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波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李蓘(1531-1608)，字子田，河南內鄉(xiāng)縣人，別號少莊，晚年自號黃谷山人。李蓘出生的嘉靖十年，是李夢陽去世的次年，時距弘治、正德間興起的文學復古運動已近40載。史稱“李夢陽、何景明倡言復古，文自西京、詩自中唐而下一切吐棄，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詩文于斯一變?！盵1]復古派留給明代文壇的影響深遠而持久，在給文學創(chuàng)作注入活力的同時，蓬勃展開的文學評論也帶動了詩文刊刻的繁榮。復古派正是通過幾個重要的唐詩選本，如重刊元代楊士弘《唐音》，成化間高棅的《唐詩品匯》、《唐詩正聲》，嘉靖間李攀龍的《古今詩刪》，向學詩者普及了以唐詩為標準的審美觀念和詩學范式。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復古派針對明前期借詩載道的性氣詩與音氣卑弱的臺閣體所發(fā)的詩論一旦脫離了現實背景，難免導致極端的后果，如其所稱“不讀唐以后書”[2]致使詩壇宗唐抑宋的風氣愈演愈烈。這一時期對宋詩進行評論的人，多喜好摘句式的羅列，將之一概納入唐詩審美的范疇；而對宋詩文獻加以留心者，限于宗族后人與鄉(xiāng)邦后學的零星匯集，很少投入理論眼光，總之都受到復古派的影響。

李蓘纂集《宋藝圃集》始自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成書。這一時期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主導詩壇，步趨前七子主張，該書正是專為針對他們的復古思潮所引發(fā)的極端宗唐的風氣而產生的。

李蓘《宋藝圃集》自序云：

自世俗宗唐摒宋，群然向風。而凡家有宋詩，悉束高閣。間有單帙小選，僅拈一二。而未闡厥美，終屬闕如。忘其谫蕪，聊為編次，得詩若干首。以見一代之文獻，而為稽古之一助也。[3]

這段議論顯出《宋藝圃集》的編選背景，也是嘉靖年間宋詩傳播尷尬處境的反映。受后七子宗唐風氣影響的士人不讀宋詩，即有的宋集皆被長期擱置，無人閱讀更乏整理，導致了宋詩文獻的荒疏。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李蓘開始搜集宋詩以前，經明人重新輯刻的宋人詩集僅有十余家，而宋詩選本的面貌則是“單帙小選”。如天順年間劉弘集注《蘇詩摘律》，僅從《瀛奎律髓》中摘錄蘇軾律詩刊行。再有正德年間符觀的《宋詩正體》，僅選五律、七律和七絕，選詩總數也只有246首[4]。這類選本由于體例的限制，于宋詩“僅拈一二”，無法體現出宋詩所具有的時代特色。因此通過“見一代之文獻”反映宋詩的整體風格成為李蓘編纂《宋藝圃集》的目標。

《宋藝圃集》凡二十二卷，所錄詩人共288人，詩2552首。萬歷五年(公元1577年)暴孟奇刻本《宋藝圃集》又有續(xù)集三卷。續(xù)集收錄50人，詩549首，在對原集詩人的詩作進行增補外，又增錄13人。所以，《宋藝圃集》收錄詩人總數為301人，詩3101首，規(guī)模遠超出“單帙小選”的范疇。但是，名下只有一至兩首詩的詩人人數占去了全書近三分之二，這種以人存詩，以詩系人的情況反映出《宋藝圃集》是一部帶有宋詩總集性質的選本。如果對選詩與存詩兩種不同取向加以鑒別，可以發(fā)現作者在面對有去取余地的詩歌文本時，其詩學主張是能夠得到體現的，只是由于此書兼一代文獻的使命，不得不在選詩之外兼顧存詩。李蓘有感于宋詩文獻的荒疏，因而博綜墳典，廣為搜集，存詩是李蓘作為文獻家的使命所在。在文獻得以匯集流傳的基礎上，選詩才能有所根據，李蓘對宋詩的批評主要集中體現在選詩中，這一部分則表現出詩論家的立場。

