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凡秋,牛春生
(寧夏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寧夏銀川750021)
許慎《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東漢時小學(xué)訓(xùn)詁類通釋語義的集大成之作,由于產(chǎn)生較早,難免有不足之處,《樂記》認為:“言之不足,故長言之?!盵1]105雖是說詩歌與音樂之關(guān)系,借用于此,亦可說明初創(chuàng)之不足,使得眾多學(xué)者努力鉆研,力求補足更正欠妥之處。自《說文》問世以來,研究者代有其人,丁福?!墩f文解字古林》整理前人的研究著述達180多種。對《說文》中的解說,亦有不同見解,比如“方”字,在《說文·方部》:“倂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盵2]176然就只當代學(xué)者對“方”字的解釋來看,亦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主要有以下幾種不同的觀點。葉玉森認為“疑象架上懸刀形,并不肖兩船總頭”;[3]3147-59高鴻縉認為“方”為“刀倚架旁”。[4]5369-70蔡永貴老師認為“方,綁也,并也。故《說文》中‘無綁’字”。譚書旺認為“‘方’字應(yīng)該是從冂從刀的會意字,古音為páng,本義釋與中央相對的邊遠地區(qū)?!盵3]按:“方”字《辭源》中各義項均無“遠”義;其次,文中“方”引申為“征伐、侵犯、克制、占有”,強為引申。王元鹿認為“方”為“以刀判物”。[5]按:若釋為“以刀判物”,則為行為動作,記錄此義的詞絕非象形字,而“方”字形體像耒形,無動作指向義。鄭硯田、趙鋼立認為“‘方’象形字,像船槳形,當為槳的古字”。[3]高亨認為“方”為古“榜”字,《文選·江賦》李注引《楚辭》王注:“榜,船櫂也”,即拔船之工具,“方”當為古榜字。[6]124李樂毅認為“‘方’是‘枋’之本字,意義是‘刀柄’,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都是一把刀的形狀,在刀柄地方有一短橫,是指事符號,后來多用來作方圓的‘方’?!盵7]81朱芳圃認為“‘方’當為枋,若柄之初文,從刀—,指握持之處……(柄)為此字之本義”。[8]159徐中舒認為“‘方’象耒的形制尤為完備……方即坺之本字”。[4]5367趙誠認為“‘方’象耒形,為一種農(nóng)具,本為象形字……‘四方’之方則為一種借音字。”[9]43按:忽略了“方”字詞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因形求義,過于片面。
筆者不揆梼昧,分析詞義,認為“方”字,記錄了兩個同音詞,其字形亦有兩個系統(tǒng):一為“”(本文圖片,如非特殊說明,均截自《古文字詁林》第七冊,圖片并排順序亦以《古文字詁林》為據(jù)),一為“”(此圖來自《漢子說略》),因二者音同,隨字形演變,逐漸混用為“”等形,即“方”字本義,由字形而辨當記錄了兩個詞義:一為“木柄”義;一為“四方”之“方”義。這屬于一形對兩詞,以往學(xué)者研究時,認為一形當對應(yīng)一詞,或多形對一詞。其實不然,由于漢字非一時一地一人創(chuàng)造,就可能對同一事物造不同的字,或?qū)Σ煌挛镌煜嗤淖?如“王”、“玉”二詞,開始都寫為“王”字之形;“幸”字,則記錄了xìng和niè兩個詞。隨著民族融合,文字趨于統(tǒng)一,統(tǒng)治者決定了使用某種字形記錄某種詞義,與其形同的另一詞義要么改變字形去記錄,要么逐漸消失?!胺健弊忠嗍侨绱?記錄“木柄”義的“方”形被固定下來,而“四方”之“方”形被剝奪,用為假借義通行。如此區(qū)分看似牽強,其實不然,朱芳圃《殷周文字釋叢》中有“釋方”、“釋四方”,雖未明確指出是一形對兩詞,但已區(qū)別對待。也可以從以二義為偏旁的字形中看到這種區(qū)分:以“木柄”之“方”為偏旁的字有“枋、“等,及與“□”字相關(guān)的諸如旗、旃、旋等字都與“方”字“木柄”義有關(guān);以“四方”之“方”為偏旁的字有“旁、“(此形取自《甲骨文編》)等。下面就從形、音、義三要素,本義、引申義、假借義三種義項去分析論證。
詹鄞鑫認為:“所謂本義,指的就是漢字在創(chuàng)造時通過形體表現(xiàn)它所代表的詞義……本義也稱為‘造字本義’,指的是由字形反映出來的文字在造字時所代表的詞義?!盵10]230
