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懷化學院 學生處,湖南 懷化418008)
紀昀(1724—1805),字曉嵐,清朝乾嘉時期的儒者、學者和重臣。由于紀昀所處的乾隆晚期,清王朝開始從康乾盛世的繁華中衰敗下來,整個社會朝政失措,綱常大壞。“面對‘官吏率貪虐、紳士率橫暴、民俗亦率奸盜詐偽’的嚴重社會問題,”紀昀擔心“積百年冤憤之氣,而發(fā)之一朝”,“一決橫流、勢所必至”[1],內(nèi)心非常向往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下的和諧、穩(wěn)定、平衡的社會秩序。紀昀在繼承儒家傳統(tǒng)“禮”的基礎(chǔ)上,宣揚人的世界應是一個由“禮”構(gòu)建的世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有“禮”。表現(xiàn)在人身上就成了一種遵循禮法的德行,人與人之間圣凡之別都是由“禮”之道德來評判。
儒家認為,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是基本的人際關(guān)系,其要求是“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幼序,朋友有信”(《孟子·藤文公上》)。紀昀認為“父族之親,莫近于伯叔;母族之親莫近于舅氏。伯叔之親,從父而推者也。故以名分之尊,申訓誨之道,其教易行,近乎父。舅氏之親,從母而而推者也”[2]261。在這樣一個禮儀的世界中,“原夫剛?cè)峄?,上下有?尊卑既定,進退宜詳”[2]32。人的行為細節(jié)都有著與其地位相對應的明確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不止是儀節(jié)性質(zhì)的,也是倫理性質(zhì)的。“禮”的約束性所展現(xiàn)的他律性質(zhì),不是從神的他律或依靠畏懼神靈的權(quán)威來保證的他律,而是憑借禮儀與傳統(tǒng)的外在約束和內(nèi)化而來的他律。譬如:一位婦女被公婆虐待,不堪忍受而上吊身亡。有人認為死者的娘家和婆家都是士族之家,勸解死者的父兄不要訴訟。理由為:一是按照“禮”,公婆將媳婦虐待致死,律令沒有抵法規(guī)定。二是即便訴訟,也不能使你家感到快意。因為訴訟必定要勘驗,勘驗必定使死者裸露,這不更有辱兩家門風嗎?況且“君臣無獄,父子無獄。人憐汝枉死,責汝姑之暴戾則可。汝以婦而欲訟姑,此一念已干名犯義矣”[3]73。在這種境況下,紀昀默認了“告天下之為婦者可,告天下之為姑者則不可”[3]的觀點。因為“子與子言孝”;“父與父言慈”[3]73。只有堅持這樣的有序秩序,才能維護、鞏固好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
紀昀對孝道的提倡不遺余力。他反復申明孝的重要地位:“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然孝者,百行之本也”[2]351;“信孝為德之至矣”[3]396。臣忠于君,奴忠于主,子女媳婦孝于父母公婆,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論語·里仁》)。因為父母之年是有限的,父母之疾是導致現(xiàn)實生命死亡的重要因素。如在《閱微草堂筆記》卷4中講述了一瞽者失足墮枯井中,周圍一片曠野,恰逢春節(jié)除夕之時。這個時候瞽者“萬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臥病,待瞽子以養(yǎng)?!闭谴恕靶ⅰ蹦罡袆恿松衩?,使他被一位屠夫救了起來。滄州一位轎夫田某,母親生病將要死去。聽說百余里遠的景和鎮(zhèn)一位醫(yī)生可以治好母親這種病,田某準備去尋藥。由于連續(xù)下雨,致使衛(wèi)河水暴漲,沒有人敢渡船過河。田某仰天大號,聲淚俱下。忽然間一位船老大解開繩索答應載田某過河,原因是“茍有天理,此人不溺”[3]60,紀昀認為是田某的孝子之行感天動地,終得神靈保佑。對于那些不孝的人,紀昀始終認為會遭到各種報應和懲罰。有一丐婦“匿其好面,以粗面溲穢水,作餅與母吃”。晚上雷雨大作,“有巨蛇自口入,嚙其心而死”。紀昀甚至要求晚輩在任何時候都不能與長者爭辯,否則也會遭受懲罰和報應。如有一宦家之婦,突狂電穿牖,雷楔貫心而入,洞左脅出至死。該婦的尸體居然哭泣說:“我性剛勁,與母爭論或有之,爾不過私訴抑郁,背燈掩淚而已,何雷之誤中爾耶”[3]6神明時時刻刻都在監(jiān)視人的行為和控制人的心理。紀昀的關(guān)于孝與不孝的要求,非常明確地表達為人只要有孝心即有孝的意識,就可以得到神明的保佑、賞識和幫助,無疑于將“孝”變成一種神化的意識。這在當時社會條件下,控制人們的意識,規(guī)范人們的日常行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卷3中,對賢臣的等級劃分體現(xiàn)了其對為官者的忠君要求。他表彰許多戰(zhàn)場上殺敵衛(wèi)國,以身殉職的忠臣勇士,宣揚為帝王為國捐軀的將士,說死后的冥神世界中有記載,無惡跡者可得官,有惡跡者可以相抵,還可以轉(zhuǎn)世輪回?!爸倚⒐?jié)義,上帝所重。凡為國捐生者,雖下至仆隸,生前茍無過惡,幽冥必與一職事;原有過惡者,亦消除前罪,向人道轉(zhuǎn)生”[3]46。對于那些受辱屈死,依然忠誠于君主的官員表示贊許。