標題的“宗唐視野”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宋藝圃集》的編選初衷是針對后七子的復古宗唐之風，作為復古的對立面，《宋藝圃集》體現出與時代風氣相抗衡的理論性；二是李蓘詩論受前七子影響較深，晚年對《宋藝圃集》的修訂使之回到了宗唐的軌道，這在一定層面上體現出《宋藝圃集》作為宋詩選本的局限性。本文試圖通過這兩個層面分析《宋藝圃集》的選詩傾向及理論局限。

一、《宋藝圃集》的選詩傾向：“離遠于宋，近附于唐”辨證

清代論者認為《宋藝圃集》在選詩上以唐詩為標準。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清初吳之振《宋詩鈔序》所言：“萬歷間，李蓘選宋詩，取其離遠于宋而近附乎唐者?！盵5]以及其后四庫館臣對《宋藝圃集》“所選宋詩近乎才調者多”[6]的評論。“近乎才調”應該是指像《才調集》一樣，推崇晚唐詩風。這兩種說法，前者是就選詩標準而言，后者則就選詩情況加以判定，但意見一致，都說“近唐詩”。但倘若對二說加以辨證，則可看出李蓘在編訂《宋藝圃集》時，對使宋詩擺脫宗唐范式所作的嘗試以及呈現宋詩有別于唐詩的特色所作的努力。

李蓘萬歷五年(公元1577年)重訂《宋藝圃集》，所作后記提到“昔人選詩，取于欲離欲近，故余于是編亦旁斯義。離者離遠于宋，近者近附于唐。執(zhí)斯二義，以向是編，則庶幾無謫于宋哉！”[7]顯然，這就是吳之振說法的來源。但是，《宋藝圃集》的編選長達13年，萬歷五年距《宋藝圃集》成書又過了十年，前后23年，李蓘已由自負才情的青年進士變成放懷山林的著述家，詩學觀念自然會產生變化。而一部只是經過了重新校錄，只有增益而無刪減的《宋藝圃集》，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出遠宋近唐的選詩標準，是很值得商榷的。

能夠代表《宋藝圃集》詩學思想的，是李蓘作于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的《宋藝圃集原序》，序文以宋詩之“變”為依據，將宋詩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建隆、乾德之間，宋代開國初期，以晚唐體和西昆體為代表，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是詩壇漫布唐風余韻，宋詩自身的特色尚在孕育。第二階段是天圣、明道而下，即仁宗朝開始后，宋詩“大變”，在宋代社會的全盛期，大批詩人以天縱之才橫空出世。李蓘對這批詩人的評價最高，認為他們以個人之博學多識拓寬了宋詩的表現領域，其創(chuàng)造力空前高漲，在前賢的基礎上有很大的突破和超越，并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尤其是江西詩派之名與“絀唐進杜”之說，詩派的宗尚與理論的明確，表明宋詩具有了與唐詩分庭抗禮的規(guī)模與基礎。第三個時期是南宋光宗、寧宗之后，國運衰落再難挽回，雄概詩風已不可得，士大夫以清逸為尚，看似是遵唐詩之正軌，實際則是國事將季的反映。

