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國文
兩面性的人格弱點,對任何人來講,都不能避免,所不同者,程度上的差別而已。
文人,要比普通人多一個心眼,屬于較會掩飾的一群。所以,給人以斯文的一面多些,而不那么斯文,乃至丑陋的一面,往往不大容易被人發(fā)覺。這其中,擅長表演,演技達到爐火純青者,精于隱藏,能夠做到紋絲不露者,就更不容易識破看穿了。你以為他正人君子,其實,內心相當小人,你以為他冷酷無情,六親不認,但在你落難之時,危殆之日,卻有一副熱心腸,甚而向你伸出援手。不過,幸好的是,在這個物質誘惑如此強烈,名利欲望如此涌動的社會中,一個人要想完完全全,始始終終,徹徹底底,嚴嚴實實,藏掖住自己的另一面,很難很難。
于是,就會發(fā)生以下這樣的情況,一個完美的典型,佩服了半天,結果破產,成了敗類;一個高大的形象,崇拜了很久,忽然顛覆,頓為惡棍。在歷史上,這種反差強烈的角色互換,倒也并不鮮見,明代的大藝術家董其昌,大概算得上一個。中國文人之兩面性最甚者,有史以來,莫過于他。當下,知道董其昌字畫者很多,知道此人不怎么樣者很少,用網絡語言來說,“曬一曬”這位野史《民抄董宦》的主角,了解人之兩面性,也許不無意義。
董其昌(1556-1636),字玄宰,號思白,松江華亭(即今之上海閔行馬橋鎮(zhèn))人。早年出身寒門,而且是相當相當的寒,據《云間雜識》,“董思白為諸生時,瘠田僅二十畝”,土地不多,還很瘠薄,糊口之難,可想而知;成名后遂富甲一方,富到流油,富到連同為本鄉(xiāng)本土的另一高官徐階,比他要大三品的前首輔,即宰相,也對他“膏腴萬頃,游船百艘”的家產,自嘆弗如。一個致仕回鄉(xiāng)的輔座,充其量拿干薪而已。董其昌的書法,繪畫,每一字,每一筆,換來的都是真金白銀。所以,徐府門可羅雀,董府門庭若市。自古至今,藝術而“家”以后,馬上精神變物質,名氣越大,來錢越多。錢來得快,來得多,很容易成為暴發(fā)戶,很容易產生市儈氣,藝術家一旦商賈化了,為富不仁,則是必然的結果。而且這個董其昌,除了是書法繪畫超群的藝術大師,更是級別相當可觀的明朝高官,又是擁有萬貫家財的地主豪門。名氣,權威,錢財,這三合一的優(yōu)勢,讓他得意忘形。如果說,他在京城為官時,還有少許的謹慎,回到松江華亭,便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心遂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明萬歷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春天,數萬江南民眾圍抄董其昌家,并一把火焚之,就因為他地主而且惡霸,橫行鄉(xiāng)里,豪門加之劣紳,作惡多端。加之子弟不法,胡作非為,家人仗勢,狐假虎威,劣跡丑行,貽禍家鄉(xiāng)。老百姓積怨之深,民憤之大,早就恨之切骨,奈何他身居高位,官官相護,奈何他財大氣粗,爪牙眾多,只好任其橫行。但這年春天,由于他強納民女,采陰補陽,拘押民婦,剝裈搗陰,出了人命案,遂遭遇這場農民運動式的抄家。在中國文人中間,為獨一份,在世界文人中間,大概也是獨一份。圍攻民眾,成千上萬,四鄉(xiāng)八里,嘯聚而來,焚其屋舍,毀其資產,砸其牌匾,毆其家人。民抄董宦,野史流傳,江南一帶,家喻戶曉。董其昌的文名雖甚,但不敵其穢名更大,是其一生中最大尷尬。
到了清朝,撰《明史》的張廷玉,下筆這位極富爭議的前朝人物,是如實道來,還是隱惡揚善,大概頗費周章。作為識時度世,老道精明的官僚,作為極其聰明,極會來事的史官,既不能不說這件事,又不能直說這件事,只好求助于和稀泥了。第一,眾意難違,董其昌的書法,繪畫、題簽,在其健在時,便奇貨可居,人皆寶之,入清以來,更是朝廷科考,齋宮供奉,干祿求仕,苞苴賄賂的極品。第二,圣眷甚隆,不但為乾隆欣賞宗奉,贊譽備至,朝夕臨摹,得其精神,甚至連康熙也是十分首肯的。兩位帝王的賞識高看,撰史的他不能不下筆鄭重,干嗎哪壺不開提那壺,據實直書其臭其丑,惹得年輕氣盛而且特別自負的主子不開心呢!
