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逸梅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以賦為詩:“白戰(zhàn)體”對《雪賦》寫作方法的規(guī)避與繼承
曹逸梅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詠雪是詠物作品中份量極重的題材,而謝惠連的《雪賦》和宋代歐陽修、蘇軾的“白戰(zhàn)體”都是詠雪詩發(fā)展史上的標志性作品。通過梳理詠雪詩的寫作技巧的發(fā)展,可以發(fā)現(xiàn)“白戰(zhàn)體”寫作技巧的創(chuàng)新性正在于對《雪賦》中一些未得到發(fā)展的寫作方法的繼承,這也可以視為宋詩“以賦為詩”之一端。
“白戰(zhàn)體”;《雪賦》;詠雪詩;寫作方法
詠物詩是我國文學史上一個很重要的題材,通過描摹吟詠外物,或客觀地再現(xiàn)事物的特征,或借物抒懷、托物言志,小到鳥獸,大到山岳江海,詠物之作包羅甚廣。在文學史上,整體的詠物之作最早出現(xiàn)在賦這種文體中〔1〕。六朝抒情小賦極盛,同時,以客觀事物為對象的詠物詩也大量出現(xiàn),詠雪之作便是這些詠物作品中很大的一類,并且自六朝以后,也一直在詠物作品中占很大份量〔2〕。作為詠物詩中的大類,詠雪詩發(fā)展到宋代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那就是“白戰(zhàn)體”詠雪詩,它改變了傳統(tǒng)詠雪詩從六朝以來以“體物”為主的寫作方法,而主張“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本文將以六朝詠雪詩的代表作《雪賦》和“白戰(zhàn)體”代表作歐陽修、蘇軾雪詩為中心,初步分析“白戰(zhàn)體”詠雪詩在寫作方法上對最初的詠雪作品的規(guī)避和繼承,并探析這種“禁體物”的詠雪詩出現(xiàn)的原因。
六朝詠雪的代表作首推劉宋時期謝惠連的《雪賦》,這篇作品在繼承漢賦主客首引形式的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從醞釀降雪寫到雪霽天晴,極力描摹下雪時的壯麗景色和雪后的娛玩之樂,最后借雪抒情、以雪言志,結構緊湊而精致。尤其是在摹寫雪景上,作者用了極大的篇幅,從下雪之前“河海生云,朔漠飛沙”的景色開始寫起,繼而鋪寫雪花飛舞之態(tài)、大地積雪之貌、雪霽日出之景和雪夜娛玩之情,通過層層遞進的描寫,展開了一幅素凈而奇麗的冬日雪景??坍嬔┚暗钠剂苏麄€作品的一半,既有“始緣甍而冒棟,終開簾而入隙”的工細的刻畫,也有“眄隰則萬頃同縞,瞻山則千巖俱白”的整體描寫。如果對比同時代或之前的詠雪之作,可以說這是這類作品中較早的最為全方位的“寫物圖貌”,試舉一例進行比較。
堯九載以山棲兮,湯請禱于桑林。罔二圣以濟世兮,孰繁衍以迄今。嗟亢陽之踰時兮,情反側以寢興。豐隆灑雪,交錯翻紛,高澤偃液,普潤中田。肅肅三麥,實獲豐年。(晉孫楚《雪賦》)
與上面的詠雪賦比較,我們可以看到,謝惠連的《雪賦》在鋪寫刻畫雪景方面邁進了一大步。在這之后,隨著齊梁詠物詩的興盛,出現(xiàn)了不少詠雪之作,這些作品在描摹物象的時候,可以從中窺見《雪賦》的影響。但是由于詩這種體裁篇幅上的限制,詠雪詩和《雪賦》相比,其體物多屬于局部描寫,即抓住雪的某一個特征進行描摹,重在巧似。試舉數(shù)例:
白珪誠自白,不如雪光妍。工隨物動氣,能逐勢方圓。無妨玉顏媚,不奪素繒鮮。投心障苦節(jié),隱跡避榮年。蘭焚石旣斷,何用恃芳堅。(南朝鮑照《詠白雪詩》)
晚霰飛銀礫,浮云暗未開。入池消不積,因風隨復來。思婦流黃素,溫姬玉鏡臺??椿ㄑ钥烧?,定自非春梅。(梁簡文帝《詠雪詩》)
土膏候年動,積雪表晨暮,散葩似浮玉,飛英若總素。東序皆白珩,西雝盡翔鷺,山經(jīng)陋蜜榮,騷人貶瓊樹。(梁任昉《同謝朏花雪詩》)
飄飄千里雪,倏忽度龍沙。從云合且散,因風卷復斜。拂草如連蝶,落樹似飛花。若贈離居者,折以代瑤花。(梁裴子野《詠雪詩》)
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M空如霧轉(zhuǎn),凝階似花積。不見楊柳春,徒看桂枝白。(梁吳均《詠雪詩》)
