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亨
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nèi)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贝_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gòu)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fā)展,它們構(gòu)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生是生命,“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為易”。中國古代科學(xué)首先重視研究生命現(xiàn)象,雖然延誤了簡單分析的物理學(xué),以致造成近代科學(xué)的落后,但卻收獲了許多重要的哲理成果,是中國科技文化的代表。生命的核心——繁殖遺傳和神經(jīng)反應(yīng),都是機發(fā)現(xiàn)象。
草生大地
也許是3000年前一個春日的早晨。
雪化的溪水正在鳥兒啁啾聲中汩汩流淌。一輪初陽在地平線上冉冉升起。這時在晨曦與霞光的幻象與迷離中,有一棵草在大地上冒了出來,它向著天空生長。然后就是一棵又一棵……
地平線上的一棵小草,這就是古人看見的生的景象,然后變成甲骨文的“生”字。而后到了金文的“生”,變成了一片沃土之上長出一株幼芽的形象,之后的小篆寫法,“生”字其下仍然為土,楷書“生”直接由小篆變化而成,僅把小篆的上曲線變成了一撇一橫罷了。
數(shù)千年的時間里,中國人的“字典”從泥制的鑄銅陶范,到削竹成簡,再到一卷卷柔韌的紙張,材質(zhì)變而又變,但“生”字卻從未脫了最初的形。
東漢奇人許慎,在他的《說文解字》里說:“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彼慕忉尭纱唷⒅卑?、明晰。
對“生”的仰望與珍視,眾生都不例外。但是有生即有死,而視死卻大不相同。
生之循環(huán)
2009年8月,美國馬薩諸塞州聯(lián)邦參議員愛德華·肯尼迪去世,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以及美國最重要的政界人士悉數(shù)出席,全球轉(zhuǎn)播了他的葬禮視頻。他的葬禮極其隆重,除了主教、神父以外,所有參加者都身著黑衣,連所用的汽車、雨傘等也都是黑色的。
這與中國葬禮截然不同,一場傳統(tǒng)的中國“白”事,要披麻戴孝,所謂“孝”,就是在頭上纏一條潔白的布帶。葬禮上的穿著也是白衣白褲,與漫天飄灑在空中的白色紙錢,共同構(gòu)成了一片肅穆而又典雅的世界。
這一黑一白,看似簡單的差異,背后卻蘊含著東西方文化的巨大不同。黑色,在西方文化里,是死神、黑暗、妖魔與地獄的顏色,死者無論是去往天堂或者地獄,從此都與人類世界沒有瓜葛。
而在中國文化里,白色屬西方,西方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用那鋪天蓋地的白色,就是希望架設(shè)一條死后通往幸福的橋梁。古人相信,死去的人會在陰間逗留一段時間,然后經(jīng)過陰間判官的裁決,再次投胎轉(zhuǎn)世——死而復(fù)生。所以要“事死如事生”。
在東西方的文化里,對“生”命的看法是如此不同,西方看到的此生是完全偶然的“旅行”;而東方的“生”乃是世界循環(huán)中的一個因子、一個元素,可以生生不息。
東方這種哲學(xué)思想,在甲骨文“生”字誕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些端倪。
在甲骨文中,“生”字除了草木之生,還有一種特殊的用法與含義。陳夢家在《殷墟卜卦綜述》一書中,將這種特殊用法稱為“未來式”,即生又有“未來”的意思。
這里有幾句殷商卜辭:“茲月至生月又大雨”、“辛未卜,爭,貞生八月,帝令多雨”、“貞生十三月,帚好不其來”。其中的“生”字都不是生長之意,它是指下一個、未來的。所以“生月”就是“下月”。
“生”還直接衍生出一個特別重要的字——“姓”。
對“姓”字來說,“生”這個部分表示人的出生,而“女”則表示人生的由來?!靶铡笔且环N血統(tǒng)的標記,標明著人的出生與歸屬,它可以代代相傳,并永恒下去。
天生人成
對于“生”的思索,中國人并沒有就此止歇。
除了“姓”,“生”還衍生出“性”?!靶浴弊质窃诮鹞闹蟛懦霈F(xiàn)的,在《詩經(jīng)》、《左傳》和《國語》這些先秦文獻中,“性”往往和“生”字相互間雜使用。
歷史學(xué)家傅斯年認為“生”其實就是“性”的初文。
1993年,湖北荊門突現(xiàn)一套“郭店楚簡”,先秦儒、道兩家的諸篇典籍,以及前所未見的古代佚書共18篇躍然眼前。其中赫然見到《性自命出》這樣一篇文章,文章中說:“性自命出,命自天降。”