如明人鄒智,因上疏擊權(quán)奸兼劾權(quán)宦,被下詔獄,擬以處死。在獄中,鄒智作詩云:“夢中不識身猶系,又逐東風入紫寰”;“盡披肝膽知何日,望見衣裳只此時。但愿太平無一事,孤臣萬死竟何悲”[4]。紀昀自己31歲踏入仕途,從此宦海沉浮50余年,中間雖亦有起伏,但一生可謂是尊寵備至。他對乾隆皇帝,對清王朝是一片忠心赤膽。他不但自己忠君愛國,還要求朝廷官吏“乃心王室,但知國計民生,不知禍福毀譽”,要求從軍將士“心為國,奮不顧身”。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一中,李公遇道士篇借道士之口,論言儒者之如何立命經(jīng)世:“一身之窮達當安命”,“身握事權(quán),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設(shè)此官乎”[3]4,決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紀昀的“孝”還體現(xiàn)在珍視兄弟之間的孝悌之情上,作為兄長要悌愛弟弟,直至關(guān)愛弟弟的家人。紀昀在《四庫全書·史部》“傳記類”自序中具體要求為:“孝友皆天性,而人情日薄,往往知愛其親,而不推其愛于兄弟,故拾舊跡以感發(fā)其彝良?!毙珠L悌恤弟弟之情,儒家都有規(guī)定的,“所謂禮以義起也。兄弟同塋,此悌弟不能自已之情”[2]309。在《閱微草堂筆記》卷4中,因一兄長不知該體恤其弟后代而受到懲罰的故事:一位兄長為了爭奪財產(chǎn),不惜兄弟之情,此事被一狐女知道后,該狐女棄其兄而去,說“親兄弟尚相殘,何有于義兄弟耶”[3]69?還有一對兄嫂在其弟死后,霸占財產(chǎn),不履行承諾,照顧侄子。其弟弟變成鬼進行哭訴“至親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為尊矣,禮亦不敢祟”[3]303-304。紀昀主張兄弟之間一定要孝悌。紀昀本人就得到同父異母的兄長晴湖的一直關(guān)心和愛護,這成為紀昀重視孝悌的重要因素之一。
“禮者,理也”[3]318?!岸Y”為古人所制,作為一種道德規(guī)范和倫理規(guī)范,就是導人向善。儒家說“為政先禮,禮為政本”。封建專制社會的“禮”不僅是道德規(guī)范,還是法律規(guī)范。到清代,以“禮”入法,禮法合治,維護封建“三綱五?!备浅蔀榉ǖ涞暮诵膬?nèi)容,禮刑并用成為法制的原則。清朝的法律,分為律例。清朝的法律如《大清律例》的一些法律條款本身就與倫理規(guī)定相同。許多的法律內(nèi)容是以儒家等級倫理關(guān)系為標準,決定罪行或赦免,一直被歷代國家政權(quán)掌握者所尊奉。
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道“刑為盛世所不能廢,而亦盛世所不尚”。所以在他編撰的《四庫全書》中僅僅收了兩部政書和法令書,存目的也僅收了五部[4]。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卷23中直觀地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中“禮”與“法”的關(guān)系?!案擅x,瀆倫常,敗風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3]535。但是,紀昀又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行王法律例的不公、不力。在《閱微草堂筆記》卷2中,紀昀多次描述因為錢財而轉(zhuǎn)賣媳婦,聽信謠言買賣兒媳的事情,主謀者媳婦的翁姑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與現(xiàn)行律例相比,紀昀將法理之禮的理想建筑在“陰律”上。紀昀認為有兩種人死后要受到陰律的制裁:一是犯了罪僥幸逃脫法律制裁的人;二是道德低下,有損人間倫理綱常的人。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陰律”比當時的律例還要具體細致,在處置犯罪事件時更加嚴厲。實際上,這些陰律符合作者心目中期待的道德要求。它不僅維護法律范圍內(nèi)正常的生活秩序,更是有力地維護著社會的道德文化秩序。
紀昀追求法律的政治效益,社會效益和倫理效益的統(tǒng)一。一切法律活動的指導原則是:法律應當符合禮義、順應人情。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就特別稱贊那些“執(zhí)法原情”,“原情定罪”的官員。作者理想的執(zhí)法是既能及時進行倫理教化又能合理遵循法律程序。官員根據(jù)自我好惡,社會道德標準和公眾意愿等進行判決,即便不符合當時的法律,只要能夠自圓其所說就可以。每當人們的行為與律例矛盾時,紀昀從情理的視角分析得出“天下事,情理而已,然情理有時互妨”[4]。如果涉案人員隱瞞實情,不肯作證,這些也都有違律例,但紀昀不加批判,還是覺得人情更重要。
