們并不真的希望學生去思考為什么美國卷入戰(zhàn)爭,他們只是重復約翰遜總統(tǒng)為狂轟濫炸提供的理由:“為了向越共及其同伙北越證明,他們不可能贏得戰(zhàn)爭?!睂τ谠綉?zhàn)中著名的梅萊大屠殺,大部分教科書從來沒有提及。至于在越南國土上灑下的700萬升落葉劑,以及造成的巨大生態(tài)災(zāi)難,教科書更是蹤跡全無。
在新史學如此發(fā)達的美國,歷史教科書尚且為民族國家的形象而曲解歷史,其他國家自然更不待言。我國學者顧頡剛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提出過推翻非信史的四條標準:一是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二是打破地域向來一統(tǒng)的觀念;三是打破古史人化的觀念;四是打破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這些石破天驚的思想在中國史學史上有不可估量的方法論意義。胡適盛贊收有以上文章的《古史辨》第一冊為“中國史學界的一部革命的書”。然而,即使在一個世紀后的今天,我們歷史書籍中的各種民族國家神話仍舊層出不窮。
可以說,美化民族國家歷史,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和目的,是當今世界各國歷史中普遍存在的通病。這一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真是令人對是否能走出民族國家史學充滿疑問。王晴佳教授在反省民族國家史學時,有句話說得好,“知識體系和學科建制,并不是客觀的、科學的。相反,它們都反映了一種強勢文化的優(yōu)勢,抑或文化的霸權(quán)?!?第81頁)盡管民族國家史學這一史學范式已經(jīng)并不時興,其本身也存在多方面的缺陷,新文化史等也給其帶來挑戰(zhàn),但要真正“走出”,恐怕仍然任重道遠?!白叱雒褡鍑沂穼W”與其說描述了一種趨勢,不如說更多表達了作者的一種愿景。
本書第八講為“全球史和史學的前景”,討論了西方正方興未艾的全球史。
對于什么是全球史,中外學者有些不同看法。如斯塔夫里阿諾斯說:“研究歷史的全球性方法并不是一種新方法。實際上,它表示啟蒙時代的編史傳統(tǒng)又得到恢復;在啟蒙時代,對世界歷史的看法如同當時所要求的那樣,是與關(guān)于進步的流行觀點相適應(yīng)的?!雹偎顾蚶锇⒅Z斯:《全球通史》,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國內(nèi)也有學者指出,“全球史觀是一種借用歷史哲學和歷史學已有成果的新提法,而不是解釋世界歷史的新方法,更不是一種博大周密的理論體系?!雹诠×?《從全球史觀及其影響所想到的》,載于沛主編:《全球化與全球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360頁。以這種觀點看,全球史當屬“大寫歷史”無疑,秉承了傳統(tǒng)“大寫歷史”的歷史觀念,試圖從宏觀角度把握歷史進程。與此同時,另有一種看法認為,全球史是一種歷史編纂方法?!叭蚴酚衅淅碚摚@種理論屬于歷史編纂方法論,確切地說是編纂世界通史的方法論。美國當代‘全球史’代表人物之一本特利在說到‘全球史’時,也屢屢指出‘它是一種方法’?!雹蹌⑿鲁?《全球史觀與近代早期世界史編纂》,載劉新城主編《全球史評論》第1輯,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25頁。顯然,這是從“小寫歷史”角度認識全球史。這二者之間的差異,反映出全球史的一種內(nèi)在困惑。
為什么會有這種困惑?王晴佳教授為調(diào)諧二者的“大寫歷史的再生”說提供了一種分析。他認為,全球史主要目的是為全球化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定位,指出和分析其意義。在這一意義上看,全球史可以視為是“大寫歷史”的復蘇和再生。說它是再生,是因為這一“大寫歷史”與以前蘭克等人所創(chuàng)立的、以民族國家的興起和競爭為主線的“大寫歷史”迥然不同(第105頁)。如王教授所言,當今的全球史,與以前的宏觀歷史或世界史的研究,有明顯的不同:“那就是史家不是一定要對總體歷史的趨向,做出籠統(tǒng)的概括和規(guī)律性的預(yù)測,而是可以就一些在某個歷史時期、在世界各個地區(qū)都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做跨文化、跨地區(qū)的比較研究,以獲取一種與眾不同的理解?!?第109頁)
事實上,這二者看上去也是個悖論。既然不一定要對總體趨向做出籠統(tǒng)概括和規(guī)律性的預(yù)測,史家對當代世界歷史全球化的大變局,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王教授所說的“失語”現(xiàn)象(第102頁)。上世紀末引起強烈反響的兩本書,福山的《歷史的終結(jié)》和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都是籠統(tǒng)性的概括和規(guī)律性的預(yù)測。沒有這一點,全球史很難做到為全球化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定位,就談不上成為“大寫歷史”。這個內(nèi)在矛盾,需要全球史的進一步發(fā)展來解決。歷史學不能只是充當事后諸葛亮,需要為人類歷史的未來提供一些思路。
西方近代以來的世界史觀念發(fā)展大體可劃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至20世紀以前,這個時期的世界史觀念主要是一元的、進步的和樂觀主義的,思辨多于分析,并通常帶有目的論指向,可稱為“哥德巴赫式猜想”式的。第二階段是20世紀上半葉,一是分析性的批判,二是思辨性的重建,實質(zhì)是對普遍史觀念所作的反思,可稱為“哥白尼式革命”式的。20世紀下半葉以降為第三階段,表現(xiàn)為全球史觀,可稱為“哥倫布式交流”式的。這三個發(fā)展階段一方面表現(xiàn)了學術(shù)研究的進步,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理論張力的逐步減弱。①張文濤:《一種關(guān)于世界史觀念的歷史考察》,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全球史若要真正實現(xiàn)“大寫歷史的再生”,必須要提供更強的理論解釋力。
作為提供給高校學生的演講,最為重要的是提供一種宏觀視野,使聽眾在短時間內(nèi)對該領(lǐng)域有概貌式的了解,并且能保持審慎的獨立思考與甄別能力。這就使演講者不能對許多重要問題做過于詳盡的闡述,因而閱讀本書不免會給人一種意猶未盡之感。對于聽眾或讀者,這應(yīng)當算是好事,正可以成為激發(fā)繼續(xù)研討的一種動力。
K091
A
1003-4145[2011]11-0036-04
2011-03-28
張文濤,中國社科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博士。
(責任編輯:蔣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