蘇寶榮認為,文字學(xué)上所謂的“本義”,多數(shù)是指明與字的形體結(jié)構(gòu)相聯(lián)系的,在文獻中出現(xiàn)最早的意義。并指出《說文》的說解,是通過字形分析,揭示該字的原始造字意圖,而這種原始造字意圖可以顯示字的本義,但本身并不等于本義,并不是在語言中真正出現(xiàn)過的使用意義。他釋之為“造意”。[11]51筆者即是借用“造意”一詞來分析“方”字。
引申義,是跟本義或基本義有源流關(guān)系的義項,并且詞義的引申往往抓住一點進行引申,可以分為相似引申、相因引申、相關(guān)引申,在此不作為論述重點。
筆者認為,蓋因?qū)κ挛镎J識的發(fā)展,詞義分化,為耒這種農(nóng)具專造“耒”字,原來表示“雙尖耒”的“方”字,因制作材質(zhì)分化出“木柄”義,又因耒為雙尖,分化出“雙、并”義。隨著對事物認識的發(fā)展,“方”字意義不斷分化引申,據(jù)《辭源》所列“方”字義項,由“木柄”之“方”引申出的意義有:
“方”有“并”義無“并船”義,徐中舒《耒耜考》指出,“今觀甲骨銅器中‘方’字,全無象兩船總頭形之意,蓋‘方’可訓(xùn)為并,而不訓(xùn)為并船?!稜栄拧め屗?‘大夫方舟’李注‘并船曰方舟’,《莊子·山水》篇:‘方舟而濟于河’,《釋文》司馬注:‘方,并也’。古者耦耕,故‘方’有并義。”[4]5367此解考證“方”有并義,從字形中亦可以證明,“方”字像雙尖耒,雙即并也。
“□○”之“□”,唐蘭解釋為“方圓”之方?!稘h子說略》中收“■”形,釋為“丁”,在后面講“新六書”時又指出:□,方圓的“方”字初文,象方形,“方”字甲骨文作“”,或以為是耒臿的形象,借為方圓的“方”字。衛(wèi)字……中央的□形代表保衛(wèi)的城邑,有的古文字又寫作,中間的方框形改成“方”字,這反映“方”字起初應(yīng)作“□”?!墩f文解字》“匚”音“讀若方”,而甲骨文先公名稱中的匚(《史記·殷本紀》作“報”)字有時也寫作“□”,也是“□”讀如“方”的旁證。[10]178也就是說詹先生認為“四方”之“方”和“方圓”的“方”初文也不一樣。
筆者認為“□”形不是“方圓”之“方”,“方圓”之“方”當為“四方”之“方”的引申義,《甲骨文編》、《金文編》中收錄有“口”字、“丁”字,前者有“、”等形,后者有“”等形,合文“母丁、“父丁、“兄丁(此三張圖片取自《甲骨文編》),這些足以證明“□”不是“方圓”之“方”初文。古人有:“天圓地方”的宇宙模式觀念,認為大地是水平的、有盡頭的,而其盡頭就是四極,也就是四方。
關(guān)于假借,自許慎《說文》定“六書”義界以來,學(xué)者爭論不休,有些學(xué)者標新立異,提出新的漢字構(gòu)形理論,代表性的有:唐蘭的“象形、象意、形聲三書說”,陳夢家的“象形、形聲、假借新三書說”,裘錫圭的“表意、形聲、假借三書說”,還有詹鄞鑫的“象形、指示、象事、會意、形聲、變體新六書說”。然而對于什么是“假借”,“假借”是不是一種漢字的造字結(jié)構(gòu),尚無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假借”只借音不借義。
前面已分析了“方”字,一形對兩詞,音同形似而義不同,在使用過程中常?;焱?以至世人以為本一詞,其一詞義當為另一字之假借義。筆者通過分析考證已將二者區(qū)分開,但是從語用學(xué)的角度分析,由于二者混同使用,故其假借義就不能明說是“木柄”之“方”的假借,還是“四方”之“方”的假借,且假借只取音不取義,所以也沒有區(qū)分開的必要。故“方”字假借義是fāng音的假借,《辭源》中此音的假借義項有:
綜上,筆者從“方”字形體的兩個不同詞義系統(tǒng),分析得出“方”字本義當為兩個:“木柄”之“方”和四方之“方”。蔡永貴老師就認為,字的解釋不能離開詞義,要聯(lián)系詞義分析字形。這就提醒大家在研究古文字時,不能遇到“一形對兩詞”字就歸入假借領(lǐng)域,這是一種不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要作具體分析。
由于筆者學(xué)識有限,未能給“方”字各義項找出文獻例證,且文筆粗糙,所言未必有當,而何不已與言者,以求證于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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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譚書旺.“方”字本義考證[EB/OL].http://hi.baidu.com/longfeitang/blog/item/9742c40089cada10738b656e.htm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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