所以,在《明史·文苑四》的《董其昌》傳里,對抄家之事,便大攪漿糊,為董開脫:“督湖廣學政,不循請囑。為勢家所怨,嗾生儒數百人鼓噪,毀其公署?!边@就經不起推敲了,公署之毀和董宅之抄,風馬牛不相及。毀署,發(fā)生在萬歷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至萬歷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間,抄董,則發(fā)生在相距十年以后的萬歷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至萬歷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間,即使這位“勢家”報復心極強,不可能有耐心等十年才下手,更不可能千里迢迢從湖廣地界跑到上海松江大打出手?純粹是在打馬虎眼了。
但論述他的藝術成就時,主子說好,那就順桿兒爬吧,張廷玉便沒有什么顧忌了,盡力拔高,不惜溢美?!捌洳觳趴∫荩儇撌⒚?。初,華亭自沈度、沈粲以后,張弼、陸深、莫如忠及子是龍,皆以善書稱。其昌后出,超越諸家,始以宋米芾為宗,后自成一家,名聞外國。其畫集宋、元諸家之長,行以己意,瀟灑生動,非人力所及也。四方金石之刻,得其制作手書,以為二絕。造請無虛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間,爭購寶之。精于品題,收藏家得片語只字以為重。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人擬之米芾、趙孟頫云。同時以善書名者,邢侗、米萬鐘、張瑞圖,時人謂邢、張、米、董,又曰南董、北米,然三人者,不逮其昌遠甚?!薄睹魇贰窞楣俜秸罚J可“人擬之米芾、趙孟頫”的說法,說明對其書法自成一家,繪畫行以己意,其創(chuàng)新精神突出,成就超越前人,是相當肯定的。明人袁宏道也譽他堪與蘇軾、王維比肩的大師,是在藝術和文學上同樣精彩絕倫的“兼才”。
董其昌的官宦生涯中,也有值得稱道之處。譬如其尊師恤老,仗義行事:“舉萬歷十七年進士,改庶吉士。禮部侍郎田一俊以教習卒官,其昌請假,走數千里,護其喪歸葬。”譬如其教授東宮,敢于直言:“皇長子出閣,充講官,因事啟沃(為帝王講解開導的意思),皇長子每目屬之。(大概董其昌對朱常洛講了書本以外不該他講的話),坐失執(zhí)政意,出為湖廣副使,移疾歸?!逼┤缙涮靻⒛觊g,“時修《神宗實錄》,命往南方采輯先朝章疏及遺事,其昌廣搜博征,錄成三百本。又采留中之疏切于國本、藩封、人才、風俗、河渠、食貨、吏治、邊防者,列為四十卷,仿史贊之例,每篇系于筆斷”。這些論述都收在董其昌的《容臺集》中,可以看到董其昌在政治上的見解,在軍事上的謀劃,在經濟上的韜略。尤其在涉遼事務上,對努爾哈赤之崛起,對邊外女真之擾邊,多倡防范抵制之策,頗有未雨綢繆之計,稍后一點的晚明志士黃道周,為此書作序時,也承認對董認識之不足:“昔者睹先生之未有盡也?!彼?,清廷修《四庫全書》,因此書多有觸犯清政權的忌諱,而被列為禁書。
