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倩
(常熟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自孔子以來,文質(zhì)彬彬的中和之美在中國美學史和文論史上一直占有主導地位。時至齊梁,文學的選與論,蕭統(tǒng)為其核心,劉勰為執(zhí)牛耳,鐘嶸尾隨其后,至顏之推撰《顏氏家訓》,再揚余波。以往學者研究六朝文論,大多認為劉勰文論囊括了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文論思想,而顏之推不過是對劉勰的繼承,似乎顏之推并無多少獨特的理論貢獻。近代以降,顏之推的創(chuàng)作和文論思想,才逐漸引起人們重新研究、重新評價的興趣。羅根澤在批評北朝文學時指出:“北朝的文學理論,在當時最有權威的恐怕是蘇綽,到現(xiàn)在最值論述的卻是顏之推?!盵1]252日本學者興膳宏認為:“這種文學觀是在六朝文學環(huán)境中培養(yǎng)起來的,但并非顏氏的同時代人都有這樣的看法?!盵2]118本文擬把顏之推的文論思想放在南北朝特定的文學環(huán)境中進行考察,從時間的流變到空間的變遷觀照南北朝后期文學發(fā)展的大致趨勢,著重研究顏之推文風改革論對北朝及隋唐文風形成的貢獻與影響,還原顏之推在文論史上應得的地位。
從歷時的角度看,在對待古今文章的問題上,向來存在兩種偏見:一種是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視古人文章為萬世不易之圭皋;一種則貶抑前賢、菲薄古人,以為文章之高下勢如積薪、后來者居上。雖也有折衷其間者,但一般褒貶比較明顯,傾向相當顯著。南朝文壇就存在著“古文體派”和“今文體派”兩大文學流派。以裴子野為首的“古文體派”對“擯落六義,吟詠性情”[3]3262的繁縟辭華之文就深為不滿,裴子野本人更是“不尚麗靡之詞,其制作多法古,與文體異”[4]443。而主張文學應該“吟詠情性”、“操筆寫志”[5]690卻是“今文體派”領袖蕭綱的主要觀點,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無需模仿經(jīng)典,古今文體不可調(diào)和,鼓吹“若無新變,不能代雄”[6]908。出乎歷史發(fā)展意料的是,崇尚質(zhì)樸和吟詠情性兩大流派雖各執(zhí)一端,但在齊梁時代卻都有生存空間,各自推崇者如云。在對古今文體的看法上,各自都有自己的片面真理,也都有偏弊之處。顏之推在兩派的詩學論爭中保持自己獨特的性格,針對當時“趨末棄本,率多浮艷”的文風,提出了自己的文風改革主張:
古人之文,宏才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diào)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7]268-269
顏之推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既不厚古薄今,也不厚今薄古,而是客觀評價古今文章之優(yōu)劣,指出二者各自得失利弊。顏之推指出古人之文在“宏才逸氣,體度風格”方面遠勝于今世之文,但他又不一味崇古,認為古人的文章一切都好,承認古人之文弊在辭調(diào);對于今世之文,他認為在“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等方面,遠遠超過古人,但弊在制裁。古文與今文各有所長,“并須兩存,不可偏棄”,具有儒家“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為民”[8]186的中庸思想。但他又不是一味為了折中而講調(diào)和,這一過程中,顏之推注意到本末關系不可倒置,“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diào)為末”,這是顏之推文論的基本立足點,這一論調(diào)無疑代表了當時文風改革的合理方向。
顏之推的調(diào)和古今的論斷,并非孤芳先發(fā)。此前的劉勰就針對當時“離本彌甚,將遂訛濫”[9]726的文風提出過“望今制奇,參古定法”[9]522的通變之論。但在古今問題上,劉勰是以時代為界限論述今勝古或古勝今的。他說:“黃康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9]520,認為文風發(fā)展有“從質(zhì)到文”到“從文及訛”的向形式主義道路發(fā)展的趨勢,表達出對當時文風的不滿。而顏之推則是從文章氣勢、體度風格、語言聲律上來評論古今創(chuàng)作的,他既不偏激地全盤否定今世文體,也不盲目地崇古復古,其見解無疑通達而高超。
難能可貴的是,他對齊梁以來寫詩講求聲律、對偶的做法是予以肯定的,在這點上他高于梁朝詩歌評論家鐘嶸。鐘嶸在其《詩品》中提出“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反對“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主張“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10]5而顏氏則順應文學的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提出了以“今之辭調(diào)”修飾“古之制裁”的文體改革主張,兼取古今文章之長處。這一主張說明他承認“今文體”的可取之處,在儒家中道觀的基礎上亦具有發(fā)展進化論的特點。