“生”必有所自,它植根何處?我們在被塵封了千年的古籍上,最直接地讀到了古人的思想——“生”的力量,由大地指向天空。這就是中國人所特有的“天命觀”。所以中國人遇到驚愕的事、挫折的事,常常會大呼:“我的天啊!”又或者感嘆:“這真是我的命??!”當我們讀到這通古簡中的“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一句,才算是清清楚楚明白了中國人口頭禪的真正原由。
尋常之人執(zhí)著于“生”,而通達之人了然于“天命”。
由天而命、而性、而物、而地、而形的流轉(zhuǎn),是中國人認識的一個“生”的過程,中國人也因此把“生”貫注于萬事萬物之中,為萬物定性、定名。于是在中國人的思想意識里,單獨一個個體的“生”命意義已經(jīng)很小,而萬物皆有“生”命,宇宙更成了一個大“生”命,這讓中國人的人生活得從容起來。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天命”,便無法解釋“生”的前因后果,如果沒有“生”,天不可能體現(xiàn)出它的博大、深邃。
易化陰陽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記載了一個很有深意的故事。在去怡紅院的路上,丫環(huán)翠縷和史湘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她們從荷花說到了陰陽,翠縷打破沙鍋問到底,“怎么東西都有陰陽,咱們?nèi)说箾]有陰陽呢?”心知男女即是陰陽的史湘云,卻不好回答。當她得知在路上撿的“金麒麟”是寶玉掉的,聯(lián)想到自己的“金麒麟”,陡升一番不為人知的陰陽情感。
萬物有了“生命”,還有陰陽。這也是中國人所獨有的概念。
“陰”字的本義是陰云密布,而“陽”字的本義是陽光普照,恰如其分地傳達了人們對陰、陽的最初感受。但陰陽又不限于此,在《詩經(jīng)·小雅·湛露》中有“湛湛露斯,匪陽不晞”的句子,暖烘烘的太陽曬干了露水,可是這股熱力卻看不清也摸不著,讓人可以感覺到,卻無法把握和掌控。
莊子說“陰陽,氣之大者”,陰陽是充滿天地之間的大氣,那么陰陽則應(yīng)該是萬物形成的本原!莊子記載下了這樣的念頭:“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二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p>
這其中最妙的詞乃是“交通”,陰陽相對、相感、交合,摩蕩相推,化生萬物,并引起萬物的變化,這既是一種對世界具象的觀察,也是對世界抽象的想象。像陰、陽這樣相互關(guān)聯(lián)而又矛盾對抗的兩種力量,是萬物形成和發(fā)展變化的根源。
這不能不讓我們想到著名的“陰陽兩儀圖”。學(xué)過初等物理、化學(xué)的人,也許會發(fā)現(xiàn),這張圖所蘊含的道理,隱隱暗合微觀世界的電子、陰陽離子和諸多化學(xué)反應(yīng)的規(guī)律。
抓住了物質(zhì)最本源的特征,再去解釋萬事萬物就不困難了。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边@段話的意思是,大道衍生出混沌的一,一派生出二,二產(chǎn)生出三,三演化出萬物。萬物背負著陰,懷抱著陽。陰陽二氣相激蕩而達到和諧。
相生相克
除了陰陽之外,古人還將萬物的屬性分為金、木、水、火、土這五類,它們就像是構(gòu)成事物的五種元素。這五種元素交織在一起,既生也克,或生或克,諳曉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便能永生不死,否則便墜入死亡,永劫不復(fù)。
木生火;火將木燒為灰燼即為土;一切礦藏盡從土出,故土生金;金生水的解釋有兩種,一說是金屬可化為水,另一說是金屬上易結(jié)冷露;而水又生木。
相克的道理亦是如此,金為刀使木成形;木扎根土中,可固土的流失;土擋水流;水淹滅火焰;火又能熔金變形。
五行生克的理論,最典型的應(yīng)用領(lǐng)域就是中醫(yī)的療病與養(yǎng)生,中國人在這方面的知識幾乎是無師自通。
把天地看成是不斷生化的天地,用生命的觀點來看待天地、萬物和人體器官,是諸多中國文化的內(nèi)核。它表明了中國人傾向于在一切事情中尋找一種根本的調(diào)和與統(tǒng)一,而不是斗爭與混亂。
榮格在研究了中國的道家丹經(jīng)《太乙金華宗旨》之后,鄭重地在《金華養(yǎng)生秘旨與分析心理學(xué)》一書中表示:“中國人對于生命體內(nèi)部與生俱來的自我矛盾和兩極性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對立的兩方面永遠彼此平衡——這是高等文明的象征。”
很喜歡遲子建寫的一篇短文,說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一天清晨看見了一顆露珠。在她低頭去看的瞬間,露珠掉到了泥土里。幾十年后,她不在了,而那滴水卻仍然活著。經(jīng)過了一個輪回,她又變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有一天凌晨,她在一片青草葉脈上,發(fā)現(xiàn)了一顆露珠,她相信她與一生中所感受的最美的事物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