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論楊爭光匪類小說的多重文化意蘊
羅維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20世紀90年代的秦地小說家都偏好匪類題材,匪類文學的盛行與地域文化有關。楊爭光的匪類小說是一個異數(shù),他走國民性批判的路子,對鄉(xiāng)村暴力文化及其后面的民眾文化心理給予了細膩的描畫和深刻的批判,揭示了民間精神世界偏執(zhí)、匱乏和荒蕪的一面。
楊爭光;匪類小說;暴力文化;國民性批判
1990年代的文壇,陜軍突起,而這些陜西作家的成名作品中無一例外地寫到了土匪或是具有匪性色彩的人物,例如高建群的《最后一個匈奴》、《大順店》,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逛山”系列小說,楊爭光的《黑風景》、《棺材鋪》等。這些作品反映了有著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受農(nóng)業(yè)文明熏陶的秦地作家們對于匪盜想象的親近,他們借匪色世界來表達對政治、文化、人性等多層面的審思。
“匪徒”本身就意味著另一個特殊的社會和行為空間,而且這里有著一套與世俗道德相對立的生存狀態(tài)、行為規(guī)范和人格標準,它張揚的是一種自由不拘的精神,讓我們備受壓制的生命活力在“戲擬”的歷史狀態(tài)下得到宣泄和滿足,盡管其中多少潛隱了尼采的超人哲學思想,但莫言們慨嘆不已的“種的退化”的呼喚,以及主體強健的愿望,對于我們現(xiàn)代人來說,還是具有警醒意義的。[1]
最重要的是,土匪本身并不是創(chuàng)作者要表現(xiàn)的終極目標,而是借此以觀照當下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身份媒介和文化載體。匪類人物形象為人性和民族性(即國民性)的探討提供了一種重要的維度——“匪性之維”。脫離了匪的現(xiàn)實存在而根據(jù)匪性的文化內涵來構筑故事,表達對人性、歷史、文化等宏大主題的思考,這是新時期以來匪類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特點。正如有評論者所說:
作為具體的活動著的個人或群體,土匪早已成為歷史舊事,這反而更有利于人們通過匪性來考察當下的世態(tài)人情和社會狀態(tài)。而八、九十年代的土匪題材小說也正是沿著這樣的思路和目的,來完成對社會現(xiàn)實和人性精神的冷峻和理智的考察。[2]
其中最能從匪性維度來思考和探討人性和國民性的陜西作家是楊爭光,雖然在當前他作為著名編劇的身份幾乎掩蓋了他作為一個當代優(yōu)秀小說家的事實。楊爭光的匪類小說充滿了對于人的生存處境和存在意義的探詢,對人性的思考和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民眾文化心理的關注。本文對楊爭光的匪類小說進行分析闡釋,試圖揭示他借匪色想象審美地思考人性與國民性所達到的文化深度。
很多人將楊爭光的小說歸為“地域文化小說”,這充分說明他的小說和鄉(xiāng)土文化的關系。楊爭光稱自己小說中的人和事,“都和我生存過的那一方水土有關,不管寫它們的本意在不在水土,但人事中總帶有那一方水土的氣味。原因就在于我無法和那一方水土脫開干系,至少,我在寫這些作品的時候沒有脫開”[3]。可以說楊爭光匪類題材的作品從內容到形式無不打上了地域的烙印,秦地農(nóng)村的貧瘠和滄桑在他的小說中成為了一個沒有時代更迭的永恒布景,干涸龜裂如黃土地般的不僅是農(nóng)民們的額前深深的皺紋,更是他們的心靈。事實上,匪類題材與地域文化的關系并不僅僅局限于秦地?,F(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對于湘西土匪的描寫,東北作家群對于東北“胡子”的表現(xiàn)以及艾蕪《南行記》中對于西南邊地匪盜的刻畫,都具有強烈的地域色彩,匪類人物形象面目各個不同。秦地文化對于楊爭光的匪色文學想象又有什么獨特影響呢?