紀昀重視個人的修身。首先,他認為學習修養(yǎng)之儒學在于“明體達用”[5],心領(lǐng)神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3]78,“讀圣賢之書,明三綱五常之理,心化則形亦化矣”[3]52。其次,修身目的在于達到“修己治人”[6],人修身的價值在于人的現(xiàn)實性社會功業(yè)。在《四庫全書總目》編寫中,紀昀特別推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人品事業(yè),卓絕一時,蓋行求無愧于圣賢、學求于天下”[1]116。再次,講求為人處世不做小人,少私心。紀昀例舉明魏忠賢之惡,史冊所未睹也?!靶∪酥唬瑒輸t離,有縛獻而已矣”[3]49-50,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在《閱微草堂筆記》卷13中,紀昀描述一同鄉(xiāng),“無大過惡,惟事事欲利歸于己,害歸于人,”在北上公車的路途中,謊稱自己有病,騙取好地方睡覺,結(jié)果屋檐掉落,將此人砸傷,竟舁而歸。紀昀借此告誡人們不要產(chǎn)生機械之心?!按俗銥橛袡C心者戒矣”[3]315,因為“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3]78。最后,要把握情勢,講究度。天道凡事忌太甚?!肮蔬^奢過儉,皆足致不祥。然歷歷驗之,過奢之罰,富者輕而貴者重;過儉之罰,貴者輕而富者重。蓋富而過奢,耗己財而已;貴而過奢,其勢必至于貪婪。權(quán)力重,則取求易也。貴而過儉,守己財而已;富而過儉,其勢必至于刻薄,計較明則機械多也”[3]204-205,所以“士大夫時時深念,知益己者必損人。凡事留其有馀,則召福之道矣”[3]204-205。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中,紀昀列舉了一個人因為沒有把握好度,造成喪命的惡果。一個叫丁一士的人,小時候練就了技擊、超距技術(shù)。兩三丈高處,可以輕越而上;兩三丈寬處,可以翩然而越。一次喝酒過后,急于展示自己的技藝,在沒有對環(huán)境以及自己的身體狀況進行充足估計情況下,急于越過對岸,不幸落入水中,因不識水性,力氣使盡后,被水淹死。紀昀由此感慨道“蓋天下之患,莫大于有所恃。恃財者終以財敗,恃勢者終以勢敗,恃智者終以智敗,恃力者終以力敗。有所恃,則敢于蹈險故也”[3]531。紀昀特別重視有豐富人生經(jīng)歷者的話,在他的作品里,以詩歌形式表述為“月夕花晨伴我行,路當坦處亦防傾。敢因恃爾心無慮,便向崎嶇步不平”[3]531,紀昀透過自我修身要求,道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
紀昀“禮”之思想源于儒家傳統(tǒng)之“禮”,但又不隨大流。紀昀認為“禮者,理也。理有一定有無定,一定者萬古不變,無定者則權(quán)乎人情事勢而各得其安”[2]309-310,具體地說,當“禮”已成為一種與情理相悖且難以實行的倫理規(guī)范時,“禮”既為古人所制,就不能用以拘限今人?!岸Y從宜,使從俗,……圣人弗強之盡從古也”[7]?!岸Y”作為道德規(guī)范,就不應以之壓制人性?!岸Y”作為倫理規(guī)范,本應導人向善,而不可造惡于人。“沒有科學理性的滋潤,沒有給予人的尊嚴和權(quán)利以應有的主體地位,道德的唯一出路只能是虛偽,泛道德主義的最終結(jié)果必然是不道德主義”[1]186。紀昀對理學家的批判,力圖振復具有人情味的原始儒學“禮”的傳統(tǒng)。通情達理則不必循禮;情真之人則不必拘禮;情急之時則禮可越之。他所強調(diào)的“人情”、“事勢”絕不是要沖破封建禮教的藩籬,而是允許一定的通融,閃現(xiàn)了封建知識分子思想中自然人性光芒。
當然,紀昀之“禮”是“屬于晚明以來地主階級自我批判思潮的延伸,……在于遵循儒學‘極高明而道中行’的原則,用貼近生活、人情的常理,用‘深具彈性的理性’,以維系封建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1]196。紀昀之“禮”基于禮儀節(jié)度又不完全外化由社會外在機制來決定,而是反思其內(nèi)在的道德性標準和價值標準,有利于人在禮制社會下通過對禮儀規(guī)定的學習和反思,力圖轉(zhuǎn)向一個內(nèi)在穩(wěn)定的根據(jù)去合理執(zhí)行禮制的要求,從而去矯正社會的秩序。
[1]周積明.紀昀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158.
[2]紀昀.紀曉嵐文集:第1冊[M].孫致中,吳恩揚,王沛霖,等,校點.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社,1995.
[3]紀昀.閱微草堂筆記[M].汪賢度,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韓希明.《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法理人情[J].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02(21):112-116.
[5]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171[M].集部,立齋遺文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61[M].史部,宋令懿范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170[M].集部,遜志齋集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