將這些詩歌和《雪賦》相比可以看出,此時的詠雪詩或描摹雪花飛舞之態(tài),刻畫雪花輕盈的特點(“從云合且散,因風卷復斜”等),或描寫雪花潔白的特征(“散葩似浮玉,飛英若總素”等),或描寫雪花入水易化的性質(zhì)(“入池消不積”),集中抓住其中一方面進行局部描寫,主要通過比喻的手法力圖巧似。在比喻上,也對《雪賦》多有借鑒,如上面幾例中用以比喻雪花的白色動物“蝶”、“鷺”,白色礦物質(zhì)“瓊”、“玉”,白色絲織品“素”等都可以在《雪賦》中找到相同或類似的比喻。通過比喻等正面描寫再現(xiàn)對象的形貌,重視物色描摹,這正是當時的風氣?!段男牡颀垺の锷肪驮摷啊白越詠?,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3〕。當時的詩人追求的是“巧言切狀”、“曲寫毫末”、“能瞻言而見貌”,因此在短小的詩歌體裁中,他們繼承了《雪賦》中對雪花特征逼真的正面描摹,而放棄《雪賦》中環(huán)境的鋪敘、氛圍的烘托等重視整體的寫作方法。上面數(shù)例中比較特殊的是鮑照的《詠白雪詩》,托雪言志,但也很明顯地受到了《雪賦》的影響。
經(jīng)過六朝的發(fā)展,詠物詩由少而多,由細而巨,唐人進一步開拓這種題材,取得更大的成就,在六朝單純地描摹物象、力求形似的基礎上,唐人通過寓情于物、形神兼顧使得詠物詩更具有生命力。詠雪詩也不例外,整個唐代,詠雪的名篇不在少數(shù),而既具有“寫物之功”又能夠傳神的詠雪名句就更多了。試舉兩例:
朔風吹桂水,大雪夜紛紛。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渚云。燭斜初近見,舟重競無聞。不識山陰道,聽雞更憶君。(唐杜甫《舟中夜雪有懷盧十四侍御弟》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唐韓愈《春雪》)
“在藝術技巧上講求趨避,是詩人們不斷追求有所創(chuàng)新的手段之一”,“趨新避舊,趨生避熟,往往能使藝術獲得新的生命”〔1〕。唐人正是在對六朝詩歌有所趨避的基礎上才取得了唐詩的輝煌成就。處于唐代詩歌輝煌成就照耀之下的宋人,在詩歌寫作上也同樣面臨著趨避的問題。宋人在詩歌寫作方面進行了各種探索,以形成不同于唐詩的宋詩風格。歐陽修、蘇軾等詩人在詠雪詩上所作出的探索與努力就從一個層面反映了宋人在詩歌寫作技巧趨避方面所做的努力。這種努力的結果就是“白戰(zhàn)體”的產(chǎn)生。
所謂“白戰(zhàn)體”,在宋代專指“禁體物語”的詠雪詩?;视佣辏ü?050年),歐陽修知潁州之時,曾與門客幕僚于“雪中約客作詩”,寫下了著名的詠雪之作《雪》,在這次詩會中,他提出:“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字皆請勿用”,即規(guī)避這些習用的描寫雪的特征詞語進行寫作。
十年之后的嘉佑四年(公元1059年),年輕的詩人蘇軾仿照歐陽修的這種寫法,也寫了一首詠雪詩,題為《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蘇軾在歐陽修的基礎上,進一步增加了禁用字。如果根據(jù)二人的規(guī)定舉一反三的話,與這些禁用字相類似的常用以形容雪的外部特征的詞語自然也在禁用之列〔4〕。歐陽修和蘇軾的這種規(guī)定無疑增加了詠雪詩的難度,但是,同時也因此能夠從陳舊的詞匯和寫作技巧中走出來,尋找新的思路,試看歐陽修的《雪》詩:
新陽力微初破萼,客陰用壯猶相薄。朝寒棱棱風莫犯,暮雪緌緌止還作。驅(qū)馳風云初慘淡,炫晃山川漸開廓。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美人高堂晨起驚,幽士虛窗靜聞落。酒壚成徑集瓶罌,獵騎尋蹤得狐貉。龍蛇掃處斷復續(xù),猊虎團成呀且攫。共貪終歲飽麰麥,豈恤空林饑鳥雀。沙墀朝賀迷象笏,桑野行歌沒芒屩。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為樂?坐看天地絕氛埃,使我胸襟如洗淪。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潁雖陋邦文士眾,巨筆人人把矛槊,自非我為發(fā)其端,凍口何由開一噱。