序中李蓘對宋詩逾越出唐詩審美規(guī)范的意義給予充分肯定，而他的表述方式也試圖與之配合，有意擺脫宗唐的語境?！稖胬嗽娫挕氛撍卧?，也分為三段。其一，“國初之詩，尚沿習唐人”[8]；其二，“東坡、山谷始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8]；其三是所謂近世詩人，以趙紫芝、翁靈舒為代表，“稍稍復就清苦之風”[8]，其后江湖派效之，自稱唐宗。李蓘宋詩分期的時間切割顯然來自于嚴羽的論述，但嚴羽是以唐詩為標準衡量宋詩的發(fā)展，按照宋詩與唐詩由相合到背離再到回歸的的過程加以評論，在這一語境下，宋初與宋末之詩因承接唐風顯得更有價值，而蘇、黃的自出新意則成為偏離正宗的“變”。而李蓘的三分法有“三變”，是“溯風望氣”得出的。以歷史的發(fā)展，社會的盛衰的眼光來看，每一階段的詩風相對上一時期而言，都是“變”。他對三個時期的論述都著意強調了社會政治因素對文學風氣的影響：宋初晚唐詩風盛行是因為國祚初開，前代的風氣依然留存；盛世的到來，君主對文學的提倡則成為宋詩絢爛奪目、大掩前人的前提條件；至于宋末清逸詩風盛行，與唐音近，李蓘不認為這優(yōu)于前段，因為這一詩風是國運衰微、詩道凌遲的表現。

李蓘將嚴羽宋詩分期的依據加以變更，正是因為不認同以唐范宋的評價體系。他認為以嚴羽為代表的宋末詩論家對宋詩的批評是針對當世詩病而發(fā)，現實層面的意義更大，但這些缺點的論述影響了后人對宋詩的判斷，對宋詩的接受造成不利影響。李蓘試圖擺脫宗唐抑宋的語境，將宋詩放回到《詩經》以來的詩學傳統(tǒng)中，為宋詩的接受找到另外的支撐點，雖然這是受風雅傳統(tǒng)影響的士人貫有的詩學思維，但以之論宋詩發(fā)展，在當時算是空谷獨音。明代后期那些從“不觀唐以后書”的藩籬中跳脫出來的論者，在對宋詩的接受上也都不約而同地以一代有一代詩、觀風望世為心理突破口，也說明了這一思路的合理性。

《宋藝圃集原序》是《宋藝圃集》成書時李蓘宋詩觀念的集中表現，理論層面對以唐范宋的反駁，無疑在選詩層面對宋詩獨特性的呈現有所影響。首先要指出，《宋藝圃集》中確實有“近附乎唐”的成分，這在李蓘對謝翱的評語上表現最為明顯。《宋藝圃集》中的評語量很少，但謝翱詩選中卻有若干條注，開篇則有：“升庵楊慎曰：謝翱《晞發(fā)集》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風，未可例以宋視之也?！盵2]《鴻門宴》一篇后又注：“楊慎曰：‘此詩雖李賀復生亦當心服。’李賀集中亦有《鴻門宴》一篇，不及此遠甚，可謂青出于藍矣?！盵2]《絕句》后再注：“楊慎曰此首雖太白見之亦當斂首?！盵2]最末更全錄楊慎摘句評論：“翱律詩……雖未足望開元、天寶之蕭墻，而可以據長慶、寶歷之上座矣。”[2]

謝翱一人之詩而有四則注語，這在《宋藝圃集》中獨此一家，雖都是引用楊慎論詩語，但可見李蓘對此說的重視程度。謝翱的《晞發(fā)集》從弘治年間開始多次被重刻，刻書者先重其人格氣節(jié)，自楊慎稱許之后，士人重刊其詩集有了新理由。如嘉靖三十四年刊行的《晞發(fā)集》程煦跋：“及覽楊升庵詩話，稱公著作乃宋季詞人之冠”[9]顯然是受楊慎啟發(fā)。李蓘作為楊慎的后學，在選詩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僅從四則評語來看，處處都在比附唐詩，確實給人“近附乎唐”的印象。李蓘共選謝翱詩49首，在全書中排第16位，列于嚴羽、戴復古之后，可見其對宋末詩人有足夠的關注。眾所周知，宋末詩風與晚唐詩風密切相關，四庫館臣“近乎才調”的評論正是因此而發(fā)的，而“近附乎唐”的標準也因此有所著落。但是如果全面分析《宋藝圃集》的選詩情況，則會發(fā)現“近附乎唐”并不足以概括其選詩特征。