所謂“地域文化”,其核心是某一地域的人類群落在其生存過程中積淀并顯示出來的有別于其他人類群落的生命氣質。陜西古為秦地,大部地處黃土高原,自古以來,干旱少雨,土瘠民貧,多山多丘陵,交通不便。在這種艱難的生存狀況下,人們忙于生計,無暇照顧心靈?!八麄?農(nóng)民)的負擔太重,他們的心情太復雜,在他們看來堅強的雙肩下面,多半是藏著一個軟弱、曖昧的靈魂,在苦痛中他們變成了麻木的和冷酷的……”[4]65內陸農(nóng)耕文明具有的保守性限制了他們的生命力,這里的人們容易具有偏執(zhí)、暴烈、極端的性格??v觀歷史,陜北自古出英雄,出農(nóng)民領袖,也出劫匪大盜。在這片土地上,先秦文明和漢唐文化的厚重、蒼涼、豪邁、雄強所積淀下來的文化記憶始終在歷史中被保留和延續(xù),在特殊的環(huán)境土壤中,它們便迅速生長成茂盛的具有時代氣息的文化現(xiàn)象,也體現(xiàn)在對于匪類人物的文學想象之中。陳忠實《白鹿原》中的黑娃,賈平凹“逛山”系列作品中的那些匪類人物,大都具有地域文化個性,體現(xiàn)著秦地的粗獷、雄強、彪悍之氣,他們的故事也充滿了綠林、草莽的浪漫傳奇色彩。
但楊爭光相比其他秦地作家,他所創(chuàng)作的匪類題材小說有其特別之處。他對于筆下的匪類人物并沒有其他作家常有的那種浪漫主義的褒揚,也不塑造英雄和梟雄,他以人為本體,探索的是人性深處的問題,在小說中進行的是一種被譽為“后尋根主義”[5]21的對農(nóng)民精神中黑暗內在根性的思考。這種思考看似與地域無關,卻恰恰來自于作者對于孕育自身的地域進行的思考。
楊爭光生于陜西乾縣的一個村莊,在他29歲時,又在陜北的一個村莊住了整整一年,并因這一年與小說結下了不解之緣,所以他的前期小說始終都是圍繞這塊生他養(yǎng)他的黃土地進行的思考。生長在農(nóng)村的楊爭光早年還經(jīng)歷了甚為坎坷的人生冷暖,“青少年時當干部的父親為盡孝悌而入獄,而他入獄后受他恩惠的家族成員的冷酷、薄情,村社環(huán)境中炎涼的世態(tài),殷實戶出身的祖母性格的乖戾,她對爭光父母的仇恨與無端的折磨,都在楊爭光心靈上造成了永難平復的傷痕。正是這種傷痛不僅使他對源于血緣關系的鄉(xiāng)村社會家族倫理文化持徹底的批判態(tài)度,而且對村社文化的痼弊與缺乏人性的方面有著深刻的認識和反省”[6]。
鄉(xiāng)村文化的浸淫,一方面使他對民間世事具有了先天的親和與認同,另一方面來自少年時代心理上的嚴重傷害,更使他對民間文化中的“藏污納垢”有著銘心刻骨的感受。在小說中他執(zhí)著地探究著草根階層的生命力與腐敗性。他筆下的人物在苦難貧瘠的生活環(huán)境中缺少溫情,偏執(zhí)頑固,容易滋生仇恨和暴力,而這正是匪性得以滋生的溫床。有評論者將楊爭光的作品和賈平凹的《匪事》并稱為“土匪文學”。事實上他的小說中涉及到土匪的主要只有兩篇:《黑風景》和《棺材鋪》,但他后來轉向影視編劇發(fā)展時,劇本《雙旗鎮(zhèn)刀客》、《五魁》(改編)也都和匪色人物有關。因此楊爭光的小說被稱為土匪文學,并非指他的小說都寫土匪題材,而是指他的小說人物個性中所彌漫的匪性①。
朱大可稱其筆下“農(nóng)民的無聊、自私、愚昧、褊狹、爭斗與暴力、受虐與施虐,瓦解了那個所謂‘健康民間’的幻象,揭發(fā)了它的內在的黑暗根性”[5]251。這種內在的黑暗根性就是源于基本生存訴求、帶著小生產(chǎn)者局限性和保守性的匪性。楊爭光對于匪性的深刻認識始終是和農(nóng)民鄉(xiāng)土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反過來說他對于農(nóng)民的理解也是從對匪性的揭示入手的,可以說匪性之維是打開楊爭光小說的關鍵鑰匙。需要強調的是,這里所謂農(nóng)民,并非全是以種田為職業(yè)的人群,而是泛指相對于城市文化而言,生活在鄉(xiāng)村社會、受到鄉(xiāng)土文化浸潤的民眾,包括鄉(xiāng)土社會形形色色的底層人物。在對這些底層人物的故事講述中,楊爭光向我們展示了對于農(nóng)民文化本相的另一種理解。
