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林佳

（福建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00）

推拿醫(yī)師龐松齡的診所里，擠滿了候診的病人，她們一邊等著輪到自己，一邊在白凈的玻璃窗前說著可為外人道的閑言碎語。

張愛玲在短篇小說《等》中攝取了這樣一則“生活的切片”（SliceofLife）。沒有小說里常見的起承轉(zhuǎn)合，只有生活中常見的紛繁蕪雜，加之早期諸篇名作的光芒籠罩,這篇創(chuàng)作于1944年11月的短篇小說似有足夠理由為人所忽略。但是，紛亂雜陳的生活表象之下，卻潛藏著不容忽略的藝術(shù)真實。就小說敘述的流利細(xì)膩和人物描寫的生動真切而言，《等》并不比張愛玲的其他小說遜色多少。尤可稱道的是，《等》用獨特的時間意象狀寫生命體驗，一方面為筆下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涂上了時間的底色，另一方面也在狹小的空間中呈現(xiàn)出近乎凝固的時間，從而活畫出一幅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社會狀況和婦女境地的縮影。借助候診的太太們對瑣碎生活的絮絮叨叨,折射出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大悲”，《等》的典型意義至今仍然值得探討。

一、“滴—答”聲下女性的焦慮與恐懼

《等》中所描寫的男人的世界，是一個殘暴的弱肉強食的世界。

“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在遙遠(yuǎn)的歐洲瘋狂地犯下殘忍的戰(zhàn)爭罪行的同時，上海的淪陷區(qū)也正進行著與歐洲相比看似“不算一回事”的戰(zhàn)爭，可是這無形的劍總是準(zhǔn)確地刺中命運控制下無力的人們。

“三輪車過橋，警察一律都要收十塊錢，不給??？不給請你到行里去一趟?！雹偃嗆嚪蚯凇靶幸?guī)”而交出的這十塊錢，到頭來還不是又轉(zhuǎn)嫁到了顧客頭上。這是男人生存的世界——無理可言的殘暴。

當(dāng)女性的存在成為男人夢的填補與點綴時，《等》中所描寫的女人的世界，則依附著男性的世界，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個個更加殘暴的不講理的丈夫欺負(fù)妻子的故事。

無論是王太太、包太太，還是童太太、奚太太，無一不活在對歲月的敏感和焦慮下，她們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焦慮及恐懼比男性更為強烈。

奚太太一方面忍受丈夫在外“討了小”，另一方面又擔(dān)心自己老去的容顏和不斷脫落的頭發(fā)，不得不在焦慮中等待著丈夫的回心轉(zhuǎn)意。而她的焦慮感與恐懼感正是在丈夫的錢財和自身的年華的對比中不斷地加劇。丈夫越闊，她的年華愈長，容顏愈衰，焦慮愈深，但她所期盼的歲月卻是如此的遙不可及，她只能在這種卑微、難堪、無能、焦慮的狀態(tài)中繼續(xù)無望地期盼。

同樣的，守著“一大塊穩(wěn)妥的悲哀”的童太太“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是無休止的妥協(xié)。人的卑微與無奈、人與人之間的虛假和冷漠，在這個狹小的生存空間里，在這一個個瑣屑的生活片段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dāng)人類最親密的至親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都被虛假籠罩時，她們只能生活在荒涼和黑暗中，不管如何掙扎，也逃不出時代的夢魘。一種凄涼的、恐怖不安的氣氛籠罩在每個人的身上，一種徹骨冰涼沒落的氛圍裹夾著她們，使診所里充斥著深深的“惘然”，大家一時“寂寞無聲”。

“里間壁上的掛鐘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細(xì)如發(fā)，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遠(yuǎn)遠(yuǎn)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一兩聲，仿佛有幾千里地沒有人煙?！痹谶@一片段里出現(xiàn)了《等》中第一組時間意象——掛鐘聲與雞啼聲。

張愛玲常用一些空幻易逝的聲音意象來比擬時間，如《十八春》里賣蘑菇豆腐干的老人蒼老的呼聲，《中國的日夜》中道士木魚的“托——托——”聲，《怨女》里晚鐘的“砰砰”聲——讓筆下的人物在這一個個從生活中截取的聲音空間中展示著逝水流年。

而《等》中用掛鐘聲表現(xiàn)文明的破碎，再用雞啼聲來表現(xiàn)沒有生氣的人生，構(gòu)造了外在的荒涼感，一氣呵成，相得益彰。對于童太太，對于像童太太一樣的那些女性來說，當(dāng)失去其人生的依靠點——丈夫時，整個生命就如千里無人煙般的荒蕪。用掛鐘聲、雞啼聲象征著那些“文明人”無聊沉悶的整個人生狀態(tài)，而那些被丈夫們遺棄的失去青春的太太們只能在等待中被懸置、被耽擱。