《宋藝圃集》的選詩情況見以下統(tǒng)計表。

宋詩所以成為與唐詩并峙的詩歌型態(tài)，主要在于能繼唐詩之后，創(chuàng)造出新的風格，宋詩大家的相繼出現是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標志之一。表中列出了選詩在20首以上的詩人，不難看出，宋詩中的大家悉數在內。李蓘以蘇軾為宋詩人之最，無疑是看到了宋詩與唐詩異質的方面，繼之以朱熹，也是對宋詩“理趣”特征的肯定。此外，王安石之精工，歐陽修之曉暢，梅堯臣之平淡，黃庭堅之生新，陸游之豪宕，無不是宋詩創(chuàng)造力的表現。從李蓘對這些詩人的選擇和排序來看，他基本上是以創(chuàng)造性與影響力為依據，給宋詩大家以相應的地位。

《宋藝圃集》選詩統(tǒng)計表

從選詩體裁來看，李蓘并不特別看重律詩，古詩與律詩所占比重平均，且能根據不同詩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進行甄選，其選詩眼力是很準的。以歷來對宋代詩人各體裁創(chuàng)作的成就評價為例相對照，可以看出李蓘所選具有的代表性。如龍渝生《中國韻文學史》認為蘇軾詩以七言古體最擅長而陳師道最攻五律。觀李蓘集中所選，蘇軾七言古詩達百余首，而與之數目相當的七言律詩是在續(xù)集中才補入的。陳師道的五言律詩則占其選詩數目的一半還多。又如嚴羽評價王安石詩歌，以絕句成就為最高，在蘇、黃、陳之上，葉夢得則認為王安石晚年詩律精嚴。李蓘所選王安石詩則是各體裁兼顧，排名也在黃、陳之上，定位與前代論者一致。

而我們知道尊晚唐詩者最重律詩。宋代學晚唐詩的永嘉四靈擅作五言律詩，趙師秀所選《眾妙集》皆五七言律，不選古體，五律占十分之九。但在《宋藝圃集》中，五律并未占據顯著比重，且對宋代與晚唐詩風相關之人所選也較為有限。如宋初晚唐體詩人寇準10首，潘閬4首，九僧皆數目極少。宋末詩人中，翁卷只選6首，徐璣4首，徐照2首，趙師秀3首。惟一例外的是林逋，選了25首，排名也在全書25位，但林逋在明代是非常受敬愛的詩人，這與其隱者氣質切合明代士人喜好相關，又另當別論。因此，說《宋藝圃集》所選接近《才調集》風格是不恰當的，而“近附乎唐”也不盡然，總體來看，《宋藝圃集》對宋詩異趣于唐詩的獨特性是有所把握的。

綜合以上對清人評論《宋藝圃集》的兩點辨證，本文認為該書在選詩上基本體現出宋詩的時代風格，且李蓘對宋詩的評論也跳脫出了以唐范宋的模式。但是，由于李蓘晚年詩學觀念的變化，削弱了《宋藝圃集》作為選本所體現出的宋詩特色，也使后人對它的印象停留在宗唐視野的拘囿下。