正如學者趙園所說:“‘農(nóng)民’,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作為‘民族’的形象刻繪的?!保?]55只不過,在20世紀90年代嶄露頭角的作家楊爭光筆下的農(nóng)民,不再是十七年文學敘述中被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改造成的“現(xiàn)代化”了的、昂揚向上的新農(nóng)民形象,也不是80年代鐵凝、王蒙等作家筆下樸素、厚重、詩意化的大地形象。在他的筆下延續(xù)了魯迅對于農(nóng)民性中的深層劣根性的探討,但又不止于此,他還表達了農(nóng)民在生存之外精神上的困境和掙扎突圍失敗的痛苦無奈。之所以以此為出發(fā)點的原因,他解釋說:“我迄今為止的小說,多以農(nóng)村為背景。我這樣做是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我熟悉他們;其次,我以為,中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中國的城市是都市村莊。中國農(nóng)民最原始最頑固的品性和方式,滲透在我們的各個方面。愚昧還是文明?低劣還是優(yōu)秀?這只是一種簡單的概括。它是靠不住的?!保?]
對于鄉(xiāng)村社會的農(nóng)民來說,生存是首要的,面對嚴酷的生存現(xiàn)實,所有的意識形態(tài)都顯得虛無縹緲?;钪?,既是生命的奮進和吶喊,也是民間堅守的基本信念,“從文學對于農(nóng)民形象的通常處理看,‘農(nóng)民’意味著最基本、單純的生存形態(tài)。‘食、色,性也’?!r(nóng)民’,是‘生存’的簡化,是基本生命需求與生命活動。這里包含有‘農(nóng)民的真理’,農(nóng)民的生存實踐。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土地與娘們近于全部生活。然而這同時又是知識者對‘基本生存’、對‘農(nóng)民’的理解,詮釋”[4]50。但這種源于生存訴求的文化本相并沒有被楊爭光神圣化,他筆下的人物可以為了饑餓和生存出賣身體交換糧食,為了得到吃的去偷竊甚至不惜殺人。但作者在小說中卻并不讓敘述人干預文本,進行道德評價,他將在生存匱乏中農(nóng)民們的精神匱乏和掙扎冷靜地解剖給讀者看,令人聯(lián)想起魯迅作品中所開創(chuàng)的對國民劣根性批判。不同的是,那時是從建設現(xiàn)代中國、現(xiàn)代人的角度出發(fā)批判傳統(tǒng)鄉(xiāng)土意識造成的國民性,而楊爭光對于農(nóng)民劣根性的反思批判,是對此前革命歷史主義對于農(nóng)民形象塑造的一種矯正,其目的是為了打破國家政治美學對世界表現(xiàn)的壟斷,從而給這個世界提供另一種審美表達的方式和看法。
楊爭光筆下的農(nóng)民是原生態(tài)農(nóng)民形象的一種回歸,這些鄉(xiāng)村生死場的掙扎者與貧瘠滄桑的土地融為一體,“食”與“色”成為他們最根本的人生目的。當然不能說真實的農(nóng)民就是楊爭光筆下的那個樣子,事實上到底什么是真實的農(nóng)民形象——歷史的真相本身就是讓人懷疑的。因為按照海登·懷特的觀點,無論是歷史還是文學的敘述都存在著別具意圖的虛構[8]。也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防止自己被自己所賦予的意識框架所欺騙,楊爭光有意和小說中的人物保持距離,不予置評,甚至不帶感情色彩。從敘述技巧上看,他小說的人物刻畫重語言和行動,少有對于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他認為小說應該有畫面感,要簡潔,不要有廢話。最好作家不要跳出來說,應該讓人物自己去說。他筆下的故事無一不是在最簡單最原始的生活欲求中展開情節(jié)、發(fā)生沖突的,但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里崢嶸奇崛的匪性卻在貌似平淡單調的生活里用暴力制造著高潮。那些最原始最頑固的農(nóng)民心性、最簡單最真實的生活欲求被作家刻畫得非常真實,真實到你會產(chǎn)生某種錯覺,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極有可能明天就在我們的身邊發(fā)生,因為這些人物的思想邏輯是如此的似曾相識,盡管它跨越了理性的邊界飛向了瘋狂。因此從這種所揭示的人性的普泛性來說,他的小說又具有對于地域文化小說這樣的界定的超越。正如魯迅的小說寫的是江浙一帶的農(nóng)村,但沒有人僅僅從地域小說的角度來看待他的作品一樣。