《等》中女性人物的歲月是靜止的、死寂的，流動的時間仿若停滯了。在喧嘩與騷動之后，只聽見寂靜的空間中生命在“滴—答”地流走。

二、貓樣的歲月下女性等待的悲涼與無奈

“等”到最后將等來什么？在小說的最后張愛玲用一個非常高蹈的意象作答，這也是《等》中出現(xiàn)的第二個時間意象：

一只烏云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著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著。不一會，它又出現(xiàn)在陽臺外面，沿著欄桿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

末了，張愛玲大而化之地加上一句：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曾在臺灣詩人痖弦的《深淵》中讀到這樣的句子：“歲月，貓臉的歲月；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②是的，歲月似貓，一如貓時而溫馴，時而暴虐，莫測而難以駕馭。所謂歲月無情，暴君似的喜怒無常，正暗合了貓的性情。

同時，張愛玲在“貓”臉上勾勒了一雙眼睛。她于小說中不斷地提示龐太太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兩盞燈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臉”“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干”，又不避重復(fù)地說女兒阿芳的“面如鍋底，卻生著一雙笑眼，又黑又亮”、“笑著秘密的黑眼眶的笑”、“笑著黑眼眶的笑”。將龐太太與女兒阿芳的眼睛刻畫如黑夜中閃閃發(fā)亮的貓眼，將“歲月似貓”的形象更為徹底地烘托了出來。

那一雙貓眼，在一片黑暗中冷眼漠視別人的人生，不冷不熱，與己無關(guān)，卻殊不知自己也身處在歲月的漩渦中，只是暫時停留在漩渦的中心。

因此，在《等》的結(jié)尾里，我認(rèn)為張愛玲用這樣一只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的貓來暗喻歲月 （時間），表達(dá)的是：“歲月（時間）自顧自走過去了?！边@是一條光明而苦澀的尾巴，暗示著生命在歲月的等待中消磨，而等來的結(jié)果，終究是一場空。

在日?，嵤轮?，“生命已經(jīng)自顧自走過去了”，歲月在無意義中逐漸消磨，生活永遠(yuǎn)呈現(xiàn)平庸無聊的人生恒常狀態(tài)。日常生活將人拴在了庸俗、盲目、無聊的圈中，且?guī)в袕姶蟮难h(huán)與輪回的吸附力，如一個永遠(yuǎn)走不出的怪圈，將每個人都牢牢吸附在它的磁場內(nèi)，消磨著人的意志和生命的意義，從而使人逐漸在麻木、遲鈍、盲目中，一代代地生活下去。

而人生如此無聊空虛時，歲月卻不管它，自顧自地往前走著。這群等著推拿的太太，可以等到醫(yī)生的推拿，卻等不到自己的幸福，只能如唐文標(biāo)先生所說：“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雹圻@是嘆息人生的荒謬，還是惆悵生命的短暫，抑或兼而有之，只能留待各人獨自品嘗。

人在時間面前是如此虛弱，人在命運面前是這樣不知所措，就如長安（《傾城之戀》）吹著的“l(fā)ong，long ago”的嗚咽的琴聲，凄婉而哀傷，歲月自顧自地走過，踏在現(xiàn)代文明的斷墻頹垣中，徒留生的無常與等待的無奈與悲涼。

三、“等”不來的歲月——從《等》說開去

從哲學(xué)上講，時間和空間是二位一體的。然而相對于不變的空間而言，不斷變化的時間更易引發(fā)人們內(nèi)心深度的恐慌。時間構(gòu)成了每個個體生命的全部，而等待是生命的常態(tài)，不過是生命之河中的短暫停頓。短暫的等待在無盡的時間面前猶如滄海一粟，轉(zhuǎn)眼即逝。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說道：“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完全的?！雹軓垚哿崦髦松陌卜€(wěn)才是永恒，卻不懂如何在那個時代獲得安穩(wěn)。她以她的敏銳與細(xì)致，抓住這瞬間流逝的等待，將等待的時間空間化，將抽象、理性的時間加以具體的、感性的意象來表達(dá)，從而在再現(xiàn)等待這一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場景的同時，將人的生命時間流程蘊含其中，顯露出其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時間意識。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時間乃一切現(xiàn)象之先天的方式條件。”“感官之一切對象，皆在時間中，且必須在時間關(guān)系中。”⑤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作家對時間的感知凝聚著其對世界和生命獨特的觀照；每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都有自己對時間的獨特感知方式。當(dāng)審視張愛玲在作品中創(chuàng)設(shè)的內(nèi)在時間結(jié)構(gòu)時，我們發(fā)現(xiàn)，時間的軌跡在空間中獲得了某種形式，時間又賦予了場景生命流逝的影象，以多樣的形態(tài)為人們呈現(xiàn)出生命曾經(jīng)的形式。在《傳奇》中，我們除了看到《等》中掛鐘聲、雞啼聲、貓這些時間意象外，還可看到張愛玲將時間凝聚在古舊器物上、人物及其肢體中、流動的音樂中……將長長的時間隱沒于日?，嵭嫉募?xì)節(jié)中，而其間隱約閃爍的是主體對時間的恐懼及試圖消除這種恐懼感的努力。