從歐陽修的詩來看,他不僅規(guī)避了序中所提到的字詞,并且也回避了類似的詞語。若將該詩與六朝詠雪詩一起閱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六朝詩人慣用的各種形容雪花特征的詞匯和慣用的修辭手法都已基本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對整體的描繪,通過側面的描寫、氣氛的烘托來展示雪景的壯麗,全詩與六朝甚至唐代以來的詠雪詩相比,展示出完全不同的風貌。
元佑六年(公元1091年),當蘇軾也來到潁州時,同樣在“雪中約客作詩”之時,他又一次倡導寫作了始于歐陽修的這種詠雪詩,即《聚星堂雪》。在序中,他寫道:“元佑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痹谶@里,他對這種寫作方法做了概括,即“禁體物語”。蘇軾并不是完全反對體物,即刻畫雪的外部特征,而是要禁止一切習用的刻畫雪的外部特征的詞語,從而達到“艱難中出奇麗”的藝術效果。因為歐陽修、蘇軾的這種倡導,詠雪詩中便有了“禁體物語”詩這類獨特的作品,禁體物詩,又因為蘇軾在《聚星堂雪》中用“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zhàn)不許持寸鐵”形象地描述了這種詠雪詩的特點,所以又叫“白戰(zhàn)體”。
“白戰(zhàn)體”和它之前的詠雪詩相比究竟有哪些特色呢?我們不妨通過上文所舉的歐陽修的詩與另一首“白戰(zhàn)體”的代表作——蘇軾《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來探索一番。
縮頸夜眠如凍龜,雪來惟有客先知。江邊曉起浩無際,樹杪風多寒更吹。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變盡滄浪髭。方知陽氣在流水,沙上盈尺江無澌。隨風顛倒紛不擇,下滿坑谷高陵危。江空野闊落不見,入戶但覺輕絲絲。沾掌細看若刻鏤,豈有一一天工為。霍然一揮遍九野,吁此權柄誰執(zhí)持。世間苦樂知有幾,今我幸免沾膚肌。山夫只見壓樵擔,豈知帶酒飄歌兒。天王臨軒喜有麥,宰相獻壽嘉及時。凍吟書生筆欲折,夜織貧女寒無幃。高人著履踏冷冽,飄拂巾帽真仙姿。野僧斫路出門去,寒液滿鼻清淋漓。灑袍入袖濕靴底,亦有執(zhí)板趨階墀。舟中行客何所愛,愿得獵騎當風披。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lián)羟Х蝰Y。敲冰煮鹿最可樂,我雖不飲強倒卮。楚人自古好弋獵,誰能往者我欲隨。紛紜旋轉(zhuǎn)従滿面,馬上操筆為賦之。
細讀這兩首詩,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與之前的詠雪詩比較,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即所謂的“禁體物語”,禁止習用的刻畫雪的外部特征的詞匯,這可看作“白戰(zhàn)體”在詠雪詩語言方面自覺的創(chuàng)新嘗試,而實際上這種嘗試的意義并不僅僅止于語言方面,通過以上兩首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禁用體物語,還基本排除了用比喻來進行正面描摹的寫作方法。其次,歐、蘇雪詩著重于整體的雪景描寫,表現(xiàn)為一種氛圍的渲染,如歐詩的“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蘇詩的“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夜變盡滄浪髭”、“霍然一揮遍九野”。再次,通過雪中人物活動進行側面的烘托。歐、蘇詩歌的后半段都轉(zhuǎn)入對雪中人物活動的描寫,側面地展現(xiàn)出了雪景的動態(tài)之美,而不同于之前詠雪詩多展現(xiàn)靜態(tài)之美。