“長期以來,中國意識形態(tài)批判掩蓋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即所謂‘東方專制主義’不過是農(nóng)民的‘多數(shù)人暴政’的一種政治表述而已?;蛘哒f,暴力并不是國家的發(fā)明,恰恰相反,他不過是中國民間的一種基本屬性而已。國家僅僅復制了這種話語模式,并把它轉換成了一種嚴酷的律法”[5]251。朱大可強調暴力是中國民間的一種基本屬性,毋寧說暴力是人的一種基本屬性,只是在中國有其體現(xiàn)的特殊性。陳思和認識到在中國長期的專制社會中,“被壓迫被奴役的群眾表面上是沉默的,但就像一頭沉默的巨大的野獸,其內在的世界里始終隱藏著一種極其盲目的破壞力量,也可以說是一種暴力傾向……”[9]
在對鄉(xiāng)村生存現(xiàn)實氛圍表現(xiàn)中,楊爭光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了仇恨和暴力。《鬼地上的月光》中只因被莽莽偷看了下身就被迫嫁給這個莽漢的女人竇瓜,不堪忍受丈夫的性摧殘和鄉(xiāng)鄰的偏見,在鬼地的月光下用石頭砸死了丈夫。《干旱的日子》里,“他”的情人來米因為有孕被迫嫁給別人,“他”在來米結婚的那天晚上,出于憤怒和無奈,把正在交配的一只公羊活活掐死。有評論者說,“根據(jù)楊爭光的觀察和敘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根植于中國鄉(xiāng)村的仇恨意識形態(tài),散布在每一個細微的生活細節(jié)里,它并沒有受到政治制度的直接鼓勵,卻為歷史上悠久的流氓暴力傳統(tǒng)提供了深厚而廣闊的基礎”[5]251。在小說中,楊爭光將筆觸深入到了這種鄉(xiāng)村暴力和仇恨的深層構成,揭示了民族心理中的匪性根源。出于報復和復仇性質的暴力,這種暴力甚至不是個人的,在他的筆下有很多群體漠然施暴的描寫。
自80年代后期開始,精英作家們都熱衷于書寫暴力,有人稱之為“草根暴力敘事”。草根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的暴力與仇恨的存在開始被書寫,這是寫作者民間立場的一種姿態(tài),事實上有了這兩種要素就一定有匪性意識的存在,比如90年代中期朱文寫的《把窮人統(tǒng)統(tǒng)打昏》,小說中的主人公窮人小丁,被粗鄙無恥的無賴糾纏勒索,最后忍無可忍,掄起大棒以命相搏。小說表現(xiàn)的其實正是在絕望境地下爆發(fā)的匪性。需要說明的是,最引人注目的莫言和余華的暴力敘事由于過于注重對于暴力本身的美學渲染,將暴力詩意化,將悲情狂歡化,已經(jīng)形成了草根暴力自身的消解[10]。
楊爭光既不像莫言那樣充滿激情地將暴力之美的壯烈和燦爛渲染到極致,也不像余華那樣以近似冷酷的語言敘述讓人毛骨悚然的暴力,相比莫言的“熾熱暴力”敘述和余華的“冰冷暴力”敘述,楊爭光的暴力敘述是冷靜客觀而充滿批判和審視意味的:
馬道里嘩啦啦一片鐵器戳穿肉體的聲音。一個光棍漢舉起砍刀朝一個長工砍過去,“噗”一聲,砍刀深深切人了頭骨。光棍漢樂了。他感到砍刀砍透頭骨的聲音和砍透水葫蘆差不多。他張開嘴,想笑一聲,一柄梭標從他的后背心戳了進來,他很快又有了另一種感受。他感到梭標戳進肉里和把冰塊吃進喉嚨里一樣,都有一種涼嗖嗖的感覺。他沒笑出聲,他吭了一聲,搖晃著歪在了地上,他感到馬道里的打斗聲離他越來越遙遠了。(《棺材鋪》)
小說中敘述者與人物之間是一種審視和被審視、批判和被批判的關系。作者把暴力撕開來看,要表達的是小說中人物人性中的殘忍和對生命的漠視,但又不僅僅停留于此,在作者對人物命運發(fā)展的敘述邏輯中,我們還會被引導著進一步去思考造成這種殘忍和漠視的根源,仇恨滋生的根源。在這一點上他更像冷靜地寫下《藥》中的人血饅頭交易的魯迅。
《黑風景》中村上的種瓜人殺了一群過路的販牲口的土匪中的一個,土匪們由此限令村子七日內交出一個姑娘,否則要血洗全村。鱉娃護送姑娘來米去土匪窩,他成功地殺了匪首老眼。然而回到村子后,村子里的村民們不僅沒有感激鱉娃,反而因為怕土匪怪罪,合伙把鱉娃殺了。
那伙人離開鱉娃睡覺的那間屋的時候,門沒有合嚴。他們看見一股血水從門坎底下爬出來,順著門縫里射出的那道光亮爬著,像游蛇一樣。他們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樣往外射,還能像蛇一樣在地上往前爬。