從共時的角度來考察,顏之推所處的時代,政治上南北對峙,文風上南北迥異,李延壽在《北史·文苑傳序》中說:“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盵11]2781-2782顏之推則在《音辭》篇中稱:“冠冕君子,南方為優(yōu);閭里小人,北方為愈?!盵7]529雖是就言語的音辭而言,但南方多“冠冕君子”、北方多“閭里小人”卻顯現(xiàn)出北朝和南朝的明顯差異,“冠冕君子”需要繁縟華美,“閭里小人”則重質(zhì)樸實用。[1]251北朝本土作家邢邵在《蕭仁祖集序》中稱:“昔潘、陸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謝同聲,遂革太原之氣。自漢朝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北、江南,意製本應相詭。”[12]334錢鐘書在《管錐編》中談到這篇序文時認為,“(邢邵)僅言南北‘意製相詭’,未有臧否,而私心向往,實在江南?!盵13]1507《顏氏家訓·文章》中記載北朝邢邵、魏收俱有重名,“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盵7]273《隋唐嘉話》:“(魏收)錄其文以遺徐陵,令傳之江左,陵遂濟江而沉之曰:‘吾為魏公藏拙!’”[14]55徵南風之兢而北風斯下矣。
顏之推二十四歲從南入北,長期的北地生活,使他可以近距離反觀南北文風之優(yōu)劣,不少有關文學的論述均是有感而發(fā)。在《顏氏家訓·文章》篇中,顏之推指出:“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盵7]267今人黃叔琳點評說:“南北朝文章之弊,兩言道盡。”[7]268顏之推認為“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風完全背離了他的文學標準,因而他迫切要求變革這種文風。
那么,顏之推理想的文學標準是什么呢?在《顏氏家訓·文章》中,顏之推提出自己的文學標準:
凡為文章,猶人之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樂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7]266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diào)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7]267
在這里,顏之推打了個很漂亮的比喻,把做文章比成騎馬,即使是匹好馬,仍然要限制它、改造它、利用它。顏之推把文章的義理情志(屬于內(nèi)容方面)比作人體的重要器官心和腎,將文章的氣調(diào)格調(diào)(屬于風格方面)比作人體的筋骨,這兩個是本,正如人無心腎則不能存活,無筋骨則無法立體一樣。至于文章的典故(事義)和辭藻(華麗),如同人的皮膚和冠冕,那是外表的東西,是末。顯然,這一主張對于“趨末棄本、率多浮艷”的南北朝文風,是有力矯時弊的作用的[15]291。在這里,對理致氣調(diào)的重視本北朝詞人之所長,對隸事辭采的尊崇卻是南朝文人之風氣,故顏氏之論已有融合南北之意了。
雖然同是出于革文風之弊的目的,顏之推文論中兼南北之所長的論調(diào),比此前高舉“復古”旗幟的蘇綽之流要進步多了。和南朝裴子野等人的復古出自一個江左歷史學家的意見不同,蘇綽的復古則是關隴集團中一個政治家的意見。雖然宇文集團在一種原始的部落制形式中完成了“融冶胡漢為一體”這一向前的歷史任務,但他們主觀上信仰舊時漢族文化,在心理上留戀上古之簡樸,所以從關隴文化本位出發(fā),他們便遠追成周以為號召。政治制度“憲章姬周”,“革漢、魏之法”,文筆依據(jù)《尚書》體式。故蘇綽“務存質(zhì)樸”之建言,首先是一種政治措施,“乃關隴區(qū)內(nèi)保存之舊時漢族文化,以適應鮮卑六鎮(zhèn)之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之混合品?!盵16]2從文學發(fā)展進程來看,這是一種歷史的倒退。鑒于此,王鍾陵在評價蘇綽“復古”做法時認為,“今之文學批評史家乃視之為針對‘華誕’‘澆風’之文風改革,無乃南其轅北其轍乎?”[17]576顏之推雖然批判南朝文風,崇尚質(zhì)實,卻不主張一定要復古,他對南朝詩歌的藝術成就還是給予充分肯定的。例如他借北地邢子才之口贊揚沈約的“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欣賞南朝王籍、蕭愨等人的詩篇,可見他對南朝平易清麗的文風是贊成的。如果站在北朝文學的立場看,顏之推重情性、美聲律、講辭采、贊平易等思想明顯帶有南朝文化的色彩。
不過,從尚用的觀念出發(fā)看詩歌的地位時,顏之推對文學的評價就不高了。在《家訓》中載這么一段軼事:
齊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玩,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fā)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7]265