正因為“白戰(zhàn)體”實現(xiàn)了對詠雪詩語言和表現(xiàn)手法的革新,所以一出現(xiàn)即引起廣泛的討論,在宋代及以后的詩話類作品中常常討論到這類特殊的作品,而在“白戰(zhàn)體”出現(xiàn)之前,唐代詩人某些具有類似性質(zhì)的篇章或詩句也紛紛被發(fā)現(xiàn)。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韓愈的兩首詠雪詩《詠雪贈張籍》和《喜雪獻裴尚書》。其中《詠雪贈張籍》長達四十韻,除了“砧練終宜搗,階紈未暇裁”、“定非燖鵠鷺,真是屑瓊瑰”、“出門即皚皚”、“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強欲效鹽梅”、“玉石火炎灰”幾句涉及到“白戰(zhàn)體”所禁用的詞匯之外,其他詩句都絲毫不犯歐蘇所提出的禁用字。而《喜雪獻裴尚書》更是徹底地摒棄了習用的體物語,所以后人評論說:“白戰(zhàn)之令,雖出于歐,盛于蘇,不知公已先發(fā)之,詠雪諸詩可按也”〔5〕(程學恂語)。
韓愈的這兩首雪詩是否就是“白戰(zhàn)體”呢?它們與歐蘇的“白戰(zhàn)體”雪詩究竟有沒有區(qū)別?我們可以通過對比閱讀來研究。試以更接近“白戰(zhàn)體”的《喜雪獻裴尚書》為例:
宿云寒不卷,春雪墮如簁。騁巧先投隙,潛光半入池。喜深將策試,驚密仰檐窺。自下何曾污,增高未覺危。比心明可燭,拂面愛還吹。妒舞時飄袖,欺梅并壓枝。地空迷界限,砌滿接高卑。浩蕩乾坤合,霏微物象移。為祥矜大熟,布澤荷平施。已分年華晚,猶憐曙色隨。氣嚴當酒換,灑急聽窗知。照曜臨初日,玲瓏滴晚澌。聚庭看岳聳,掃路見云披。陣勢魚麗遠,書文鳥篆奇。縱歡羅艷黠,列賀擁熊螭。履敝行偏冷,門扃臥更羸。悲嘶聞病馬,浪走信嬌兒。灶靜愁煙絕,絲繁念鬢衰。擬鹽吟舊句,授簡慕前規(guī)。捧贈同燕石,多慚失所宜。
韓愈的這首雪詩,從下雪寫起,先摹寫雪花飛舞之貌,對雪的特點做了細致的描寫,同時描繪雪后的自然之景和豪門與貧士雪后的不同生活。不可否認,與六朝的詠雪詩相比,韓愈的這首雪詩不再是某個局部特征的描摹,而展現(xiàn)了更為廣闊的畫面,更為細致全面地摹寫了雪的特征。同時,在描寫物象的過程中,韓愈回避了六朝以來習用的比喻,這與他“惟陳言之務去”的主張是相一致的。在二十韻的篇幅中,詩人極力展現(xiàn)雪的不同層面的特點,使得這首詩接近于《雪賦》整體的鋪敘。如“地空迷界限,砌滿接高卑。浩蕩乾坤合,霏微物象移”就是對整個環(huán)境的整體描寫。但是對比歐、蘇兩首雪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韓愈詩中還有“騁巧先投隙,潛光半入池”、“比心明可燭,拂面愛還吹。妒舞時飄袖,欺梅并壓枝”這樣的局部特征描寫,而蘇詩中對于雪的細部描寫則由“沾掌細看若刻鏤,豈有一一天工為”一句一筆帶過,而其他的詩句都著力于雪景的整體描摹。更重要的是,韓愈的詠雪詩雖也極力規(guī)避六朝以來詠雪的習用語,但主要還是表現(xiàn)在語言上的“惟陳言之務去“,而并沒有放棄通過比喻進行正面描摹的做法,尤其是在《詠雪贈張籍》中,還是大量地使用比喻來刻畫雪的特征,只是喻體換成了詩人罕用的物象而已,如“鯨鯢陸死骨,玉石火炎灰”、“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豗”,也就是說,韓詩并不是藝術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
那么,歐、蘇的這種“白戰(zhàn)體”的寫法是否完全是對前人寫作技巧的摒棄而自出機杼的呢?實際上,如果和《雪賦》進行對比閱讀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歐、蘇“白戰(zhàn)體”雪詩的禁用語雖然正是《雪賦》中所大量運用的詞匯,但是,如果仔細閱讀,我們其實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存在著共同點。歐、蘇雪詩和《雪賦》一樣,都是從大處著眼來刻畫雪景,從開始降雪寫起,全面地描畫了一場大雪由小到大、雪霽日出的壯麗景色,并且刻畫了雪后人們的活動。六朝的詠雪詩,多是學習了《雪賦》刻畫雪花潔白輕柔的特點,從細處著眼,而《雪賦》中對于下雪時廣闊天地的描繪、月夜賞雪的活動則很少出現(xiàn)在以后的詠雪之作中。這可能是因為六朝以來,詠雪詩大多短小,所以比較重視通過抓住對象的某一方面的特征進行描寫,像韓愈那樣的長達四十韻的詠雪詩在唐代之前是沒有出現(xiàn)過的。歐、蘇“白戰(zhàn)體”在進行創(chuàng)新嘗試時,便在韓愈的基礎上,有意地運用了這種長篇鋪敘的手法,這正與《雪賦》從大處著眼、極力鋪陳相類似。另外,《雪賦》中通過月夜賞雪的人物活動來烘托雪夜景致,而歐、蘇“白戰(zhàn)體”雪詩中也大量通過人物活動來描寫雪景,雖然它們在藝術效果上有靜謐與歡動之別,但通過側面描寫烘托氛圍的方法卻一致。