他們在鱉娃家院子里和了一堆泥。他們挽著褲腿,在泥堆里踩著。他們想把泥和得勻一些。他們看著那股血水。
“年輕人的血旺?!彼麄冋f。
(《黑風景》)
但村民們最終仍然逃脫不了被土匪們血洗的命運。
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殺了匪首老眼的青年鱉娃,而是村民。村民們在巫氣十足的老女人六姥的帶領下,合謀了一次卑鄙殘忍的群體性背叛和謀殺。他們不僅忘恩負義地殺了鱉娃,在此之前,還找外鄉(xiāng)人殺了把女兒獻出來換得了村民捐出的糧食的來米爹。來米爹為外鄉(xiāng)人所殺,和本村人沒關系,這樣村民們就可以不擔當背信棄義的罪名而又重新拿回屬于自己的糧食??梢姺诵孕睦碇械谋┝Σ⒉痪哂械赖滦院驼x性,它可以指向任何被認為有損自身利益的對象。人們因為匱乏和痛苦,感情上不斷地推波助瀾,將一連串的暴力釋放出來,可是這種暴力具有獸性的潛質,如無引導,它只會指向那些更為弱小的個體和群體。尤其在一種極為混亂的群體模式之中,“孤立的個人當加入一個不負責任的群體時,因為很清楚不會受到懲罰,他便會徹底放縱這種野蠻和破壞性的本能”[11]。
糧食如此重要,人的生命反而顯得輕賤漂浮。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讓人想到蕭紅筆下《生死場》中那一群忙著生、忙著死的農(nóng)民。只不過在蕭紅那里描寫的人們更多是面對外在的苦難,而不是面對內心的枯萎和陰暗。來米爹和來米成為了村民自私自利的合謀的犧牲品。人們在看著來米爹死去后,關心的是從自家拿出去的那點糧食:
來米家?guī)课菀灿幸环N“啊,啊”的叫喚聲。那是從來米她爹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后來,人們就看見他從門坎上爬出來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著一種粉紅色的泡沫。
人們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們圍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紅色的泡沫一個一個破滅凈盡。
……栓牢從布衫口袋里掏出一個麻紙本。
“還有規(guī)矩沒有?”他說。
“一家裝了一家裝。”他說。
(《黑風景》)
這里,我們看到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人們”、“他們”的在場,這些人既做殺人的幫兇又做冷漠的看客,可怕的已經(jīng)不是暴力本身,而是在場的人們的麻木和冷酷以及他們內心的黑暗。由于生存的匱乏,仁義道德在貧瘠的鄉(xiāng)村顯得如此無力,但又不能使鄉(xiāng)村失去秩序,這就要栓牢所說的“規(guī)矩”,最后只好道德作弊,仁義架空。殺人的罪惡人人都有份,于是罪惡也就被消解得了無蹤影了。悖謬的是,小說中的土匪倒比村民們更合乎人性,講規(guī)則。匪首老眼就是一個和氣、講理的老頭。在土匪的對比下,更體現(xiàn)出被束縛于土地的農(nóng)民的狹隘、愚昧、自私和陰暗。
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將批判矛頭對準的是狹隘自私的小農(nóng)意識,一旦危及自身利益時,農(nóng)民顯得比土匪更墮落和可怕。“如果說土匪是靠非法的團伙規(guī)矩(權威)震懾了農(nóng)民索要著‘價碼’的話,那么農(nóng)民則是以非法的無賴精神盤算同伙、嫁禍于人,根本無價碼可言。比起土匪的明火執(zhí)仗,農(nóng)民對于自己人的陰險狠毒更讓人寒心。土匪似一道‘法繩,度量出農(nóng)民心中的人性善惡’”[12]。
楊爭光早期小說中的主人公幾乎有一個模式化的性格特征——偏執(zhí),并總是以這種性格做為故事人物命運發(fā)展的邏輯起點。固執(zhí)或者說偏執(zhí)是故事人物對待困境的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方式,這種偏執(zhí)中包含著無奈,也蘊含著充滿變數(shù)的憤怒和仇恨。