這便是董其昌光鮮的一面了,“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儒雅瀟灑,灑脫斯文的成功藝術家,在《筆斷》的宏論讜議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深謀遠慮,遠見卓識,抱負不凡,真才實學的成熟政治家。
從萬歷十七年(公元1589年)舉進士,時年33歲,一直到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逝世,享壽81歲,非常巧合的是,董其昌政治生涯開始之日,也是他藝術生命肇起之時。據說,那年科考,他名列第一,但是他試卷上的那筆字太蹩腳了,主考將其改列第二,這使他大受刺激,從此埋頭練筆。華亭本是書家云集之地,具有天賦的他,很快就出類拔萃,扶搖直上,并觸類旁通,兼及繪畫,直追前人。于是,聲名卓起,視為一時之俊。在美國耶魯大學出版社與中國外文出版社合作出版的《中國繪畫三千年》一書中,對董其昌的藝術成就也作了很高的評價。“以進士出身累官至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這在文職中是最高級別的官員。為了避免被卷入政治漩渦,董其昌經常借故回家閑居,與朋友往來,觀摩、鑒賞和收集古代書畫作品,從事詩文、書畫創(chuàng)作,成為一個集書家、畫家、鑒賞收藏家和文學家于一身的少有人物?!?/p>
這樣一位看來完美的人物,在其五十年的官場活動中,雖然他玩政治的段位很高,雖然他搞權術的智商很高,尤其他公關的實力相當雄厚,他的字畫就是無往而不及的利器。然而,在權力中心這個高危領域里,而且是風險指數最高的朝廷中間,聰明以至于狡滑如董先生者,也有難保藏掖得不夠嚴實之處,于是,人們便看到他不完美的負面形象。
董其昌在官場上的得意,政治上的躍進,是不大令人信服的。他所擔任過的湖廣提學副使,督湖廣學政,以及謝絕不就的山東副使,登萊兵備,河南參政等職,都是相當顯赫的差使。接著繼任的太常少卿,掌國子司業(yè),隨即擢本寺卿,兼侍讀學士,更是人皆艷羨的寵遇。最后,竟升遷至南京(明朝自永樂起,北京為首都,南京也還是首都,設有同樣政府架構)的影子內閣中拜禮部尚書。南都雖無實權,不是肥缺,但個人名位卻因此水漲船高。由于受到身價倍增的鼓舞,好一陣子,此公頗想活動到北京的中央政府,入閣為輔。在中國,他朝他代,可有別的寫字的、畫畫的,混到比正部級還牛岔的地步?如果不是他極善經營,又何來這等甚佳官運?
明代后期,萬歷、泰昌、天啟、崇禎諸朝,始終貫穿著閹宦及其附庸官僚控制朝政,與東林黨人反控制的激烈斗爭,有時甚至是相當血腥的廝殺。而且,自視為清流的東林黨人不僅與閹宦勢不兩立,甚至與非清流的文人,也是形同水火。這對董其昌來說,一方面,他得維持道德文章的面孔,他得保證藝術巔峰的地位,他得擁有學問人品的清譽,他得受到知識階層的認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察顏觀色,窺測方向,投其所好,隨風轉舵,不得不為變色龍,為應聲蟲,為馬屁精,為三孫子。在這樣政治敗壞,朝廷黑暗,官場險惡,吏風淪喪的大環(huán)境下,董其昌游轉于勾心斗角的局面中,如魚得水般自由自在;混跡于爾虞我詐的環(huán)境里,回旋從容立不敗之地,與那些紅臉的、黑臉的,甚至花臉的各式各樣的人物,交往,交際,交流,交好,常在河邊站,竟能不濕鞋,一團和氣,一路春風,能不教人既羨且妒么?