實際上,“白戰(zhàn)體”對《雪賦》中長期以來被襲用的語言進行了規(guī)避,把《雪賦》中已經(jīng)在詩歌中發(fā)揚光大的比喻和局部細致的刻畫加以裁減,而將其中一直被人們認為是賦體所特有的鋪敘手法運用于詩中,通過側面烘托等方法來詠雪,正是這種取舍,使得“白戰(zhàn)體”與之前的詠雪詩相比,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通過上面的對比閱讀,我們發(fā)現(xiàn)了“白戰(zhàn)體”與之前的詠雪詩的最大區(qū)別是:“白戰(zhàn)體”是通過整體鋪敘和側面烘托來進行描寫的。但是宋代出現(xiàn)“白戰(zhàn)體”絕不是偶然現(xiàn)象,下面將對這種特殊的詠雪詩出現(xiàn)的原因進行分析。
程千帆先生提出過“詠物詩與繪畫有著天然的密切關系”;“其次注意到北宋人對于如何寫富貴的討論,也可與禁體物語的寫法相參照”〔1〕。而周裕鍇先生在《繞路說禪:從禪的詮釋到詩的表達》一文中,解析文人思維受到禪宗意識的影響,因此宋人實踐有“文字禪”特點的詩歌創(chuàng)作〔6〕。后一種說法其實在“白戰(zhàn)體”詠雪詩的寫作方法出現(xiàn)原因的探究上能給我們很大的啟發(fā)。根據(jù)這篇文章的觀點,禪宗“繞路說禪”的詮釋方法對宋詩的表達技巧和修辭手段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言其用不言其名”;“言用毋言體”;“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等詩學理論的提出,隱語、曲喻、側筆、活句的運用以及含蓄曲折的詩風的形成。我們正可以將“白戰(zhàn)體”看作是論文中提出的三種宋人詩論的極好的例作。
宋代禪宗由“無字禪”轉(zhuǎn)向“文字禪”,士大夫禪悅之風大盛,禪宗的言說方式、闡釋技巧對宋詩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聯(lián)系到“白戰(zhàn)體”,可以發(fā)現(xiàn)它與佛經(jīng)詮釋中“遮詮”的詮釋技巧之間的關系?!罢谠彙迸c“表詮”相對,“表詮”指從事物的正面做肯定的解釋,“遮詮”則指從事物的反面做否定的解釋。好比畫月亮,用線條在紙上畫一個圓圈,這是“表詮”的畫法,而在紙上涂些顏料或潑些水墨以作云彩,中間露出一個白圓塊,烘云托月,這便是“遮詮”。細讀六朝以來的詠雪詩和歐、蘇“白戰(zhàn)體”雪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借用佛家這兩種闡釋方式的話,六朝雪詩的寫作技巧可以看作“表詮”的方法,而“白戰(zhàn)體”的寫作技巧則類似于“遮詮”。六朝以來,詠雪詩重視從正面運用比喻等方法來極力摹寫。按照禪宗的說法,在說“第一義”的時候,如果使用“表詮”詮釋,便成為語言垃圾,反而離“第一義”更遠了。而六朝詠物重“巧言附物”、“曲寫毫末”,極力想要貼近對象的本來面目,但有時反而不得其神。有兩則關于韓愈《喜雪獻裴尚書》中詩句的評論恰好可以用來說明這種從正面描寫的局限性。清朱彝尊評論到“(地空迷界限,砌滿接高卑)拙句,每欲極似,以此反稍沾滯”。蔣抱奇說“酷于描摹,轉(zhuǎn)至生動氣少,此乃詠物之通弊,不獨公然也”〔5〕。這兩句評論對于韓詩來說是否得當,不在我們的分析范圍之內(nèi)。但是為什么會“每欲極似,以此反稍沾滯”,“酷于描摹,轉(zhuǎn)至生動氣少”呢?從讀者的角度來看,如果作者將意思表達得過于明確,反而會影響讀者個人的想象與理解,因為規(guī)定了唯一的可能性。例如“睢陽生玉樹,云夢起瓊田”(陳張正見《玄圃觀春雪詩》),以“玉”、“瓊”來比喻雪,讀者除了從這兩者雨雪的相似點中體會到雪“白”、“冰冷”、“潤潔”等特點之外,不能自由進行想象。這就是所謂的“沾滯”和“生動氣少”。