二、《宋藝圃集》的價值與局限：李蓘宗唐詩學觀的轉變與回歸

李蓘的詩學觀念出自復古派門戶。李夢陽、何景明籍貫河南，李蓘作為后學，自然以二人為師法對象。碑傳中稱李蓘“于詩神解王孟而時愛空同”[10]，四庫館臣認為他的詩“原出何景明”[11]都指出了復古派詩風對他的影響。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李蓘在陽城任上為故友田汝(耒來)刊刻了詩集。田汝(耒來)字深甫，正德丙子舉人，李蓘稱其“晚從仕途，嘗怏怏不快意”[12]。二人相識，是李蓘在翰林院而深甫晚年在京任兵部司務期間，年輕的庶吉士與功名晚到的長者竟能投契，以詩歌唱和相往來，可見詩學趣向相合。田深甫早年從李空同游，詩歌受其影響，這也是后人將李蓘詩學淵源追溯到李夢陽的直接依據。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在大名推官任上，李蓘與知府姚汝循一起刊刻了《唐音》。《唐音》是元代楊士弘編行的唐詩選本，在明代影響很大，有張震的輯注本與顧璘的批點本。顧璘，字華玉，詩學方面被認為是李夢陽羽翼。他在大名府任職時刊刻的《唐音》書板尚存，姚汝循欲將重刻，邀李蓘更訂補校。李蓘只用了四天時間，補一頁，更三頁，校正375字，于是印行。這一事件反映出李蓘的輯刻行為也受復古派潛移默化的影響。

而從對復古派反思的立場而言，對李蓘影響最大的前輩學者是楊慎?！鹅o志居詩話》稱李蓘“博洽中州，人擬楊用修。”[13]說明他以楊慎之博砥礪自己的學術生涯。《列朝詩集小傳》稱其“多藏好學，與晦伯相埒，著《于堧注筆》諸書，援據該博?！盵14]晦伯是指陳耀文，河南汝寧府確山縣人，與李蓘最相友善，著有《天中記》，也以《正楊》一書聞名，糾正楊慎《丹鉛錄》一百五十條錯誤，可見也熟稔楊慎之學。胡應麟稱復古派弊病有：“北地諸君嗣起，一切掃除，詩文之盛，光前絕后，而博雅之風，稍稍淪謝矣。”[15]而楊慎最先針對這一流弊，提出“詩之盛衰系于人之才與學”[16]，以是否博學評價詩人得失。李蓘與陳耀文承接楊慎，以博聞著述相互勉勵，標示出對復古派的一種反思。楊慎雖主張詩學漢魏六朝，但他對詩宗盛唐的反思與辯駁使唐詩之外的詩歌型態(tài)受到重視，基于“人人有詩、代代有詩”[17]的理論，他的選詩實踐十分豐富，對歷代詩歌皆有輯選，其中屢見明人著錄的《宋詩選》，今雖不傳，但楊慎《升庵詩話》中摘錄宋人詩句類比唐詩，對宋詩的評論在士人中影響甚大，從前文所述《宋藝圃集》對楊慎論詩語的采納已能看出。

李蓘宗唐詩學觀的轉變，以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為標志。這一年李蓘23歲，考中進士，被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此時后七子已經名播天下，“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無人?！盵1]而李蓘對此則頗為不屑，他于次年開始編纂宋詩，正是與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詩壇主流立異的表現。如清人王士禎《香祖筆記》所言：“李子田撰《宋藝圃集》二十二卷，時在隆慶初元，海內尊尚李王之派，諱言宋詩，而子田獨闡幽抉異，撰為此書，其學識有過人者?！盵18]李蓘搜集宋詩的十幾年間，后七子復古之風一直大行其道。以李攀龍《古今詩刪》的出版為標志，宋元詩一概不選，唐后直接以本朝，將前七子不讀唐以后書的說法發(fā)揮到極致。李蓘論詩本受李夢陽、何景明的影響，但他對后七子因襲前說的復古論并不認同，因為這意味著原先對詩宗盛唐的有益反思又被壓制，導致士人群然向風，束書不觀，最終也使復古派崇尚的唐音不復存在。李蓘的一些詩論就是針對這種情形發(fā)出的，如“本朝詩本宗唐，而迄今未有唐者。”[19]“達摩西來教外傳，詩家禪思亦如然。紛紛掉臂詞場去，尚隔唐人路幾千?！薄爸鄙锨嗵觳粏柦?，唐家詩思妙如神。圣朝文士知多少，得到玄關未有人?！盵19]李蓘認為后七子的復古離唐音越來越遠，針對他們鄙薄宋詩的論調，李蓘選擇了搜集宋詩，以選詩實踐對其進行辯駁，這也使他的尊唐立場有了暫時的轉變，《宋藝圃集》正是這一轉變中的產物。