當他風頭最勁時,談禪解文,讀碑作畫,花前題字,月下吟詩,可以形容為京師第一忙人。那時,要是有報紙,有電視,他絕對是頭版頭條的新聞人物。就看他既是鐵桿東林黨人王元翰、創(chuàng)黨前輩趙南星的座上客,經常請益,差點把門檻踩破,又是東林人士所看不上眼的李贄、公安三袁、陶望齡、焦竑、陳繼儒的老朋友,來往密切,吃喝玩樂,高談闊論;他既是首席閣臣周延儒的知音,得其庇護,又是大學士葉向高的知己,受到垂青。能夠不分蘭蕕,走動兩府,正邪通吃,皆表忠心。他不但出力支持為人所鄙視的阮大鋮,為其奔赴說項,甚至對內廷有實力,有頭臉的宦官,也斷不了聯絡巴結,趨迎邀好。尤其對魏忠賢,更是賣力逢迎?!爱斊涫r,嘗延玄書畫……魏珰每日設宴,玄宰書楹聯三、額二,畫三幀……魏珰喜甚。”……總而言之,其騎墻左右之得心應手,其人前人后之兩面三刀,其八面玲瓏之奔走討好,及其書畫墨寶的凌厲攻勢,可謂無堅不摧,無攻不克,無求不應,無往而不利。尤其他身段靈活,進止得當,有可為時京師活動,無可為時作畫賣錢,有險情時回鄉(xiāng)避風,有壓力時逃遁江湖,官越做越大,錢越撈越多。人稱“巧宦”,這當然不是恭維他了,可見同時代人對他也是頗為詬病的。
董其昌寫過一首小詩,詩不長,詩題較長,《畫家霜景與煙景渚亂,余未有以易也。丁酉冬,燕山道上乃始司文,題詩驛樓》:“曉角寒聲散柳堤,行林雪色亞枝低,行人不到邯鄲道,一種煙霜也目迷?!边@大概是他又一次從京城官場的政治漩渦中逃脫出來,回松江華亭途中所作。對于明天,對于前景,對于將來重返天子腳下撈取政治紅利的可能性,對他這樣熱衷聲名,貪婪功利的兩面人物,不可能不感到迷茫和失落。正如眼前混沌朦朧的一切,看得見,摸不著,究竟是煙乎?還是霜乎?只能存疑,惟有在忐忑中期之于來日了。細細品味,這首七絕倒是他的心理獨白。
斗爭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刻,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傻子了。倘不想被人在胸口上捅個窟窿,而是想要割下對手的腦袋,作為政治動物的他,必得膺服這種官場的叢林法則,也是可以理解的適應。凡是經歷過20世紀后半葉政治運動的過來人,如果記憶力還未完全退化,還未進入老年癡呆狀態(tài),大概應該記得對于那些能逃脫一次一次運動,而未被波及的幸運兒,你除了羨慕和自艾自怨外,有什么理由去責備別人呢!所以,董其昌為官半個世紀,怕是連一份自我檢查,也未寫過;怕是連一次批斗會,也未經過,你不能不佩服他進退得當的身手,不能不贊嘆他游刃有余的功夫。
然而,到了萬歷四十四年,年屆花甲的董其昌終于藏掖不住他正人君子的另一面,遂鬧出來“民抄董宦”這樣驚動東南半壁江山的特大丑聞。
董其昌驕奢淫逸,老而漁色,時屆花甲之年,猶擁多房妻妾,而其欲念膨脹,色心強烈,遂導至強劫民女,迫其為妾的事件發(fā)生。他之耽迷房中術,豢養(yǎng)方士,淫靡成風,自是明代頹廢的士人習氣。不過他更為變態(tài),淫污童女,行事囂張,倚財仗勢,略無顧忌,惹翻了鄉(xiāng)親鄰里。接下來,不思收斂,反而猖狂,更不擇手段,進行打壓,私刑逼供,欺人太甚,惹得天怒人怨。即使出了命案,還毫不在乎,反打一耙,告狀在先。橫行鄉(xiāng)社的董其昌,被人呼為“梟孽”,稱之“獸宦”,可見其為非作歹到何等地步。