小說《賭徒》中每一個人都有著非理性的執(zhí)拗和頑固,這種原始性的執(zhí)拗在一片黃沙的戈壁上以血腥和暴力的方式悲劇性地呈現(xiàn)出來。八墩是個刀客,更是一個狂熱的賭徒。甘草愛著八墩,而駱駝愛著甘草。他們三個人對自己的所愛都是愛而不得,卻又別無選擇,因為這是他們在戈壁貧窮而絕望的生活中的一點“想頭”。《棺材鋪》中棺材鋪老板楊明遠因為還沒親眼看見過用自己做的棺材裝死人,為了實現(xiàn)這個偏執(zhí)的夢想,點燃村民內心的仇恨之火,導致了一場黎明時分陽光下同村人的慘烈廝殺。
“楊爭光是個喜歡執(zhí)著的人,因為執(zhí)著才能產(chǎn)生形而上的意義”[13]。即便是一個為了錯誤目的而執(zhí)著的人,為了這個錯誤錯到底,錯到死,它同樣具有一種形而上的意義,這就是偏執(zhí)。我們需要內在地理解楊爭光小說中所表達的偏執(zhí)。人性的偏執(zhí)中包含一種極端的激情,否定性的激情,具有強烈的非理性。為什么楊爭光的筆下人物有如此強烈的偏執(zhí)呢?這是一群從物質到心靈都極為匱乏的人,他們離自由和自主的命運很遠,他們想反抗束縛自己命運的這種物質和精神匱乏,反抗客觀世界的嚴酷秩序,但他們在自然和社會中都太卑微弱小,尤其是他們的精神,荒瘠如黃土,因此只好以偏執(zhí)作為叛逆和拒絕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方法,至少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向自己證明自我的存在。偏執(zhí)就是人對于自由渴望的非理性表達,雖然它引導人走入人性深處的黑暗,走向暴力和死亡,但聯(lián)想到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所看重的“變”和“通”,則農(nóng)民的偏執(zhí)中所蘊藏的匪性明顯具有形而上的叛逆和反抗意義。楊爭光曾寫到:
如果一個人指著一堵水泥墻說:我要把它碰倒,你可能不以為然;如果他說:我要用頭碰倒它,你可能會懷疑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如果他真的去碰幾下,你會以為他是瘋子,你會發(fā)笑??墒?,如果他一下一下去碰,無休止地碰,碰得認真而頑強,碰得頭破血流,直到碰死在墻根底下,你可能就笑不出來了。[3]510
對偏執(zhí)個性的關注,體現(xiàn)了楊爭光對人的生存與命運的理性關注和思考,具有啟蒙意義和理性精神。
所以,楊爭光的匪類題材小說最為可貴的地方,在于向我們揭示了民族文化心理中這樣一種黑暗人性的存在,它源自于匱乏,開始于偏執(zhí),不斷滋生出仇恨,最后往往導致暴力繼而死亡。楊爭光的長篇《老旦是一棵樹》中孜孜不倦地實施復仇計劃的老旦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匪性人物。這種匪性陰暗而具有濃烈的流氓氣息,是一無所有下的絕地抗爭,當它以群體的面目出現(xiàn)時,尤其顯得可怕。
匪性的極致就是曾當過土匪的棺材鋪老板楊明遠的嗜血性,他僅僅因為暴力和死亡可以給作為看客的他帶來樂趣,就精心制造了一場全村鄉(xiāng)民的互相屠殺。他的仇恨并不針對某個人,只是因為內心深處人性的匱乏和被壓抑的暴力欲望。長久以來的土匪職業(yè)在他內心已然形成一種匪性心理,對暴力的欲望壓迫著他,使他像一只嗜血的野獸。為了挑起鎮(zhèn)上居民的仇恨,他甚至不惜親手悶死一個小男孩。
貴貴剜土的聲音很大。楊明遠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貴貴剜士的聲音正壓迫著他。
“唰——”
他感到胸口憋得慌。貴貴剜土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唰——”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幾口白木棺材。他的手朝貴貴的脖子伸過去。
“我先把這小狗日的裝進去?!彼f。
(《棺材鋪》)