李蓘輯選宋詩的行為在當時并非空谷獨音。與他同年的進士慎蒙也有《宋詩選》，依照王世貞序言判斷，成書時間不會早于《宋藝圃集》，慎蒙留心搜集宋詩的時間也與李蓘接近，也是鑒于“學士大夫于詩尊唐而斥宋”[20]所作。同時，與宗唐對立的觀念表述并不限于宋詩。最典型的是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馮惟訥《詩紀》歷十四年成書，李蓘同年張四維在序中提到：“先生以雋才大雅，高步一時，見世之為詩者多根柢于唐，鮮能窮本知變，以窺風雅之始……弘治間北地李先生獻吉，始以唐風為天下倡，一時士人宗之，文體一振焉。及其敝也，株守名家，矜其學步，千金享帚，斯不遠覽之過耳?！盵21]可見馮惟訥編選《詩紀》上溯唐以前，與李蓘究心唐之后都是有感于宗唐所導致的眼界局限。

《宋藝圃集》的價值在于它直接針對復古派的宗唐抑宋之說，以選本的形式呈現出宗唐詩學觀念轉變的契機，并試圖超越籍由復古派確立的唐詩審美范式，對宋詩的時代風格給予了初步的肯定。但是由于李蓘晚年詩論向宗唐詩學的回歸，《宋藝圃集》所具有的反時俗特色也被他自身加以抹滅，從而使其在理論層面產生了很大的局限，直接影響到后人對這部宋詩選本的認識。

李蓘隆慶六年(公元1572年)致仕后常居于家鄉(xiāng)，以著述為業(yè)。除《宋藝圃集》外，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四十歲以后完成的。直到萬歷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李蓘去世的36年間，后七子復古思潮影響下產生的極端現象已有很大改觀。隨著隆慶四年李攀龍去世后，王世貞開始對少年時的氣盛之論進行反思，尤其是對宋詩的一系列討論的展開，李蓘理論上的對立面已經不復存在。

萬歷五年，李蓘重校《宋藝圃集》，以“離遠于宋，近附于唐”概括自己的選詩標準。萬歷十年，在《宋藝圃集序》中，李蓘回歸了“宋人主理”的復古派舊論，批評宋詩“深刻而痼于理”，并稱“學人之辨于理也為尤難。詩有至理，而理不可以為詩，而宋人之謂理也，固文字之辨也，箋解之流也，是非褒貶之義也，茲其于風雅也遠矣?！盵22]萬歷二十九年，李蓘將自作詩選稱為《儀唐集》，在序中稱：“儀者何？靳其詩之若唐者也?！盵19]綜合李蓘晚年的著述，可以看出他理論意識的強化，且向復古詩論全面回歸。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理論對手的衰竭，另一方面可能是自身理論應和者的缺失。因為像公安派那樣對宋詩此起彼合的呼應態(tài)勢要到萬歷中葉才產生，那時的詩論家才更能理解李蓘選宋詩的價值。

萬歷末年，李維楨序潘是仁所編《宋元詩》云：“王元美、李子田、胡元瑞、袁中郎諸君，以為一代之才即有一代之詩，何可廢也”[23]標志著李蓘的宋詩觀念終于在理論層面有所歸屬，《宋藝圃集》的影響也由此得以展開。明末詩學家曹學佺論及：“不肖從海內談詩，已知有宛李蓘……上下古今作者至嚴核矣。”[24]曹氏所編《石倉宋詩選》規(guī)模超過了《宋藝圃集》，明確標榜“以近唐調”的選詩取向，可見《宋藝圃集》對后來選宋詩者的垂范意義，正是由于李蓘對其書宋詩傾向的抹滅，使它最終沒有脫離宗唐視野的拘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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