于是,民怨沸騰,終于爆發(f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據清人毛祥麟《對山余墨》中《黑白傳》一文,事件情節(jié)大致如下:“吾郡董文敏公,文章書畫,冠絕一時,海內望之亦如山斗。徒以名士流風。每踈繩檢,且以身修為庭。訓致其子弟,亦鮮克由禮。仲子祖常,性尤暴戾,干仆陳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勢作威??ぶT生陸紹芬,面黑身頎,頗負氣,口微吃,而好議論。家有仆生女綠英,年尚未忬,而有殊色。仲慕之,餌以金,弗許,遂強劫之。陸憤甚,遍告通國,欲與為難。得郡紳出解,陸始勉從。時有好事者戲演《黑白傳》小說,其第一回標題曰:‘白公子夜打陸家莊,黑秀才大鬧龍門里?!w紹芬,人呼陸黑;文敏既號思白,仲又有霸力,人嘗以小白名,所居近龍門寺,故云。其詼諧點綴處,頗堪捧腹,哄傳一時。文敏聞,怒甚,奈欲治之而無可指名。有范生者,父名廷言,曾任萬州刺史,物故己久,惟夫人尚在。當《黑白傳》事起,文敏疑范所為,日督其過。范無如何,因詣城隍廟,矢神自白。乃不數日,而生竟以暴疾卒。范母謂為董氏逼死,率女奴登門詬罵。仲即閉門擒諸婦,褫其衵衣,備極楚毒,由是人情多不平。范生子啟宋,廣召同類,訴之公庭,詞有‘剝裈搗陰’語??な匾员娕y犯,姑受其詞,而又壓于文敏依違瞻徇,案懸不斷。眾見事無濟,遂相率焚公宅。公于白龍?zhí)稏|北隅建閣曰‘護珠時挾侍姬登眺者’,至此亦付一炬。凡衙宇寺院,文敏所題匾額,毀擊殆盡?!比堑搅藗€別老百姓,事小,惹翻了大批老百姓,事大,連官府都不敢出面彈壓,惟恐激起民變,那可吃不了兜著走。董其昌見事不妙,抱頭鼠竄,逃往他鄉(xiāng),藏匿起來,否則,他也難逃湖南長沙文人葉德輝的命運。
葉德輝,近代文人,其案發(fā)生在民國初年的第一次民主革命時期,斯時,湖南農民運動正如火如荼,聲勢熾烈,讀過《毛選》一卷首篇者,對此專門調查報告,都有深刻印象。毛文中所提到的“痞子運動”一詞,就是出自這個滿不在乎,非要跟泥腿子農會過不去的葉德輝口中。因他與張騫、蔡元培等,為清末同榜進士,自負自大,不可一世。與董其昌一樣,既是大地主,又是大文人,而且仗家資之豪富,行徑也就十分惡霸。曾因屯糧惜售,掀起長沙搶米風潮,被清廷革去功名,可知其品格刁梟。農民革命興起,葉持抵制態(tài)度,與農會對立,大唱反調,嬉笑怒罵,百般詆毀,當時農會權力極大,一氣之下,逮捕了他,公審之并槍決之。這也因為葉德輝學問雖大,行事卻迂,非要硬碰硬撞,得一個嘴巴痛快。他若有董其昌百分之一的精滑,逃往他處,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據明人無名氏《十五十六民抄董宦事實》,其暴亂現場的描寫,稱得上早年版的湖南農民革命運動?!岸赂缸樱冉泟冄T虐辱范氏,由此人人切齒痛罵,無不欲得而甘心焉。又平日祖和、祖常、祖源、父子兄弟,更替說事,家人陳明、劉漢卿、陸春、董文等,封釘民房,捉鎖男婦,無日無之,斂怨軍民,已非一日,欲食肉寢皮,亦非一人。至剝裈毒淫一事,上干天怒,惡極于無可加矣。斯時董宦少知悔禍,出罪己之言,猶可及止,反去告狀學院,告狀撫臺,要擺布范氏一門,自此無不怒發(fā)上指,激動合郡不平之心,初十、十一、十二等日,各處飛章投揭,布滿街衢,兒童婦女競傳‘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之謠。以致徽州湖廣川陜山西等處客商,亦共有冤揭粘貼,娼妓、龜子游船等項,亦各有報紙相傳,真正怨聲載道,窮天罄地矣?!薄安衩讖姟钡摹皬姟?,在吳語體系里,就是“降”,便宜的意思,看來,董其昌作為地主,壟斷稻米,囤積居奇,與后來長沙葉德輝的生財之道,都是采取同樣的盤剝手段。