時間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作為一種手段參與到敘述當(dāng)中，并非單純的敘述，而是通過復(fù)雜的、抽象的意象，以獨特而多樣的表現(xiàn)手法呈現(xiàn)出來。在時間的曠野與剎那里，她將女性心頭郁結(jié)的對于時間流逝的恐懼，對生命與存在的意義和本質(zhì)的參透躍然紙上，為筆下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涂上了時間的底色，使她們得以存在并展開自身，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意蘊和歷史價值。

《沉香屑》中的香煙繚繞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見證了曾經(jīng)流逝的時間、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創(chuàng)世紀(jì)》中的戚紫微容顏的改變，記錄了時代的變遷；《傾城之戀》中那拉過來又拉過去的凄涼的胡琴聲，不斷重復(fù)節(jié)奏，如呼吸般從容持續(xù)，映射著潮起潮落，四季輪回……

無數(shù)時間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一切都無可逃遁，給人以虛幻的感受，一切仿佛是空，卻又亙古如一，單調(diào)機械，顯現(xiàn)了時間的空幻與荒涼。大片的時間埋沒于繁縟的細(xì)節(jié)、瑣屑的日常生活中，永遠(yuǎn)那么單調(diào)、呆板、缺乏生氣。隱藏于細(xì)節(jié)背后的，恰是那在不知覺的點滴中流逝的時間。

而生活于其中的女性，被耽擱在時間的背后，在這一個時空下展示她們的逝水流年。不僅是《等》中的那群有各自的憂愁、煩惱的太太們，在不經(jīng)意的話語與神情中顯露著她們的隱痛與悲涼；或是《傾城之戀》里對時間的恐慌的白流蘇，還是《茉莉香片》中“死還死在屏風(fēng)上”的馮碧落，曾經(jīng)的生命和希望，一點點被歲月磨蝕直至干涸、消亡。在張愛玲時間底色下生存的女性，無不充滿了對青春時光流逝的恐懼，她們都在等待之中耗去了多少歲月、多少時光？時間的流逝顯得那樣觸目驚心，這無一不在提醒著我們那個時代的女性的脆弱。

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構(gòu)成了一個像影子一樣沉沒下去的茍活者群落，這些茍安的女性拋棄了時代的同時也被時代所拋棄，她們擁有的是一個沒有未來和希望的悲涼的舊世界。她們等不到她們想要的歲月，反而在自欺欺人的等待中讓生命的意志漸漸疲弱、萎頓下去，麻痹它的感覺力和感受力，讓生命在消亡過程中走向最終的死亡。

相對于壯烈與悲壯，張愛玲更喜歡蒼涼。她曾說：“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雹拊谄渥髌返谋澈螅鶐в幸环N挽歌的無盡情懷……一曲曲對逝去時代的挽歌。在一種文明的時空條件變化后，張愛玲筆下的藝術(shù)世界再也難以復(fù)現(xiàn)。張愛玲寫的蒼涼是一種啟示，所以是未完的。這種未完使我們在每每讀后的回味詠嘆之余，回過頭來重新審視我們未完的生活，人生并非如設(shè)想中如此無望。

東山魁夷說：“生命究竟是什么？我在某個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么長住之世，長住之地，長住之家。我發(fā)現(xiàn)，只有流轉(zhuǎn)和無常才是生之明證。”⑦在流轉(zhuǎn)和無常面前，在時間的剎那與永恒里，張愛玲“讓生命來到你這里”⑧展示給我們在時間底色下那些女性真實而慘淡的人生。生命雖然不能逃脫時間的追殺，然而仍然有理由存在下去。也許，只有具備這樣的生命自覺，我們才能正視和反省短促的人生與難以回避的死亡——這也正是張愛玲的意義之所在。

注釋：

①張愛玲.傳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449.下文所引同一作品，不再另注.

②痖弦.痖弦詩集.臺北：洪范書店有限公司，1988：241.

③唐文標(biāo).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張愛玲早期小說長論.張愛玲雜碎.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1976：96.

④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流言.臺北：皇冠出版社，1968：20.

⑤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0：35.

⑥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流言.臺北：皇冠出版社，1968：21.

⑦東山魁夷.東野魁夷散文精選.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7：135.

⑧張愛玲.再版的話.傳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352.

［1］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

［2］水晶.替張愛玲補妝［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3］劉鋒杰，薛雯，黃玉蓉.張愛玲的意象世界［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

［4］康德.純粹理性批判［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