可見,在時人(包括顏之推)眼中,詩歌只是“須臾之玩”,并無多大實際用途。盡管劉逖巧為言說,詩歌之與事功,畢竟只是花葉之與樹木的關系,表現(xiàn)出明顯的“重筆輕文”傾向。當然,這也是北朝文壇筆體發(fā)達、詩賦蕭條狀況的反映,不過站在南人的立場來看,顏之推尊儒、宗經(jīng)、崇雅正、尚實用和“重筆輕文”的觀點較多帶有北朝詩學的特點。所以,從地域視角來看,顏氏之論顯示出在南北朝政治趨于融合的時候,在文學上也日趨融通了。
無論在南朝“古文體派”和“今文體派”的論爭中,還是在北朝質(zhì)樸和南朝綺艷的對峙里,顏之推無疑都在扮演調(diào)和者的角色。在這里,他將古今不同和南北差異的癥結都歸于“文”和“質(zhì)”這一根本問題上,“調(diào)和古今”和“兼綜南北”實質(zhì)上是顏之推對這一問題的兩種不同考察方式。古與今是從歷時的角度看待文學發(fā)展的大致趨勢,主要是針對南朝文壇存在的“今文體派”和“古文體派”非此即彼的論爭而來的;南與北則是從共時的角度看南北方地域文化的差異,是針對北朝存在的“復古”之風和北朝對南風的仿效而展開的討論。這里的南主要指的是南風,是新變派的詩風,這里的北主要指北人近乎古人的質(zhì)樸文風。換言之,這也是新一輪的古今之辨,是顏之推身處北地之后反觀南北文化得出的結論。這種調(diào)和兼綜的論調(diào)是對文風發(fā)展做出的合理前瞻,冀望解決“棄本逐末,率多浮艷”之弊端。
顏之推這一觀念的形成與其自身的性格和經(jīng)歷是密不可分的。顏之推出生在南朝一個世代業(yè)儒的書香門第,“吾家世文學,甚為典正”[7]269,他對其父顏協(xié)在“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而“迄無一篇見錄”引以為恨,稱其不被見錄的原因為“亦以不偶于世,無鄭、衛(wèi)之音故也?!盵7]269可見顏之推有著較為正統(tǒng)的儒家觀念。但他對當時以隸事、聲律、辭采為特征的齊梁詩風也不是一味拒絕,《北齊書》記載顏之推早期詩作“詞情典麗”[18]617便是明證,可見顏之推能夠與時俱進,具有根據(jù)時代特點作出適當變通的一面。這也就可以解釋顏之推后期到北方以后,能較好地融入北地尊儒、宗經(jīng)、尚實用、崇雅正的文化氛圍的原因,他希望通過北地蒼茫雄健的氣息同南方審美感受有機結合,使文風從頹靡已久的習氣中擺脫出來。這一點上他高于其前的劉勰,雖然劉勰才力均勝于顏之推,但劉勰沒有親歷北地的生活,沒有沐浴北朝文風,講古今和南北只是一種理論上的言說,卻沒有現(xiàn)實的感悟。即便是對“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的文風不滿,提出“望今制奇,參古定法”的通變觀,但其撰寫的《文心雕龍》卻又深合當時的駢儷文風。顏之推深受南北文化的浸染,其在詩歌藝術上欣賞南朝之清麗,在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中卻有北地之質(zhì)樸,入北后的詩作《古意詩二首》和《從周入齊夜度砥柱》等均表現(xiàn)出他試圖將氣調(diào)和華麗結合在一起的意向,可以說,顏之推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融通南北的踐行者。
生于文風多變的南朝,生活于質(zhì)樸見長的北地,故顏之推能近距離反觀南北文學之優(yōu)長與弊端,高屋建瓴地提出自己的文風改革論,呼喚“重才盛譽改革文體者”的出現(xiàn)。顏之推所提的調(diào)和古今、融通南北之希望,代表著南北朝后期文學發(fā)展的大趨勢。顏氏之后,令狐德棻在強調(diào)文章之作,“其調(diào)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的同時,也是承認“其辭也欲巧”[19]745的,他對于文與質(zhì)、古與今、麗與典,都是同時兼顧的。魏征更是十分準確地比較了江左、河朔的不同文風,“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盛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20]1730北方氣質(zhì)理深,南方清綺文華,南北文風各有所長。基于此,魏征主張“各去所短,合其兩長”,認為如此“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20]1730而隋唐文學的發(fā)展,尤其是盛唐氣象的形成,更是證實了顏之推這種調(diào)和古今、兼綜南北之論的前瞻性和正確性。
顏之推文風改革論的成就和意義,過去一直未能得到應有的評價和闡發(fā)。古代的詩話家多認為顏氏是劉勰通變論的附庸,今之文學史也往往敘述寥寥,即使偶有單列專論者,評價亦不高。筆者以為,綜合顏之推理論和創(chuàng)作兩個方面,其“調(diào)和古今、兼綜南北”的文學觀無意中成了南北文學發(fā)展的表征,對此后隋唐文學的發(fā)展也是很有幫助的。因此,對這一問題的梳理和探討,不僅可以更好地考察南北文風差異、新變和復古之不同,對于我們理解南朝文學向隋唐文學的轉變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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