在中國,文人被抄家,可謂家常便飯,小菜一碟。有皇帝的年頭,興文字獄,官員來抄,衙役來抄;沒有皇帝的年頭,大搞“文革”,紅衛(wèi)兵來抄,造反派來抄,但此次民抄董宦,規(guī)模之大,范圍之廣,人數之多,破壞之重,是破天荒的。“文革”期間,北京體育館批斗彭陸羅楊,參與人數多不過數萬,但董其昌遭遇的大場面,人山人海,號稱百萬,這數字有夸張成份,事屬必然,但那些天里,外地群眾,齊聚松江,本地百姓,圍觀起哄,鬧事風潮裹脅十來萬人,當是可能的。那場面,那聲勢,遠勝“文革”批斗,要浩大得多。到了十五,十六兩天,事件達到高潮?!白源嗣裨挂嫔?,日多一日。又次早十五行香之期,百姓擁擠街道兩旁,不下百萬,罵聲如沸。自府學至董宦門首,擁擠不得行,罵者不絕口。董仆知事不濟,雇集打行在家看守,而百姓爭先報怨者,至其門先撤去旗竿,防護者將糞溺從屋上潑出,百姓亦上屋將瓦礫擲進,觀者群持磚助之,而董宦門道俱打破矣。一人揮手,群而和之,數十間精華廳堂俱拆破矣。至次日十六日百姓仍前擁擠,加之上海、青浦、金山等處,聞知來報怨者,俱夜早齊到,于本日酉時,兩童子登屋,便捷如猿,以兩卷油蘆席點火,著其門面房。是夜西北風微微,火尚漫緩,約燒至茶廳,火稍烈而風比前加大,延及大廳,火趁風威,回環(huán)繚繞,無不熾焰。時百姓有赤身入火中,搶其臺桌廚椅,投之烈焰中以助火勢者。畫棟雕梁,朱欄曲檻,園亭臺榭,密室幽房,盡付之一焰中矣?!?/p>
從《松江府辯冤生員翁元升等申訴狀》中所說的“吾松豪宦董其昌,海內但聞其虛名之赫弈,而不知其心術之奸邪;交結奄豎已屢擯于朝紳;廣納苞苴,復見逐于楚土;殷鑒不遠,不思改轍前人,欲壑滋深,惟圖積金后嗣,丹青薄技,輒思壟斷利津,點畫微長,謂足雄視常路;故折柬日用數十張,無非關說公事,迎賓館月進八九次,要皆漁獵民膏,恃座主之尊,而干瀆不休,罔顧旁觀之清議,因門生之厚,而屬托無已,坐侵當局之大權……”這真應了“文革”中通行語言所講,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董的丑惡嘴臉,暴露無遺??磥硭诰熌軌虿匾吹米〉膬擅?,到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家鄉(xiāng),就不好遮掩。接下來便是這位大師極其不堪的穢跡惡行了?!爸\胡憲副之孫女為妾,因其姊而奸其妹,擴長生橋之第宅以居,朝逼契而暮逼遷,淫童女而采陰,干宇宙之大忌,造唱院以覓利,壞青浦之風聲,膏腴萬頃,輸稅不過三分,游船百艘,投靠居其大半,收納叛主之奴,而世業(yè)遭其籍沒,克減三倉之額,而軍士幾至脫巾……”
由于其最見不得人的骯臟一面,劣跡斑斑,暴露無遺。這段頂風臭四十里的穢史,使古往今來的擁董的粉絲,對此公兩面性之強烈反差,無法解釋。一個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主惡霸,一個為世所公認,書畫雙絕的藝術大師,兩者之間,可有一絲一毫相同之處嗎?
也許上帝比較吝嗇,不給人百分之百,精明機敏的董其昌,終于藏掖不住其不光彩的另一面,斯文掃地,而成人生敗筆。
看來,夾著尾巴做人這句話,雖不中聽,但細細琢磨起來,其實不無道理,值得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