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文 謝春彥/ 圖

我進大學是在1957年秋。轟轟烈烈的“反右斗爭”，正在我準備應(yīng)考期間，無暇顧及。因為是從北京病休回滬之后以“同等學歷”報考，所以連中學如何“鳴放”，如何“辯論”也不知曉，每天只是照例到附近的虹口公園溫課復習。公園里人不多，很清靜，回想起來倒像是桃花源中人。

及至入學，一進校門便見兩旁一片“反擊”的大字報，上面點名的記得有孫大雨、王造時、王中諸人，還配有漫畫。孤陋寡聞，均不知先生何許人也，只記得把王中畫得赤膊上陣，張弓搭箭，如兇神惡煞一般。后來才聽說他原來是資格很老的共產(chǎn)黨員，只不過新聞觀點與時新潮流有異，在外地的學術(shù)討論會上“鳴放”了幾句罷了。

到了開學，高年級還在開批判會，我們新生則忙于熟悉大學生活，成立黨團支部，凡事自有班主任指點，依舊是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多了的不過是去圖書館搶位子罷了。

到了第二年，情形便不同了。“反右”過后，都知道了共產(chǎn)黨的厲害，凡有號召，莫不積極響應(yīng)，而上面的花樣也真是層出不窮。

先是說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怎樣破除？怎樣解放？就是要“敢想敢說敢做”，不要迷信洋人，不要迷信古人，不要迷信權(quán)威，不要迷信教授。輾轉(zhuǎn)傳達下來的講話，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妙論，如從來都是年輕的打到年老的，沒有學問的或?qū)W問少的打倒有學問的或?qū)W問多的；歷史上成大事的都是年輕人，赤壁之戰(zhàn)時曹操已經(jīng)五十多歲，而周郎只有三十四歲，諸葛亮、孫權(quán)更是年方二十七，結(jié)果是年輕的打敗了年老的。在列舉成大事的年輕人中，甚至還包括了給張生、鶯鶯牽線的小紅娘。這些話聞所未聞，聽得我們熱血澎湃 ，覺得也應(yīng)當破除一下迷信，解放一點思想。

怎么解放思想？我記得的有兩個口號。

一個是上面?zhèn)飨聛淼?。起先是毛澤東就張奚若批評共產(chǎn)黨“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輕視過去，迷信將來”，做了轉(zhuǎn)移論題的發(fā)揮，以為就是要“好六萬萬人之大，喜社會主義之功”。過去不輕視不行，迷信將來則人人如此。后來又成了一個口號叫做“厚今薄古”。厚今薄古，如果不把它絕對化，未始不包含著真理性的思考，但在那時的語境下，雖然也有主張今古并重者或“不薄今人愛古人”者，但絕大多數(shù)都把厚今薄古當作響應(yīng)黨的號召來認同。

另一個口號則是我們學生自己從“厚今薄古”演繹出來的，叫做“以黨校精神辦中文系”。什么是“黨校精神”？就是要以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為主。于是，文學概論應(yīng)當改為“黨的文藝路線與政策”，如《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道路以及歷次文藝領(lǐng)域的批判與斗爭等等；語言學概論則應(yīng)改學黨的語言政策，如簡化漢字、拼音化方向、維護祖國語言的純潔性，以及幫助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造文字等等。至于古典文學、外國文學以及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對不起，只要稍有了解就可以了。

把這樣的“解放思想”推而廣之，又提出現(xiàn)在這樣的大學應(yīng)當改造。改成什么樣？根據(jù)“教育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wù)，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的教育路線，覺得應(yīng)該打破現(xiàn)在的教育體系，辦“黃芽菜大學 ”、“油菜籽大學”，學校辦在農(nóng)村，與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專門研究黃芽菜、油菜籽的種植，如果學出來，個個放衛(wèi)星，畝產(chǎn)超萬斤，那才算名牌大學。

一面解放思想，一面就破除迷信。首先破除的當然是對老師的“迷信”。

先是對老師不大客氣了。譬如，章培恒先生因胡風案的牽連，一直在圖書館工作，這時剛剛回到系里給我們上課。章先生正值母喪，又極孝敬，不能披麻戴孝上講堂，就在頸項上系了一根細麻繩。因為他出身不屬勞動人民，這就引起了一些同學不滿，背后嘰嘰咕咕，說他立場有誤。及至上課，開口剛說“諸位”二字，立即就有同學站起，說：“不要諸位諸位的！”因為不曾料到，章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喃喃地說：“那么怎么稱呼？”對曰：“叫同學，叫同志都可以嘛?！贝蟾派陆小巴尽庇秩锹闊?，章先生只好說：“同學們?！边@場課堂風波，也算是“解放思想”小試牛刀吧。

進一步的“解放”，就干脆把老師趕下講臺，由學生自己講課了。譬如，講簡化漢字，便由一位同學主講，老師也在臺下聽講。那位同學曾在部隊當過文化教員，便以戰(zhàn)士學習漢字之難為例，說簡化漢字的好處。他舉出一個繁體的“儍”字，說那復雜的筆畫戰(zhàn)士總記不住，只好告訴他們“儍”字左邊是個人，右上是一張臉，那四點是臉上長的麻子。講得大家哄堂大笑。從此班上平添了許多 “朱麻子”、“李麻子”的綽號。直到如今都逾古稀之年，見到了仍是“麻兄”“麻公”地混叫。

再進一步的破除迷信，是通過批判老師的學術(shù)思想和學生自己編寫教材來完成的。要批判，學問不夠怎么辦？不要緊，據(jù)說只要“方向?qū)︻^”，就可以“所向披靡”。后來知道，“所向披靡”雖然未必，但老師們，哪怕是大教授，誰也不敢回嘴倒是真的，因為這是對待群眾運動的態(tài)度問題，而支持、組織“群眾運動”的，誰都知道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這樣鬧騰了兩年左右，也像全國經(jīng)濟弄得一塌糊涂一樣，我們自己也覺得雖然烈烈轟轟，但學業(yè)終于不能長進。經(jīng)濟上提出了“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教育也改弦更張要回復正軌，出臺了高教60條，強調(diào)打基礎(chǔ)，叫做“三基”，即基本理論、基礎(chǔ)知識和基本技能。校方反復強調(diào)要向老專家學，老老實實學，甚至還說要拿出過去學徒給師傅倒夜壺的精神向老專家學習。至于“內(nèi)部”，則說知識掌握在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手里，要派青年人去學，即便派去十個，九個爛掉，有一個學出來，也是勝利。足見即便調(diào)整，對老知識分子要同共產(chǎn)黨爭奪下一代的成見并未消除。

就這樣，一場高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活劇，就慢慢收場了，但這兩年間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習氣和學術(shù)界那種動輒批判的肅殺、嚴酷氛圍已經(jīng)養(yǎng)成。戾氣在蓄積——直到六年以后，一場更大的風暴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