小說《賭徒》則表現(xiàn)了賭徒的賭性中所蘊含的非理性的瘋狂,而這瘋狂的根源既來自于戈壁灘上的貧瘠,也源自精神的匱乏。事實上,楊爭光匪類敘事的特點在于他勇于揭示和表現(xiàn)鄉(xiāng)村社會民眾從物質到精神的“匱乏”。表面上看,楊爭光的小說表現(xiàn)的只是食與色,其實他的主題指向是食與色的匱乏。因為匱乏而有了精神上的焦慮和掙扎,于是悲劇性在命運中顯露,小說的意義也從匱乏中呈現(xiàn)出來。因此偏執(zhí)與匱乏在沒有意義的鄉(xiāng)村底層日常生活中顯示出它的形而上意義來。匪性對于匱乏的抗拒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體現(xiàn)了黃土地農(nóng)民桀驁不屈的生命力量,但這種抗拒缺乏理性觀照,也缺乏終極關懷。楊爭光并沒有給這種匪性涂抹輕浮絢麗的傳奇和浪漫色彩,而是以格外厚重的黃土地顏色冷峻而悲憫地描畫出匪性沒有希望的未來以及悲劇性的必然結局。
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言,楊爭光的小說“在繁蕪的具象描寫中,指向了人類難以擺脫的生存困境,在不無悲愴的情感格調中,蘊涵了作家對人類命運的憂慮與關切,最終出色完成了對民間世界的全新守望”[14]。在對農(nóng)民的生存本相的揭示中,楊爭光越過政治的層面,描畫農(nóng)村文化場中的人性,發(fā)掘出民間精神世界的匱乏和荒蕪。他的小說揭示出匪性心理意識是扎根于民間精神深處的黑暗根性,是中國草根民眾的一種普泛性的思維定勢,對于今天我們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與建設無疑有著啟示性的作用。
注釋:
①本文所指的“匪性”是匪由現(xiàn)實層面上升到文化意識層面的一種民間文化心理和意識的歸納,經(jīng)由匱乏—仇恨—暴力的產(chǎn)生機制而形成的文化個性。它從最基本的生存訴求中產(chǎn)生,帶著小生產(chǎn)者的局限性,體現(xiàn)了對生存壓迫和等級秩序的反抗,具有叛逆性和反抗性特征。但因它源于對外部世界的否定,最終只能導向暴力性思維,不能指望它能有更進一步的自我完善和進步,成為更新民族氣質、推動民族發(fā)展的文化品格。詳細論述參見拙作《百年文學匪類敘事研究》,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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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Multi-cultural Implication in Yang Zhengguang's Bandit Literary Works
LUO Wei
(College of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In the 1990s,the Qin writers favored bandit theme in their literary works.The popularity of bandit literature is related to the regional culture.Yang Zhengguang is different from other writers in his bandit literary works.He criticizes the national character in his works.He depicts exquisitely and criticizes profoundly the rural violence culture and the rural people's psychology and exposes the bigoted,deficient and bleak sides of the rural people's spirit world.
Yang Zhengguang;bandit literature;violence culture;criticism of national character
I206.7
A
1674-9014(2011)04-0112-06
2011-05-09
羅維(1974-),女,湖南長沙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站博士后,湖南警察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田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