但是“遮詮”則正好彌補了這種正面表達的缺點。以宋代詩人對佛教典籍的熟悉程度,自然了解這兩種詮釋方式的不同效果,在有意識要力除詠雪詩之弊時,便將這種詮釋方式移植到詩歌中,化為了自覺的嘗試。閱讀歐、蘇“白戰(zhàn)體”雪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正因為詩人沒有正面寫雪,而只是通過側面的渲染來進行,讀者在閱讀時能從詩中得到的只是相關的信息,而那個對象卻在其他各種景物的不同面貌中逐漸顯現(xiàn)出它的不同風貌來。這種表達方式,有無限的可能,遺貌而能得神,反而能夠更接近對象的真實神態(tài),生動而傳神。
正因為六朝以來多運用比喻進行正面描寫,在藝術效果上逐漸老化,所以在“白戰(zhàn)體”的創(chuàng)作中,歐蘇的“禁體物語”在排除“老化”比喻的基礎上,不得不尋找另外的寫作技巧與修辭方式,轉(zhuǎn)而通過對《雪賦》這種賦體的鋪陳之法的學習,賦體寫作的各種技巧如側筆等也被運用起來,使得詠雪詩的寫作技巧豐富多彩,而各種方法的運用也使得詩歌顯得搖曳多姿,“艱難中特出奇麗”。宋人正是這樣實現(xiàn)了他們不同于前人的詩風。
〔1〕程千帆,張宏生.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zhàn)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作用〔M〕//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75-97.
〔2〕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校譯〔M〕.李慶立,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228.
〔3〕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693.
〔4〕周裕鍇.白戰(zhàn)體與禁體物語〔J〕.古典文學知識,2010(3):61-66.
〔5〕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47-345.
〔6〕周裕鍇.繞路說禪:從禪的詮釋到詩的表達〔J〕.文藝研究,2000(3):50-55.
(責任編輯 黨紅梅)
Evasion and Inheritance of"Baizhan Style"in Chant of Snow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riting Skills
CAO Yime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China)
Snow chant is an important theme among all the chants of objects.XIE Huilian's Chant of Snow and the"Baizhan Style" by OUYANG Xiu and SU Shi in Song Dynasty are remarkable works in the history of snow chants.After sorting the development of snow chants,the article finds that the creativity in"Baizhan Style"lies in its inheritance of the undeveloped writing skills from Chant of Snow.By comparison,we can get an impression of writing poems in the form of chants among Song poetry.
"Baizhan style";Chant of Snow;poetry of snow chant;writing skill
I207.2
A
1672-2345(2011)11-0032-05
2011-08-26
曹逸梅,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宋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