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品生
(楚雄師范學(xué)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吳熊和先生大著《唐宋詞通論》自出版以來,受到學(xué)界高度評價,影響甚廣。筆者在所使用教材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如關(guān)于唐宋詞中的節(jié)拍、拍(拍子)、均拍的有關(guān)論述。追尋源頭,正出自吳先生的《唐宋詞通論》。①如張明非主編中學(xué)教師進修高等師范本科(專科起點)的教材《唐詩宋詞專題》中,基本采用的就是吳熊和先生《唐宋詞通論》中的觀點,認為“節(jié)拍又稱均拍”,“《十拍子》(《破陣子》的別名)從調(diào)名可知,這只曲子是十拍?!庇忠耘亩ň涞淖謹?shù),也是采用了《唐宋詞通論》的說法。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雖然該著作資料豐贍、論述深廣,但白璧有瑕,也就不能不在此指出。
吳先生《唐宋詞通論》中說:
詩句不論四言、五言、七言,大都整齊一律。詞句則隨樂段樂句而長短變化,參差錯雜。中唐時劉禹錫作《憶江南》詞,首先提到“依曲拍為句”。詞調(diào)之句有長短,字有多寡,完全是依從曲調(diào)的節(jié)拍而來的。
唐宋樂曲都有各自的節(jié)拍,歌唱時則用拍板來按節(jié)拍,所以稱拍板為“樂句”,或稱“齊樂”。
據(jù)《詞源·拍眼》,各類曲調(diào)的均拍,大致有個定數(shù),一般令曲為四均拍,引、近則用六均拍,慢曲為八均之拍?!扒笮。院暇??!鼻{(diào)的長短,在于均拍的多少。但唐宋樂曲之拍,實有多種,有急拍,有慢拍;正拍之外,還有花拍,艷拍;還有打前拍,打后拍。而且,樂曲之拍,“每片不同”。因此,作詞如何以曲拍為句,唐宋人談到的,就多歧異。
有以拍為句的,以曲之一拍,當詞之一句。如《十拍子》(《破陣子》的別名),調(diào)名“十拍”,詞即十句。毛滂《剔銀燈》自注:“侑歌者以七急拍七拜勸酒?!薄短捭y燈》此調(diào)前后片都是七句,猶一急拍一句?!侗屉u漫志》卷四說:“今越調(diào)《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敝馨顝短m陵王》正三段二十四句。
有以拍定字的,多少字一拍,則全視曲遍而異?!对~源·拍眼》謂“前袞,中袞六字一拍”,“煞袞則三字一拍,蓋其曲將終也”。前袞、中袞、煞袞都屬大曲的入破部分,曲拍較急,所以都句短字少。《碧雞漫志》卷三說《六么》一調(diào),“拍無過六字者,故名《六么》?!卑拙右住堵牳枇^句·樂世》:“管急弦繁拍漸稠,《綠腰》婉轉(zhuǎn)曲終頭?!薄稑肥馈?、《綠腰》,亦即《六么》。它也是曲終拍急,因而一拍無過六字。柳永《樂章集》,周邦彥《片玉集》都有《六么令》,僅上下片結(jié)句為七字,其余十六句,都不超過六字。元戚輔之《佩楚軒客談》又記趙孟頫說:“歌曲八字一拍,當云樂節(jié),非句也,今樂不用拍板,以鼓為節(jié)?!卑俗忠痪?,可能是慢曲之拍,拍緩字多。[1](P61—63)
這幾段引文,在書中大致是相連續(xù)的,照引于此(第一段中的重點符號為筆者所加),略長了一些,但目的是為了不誤解、不曲解吳先生的文意。根據(jù)這些連續(xù)的引文,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理解:
吳先生認為,第一,“依曲拍定句”的“曲拍”,就是“節(jié)拍”。這個“節(jié)拍”,歌唱時“拍板”以“按”,也就是用拍板打拍子。
第二,“均拍”也是節(jié)拍。而“唐宋樂曲之拍,實有多種,有急拍,有慢拍;正拍之外還有花拍,艷拍;還有打前拍,打后拍?!?/p>
第三,因為唐宋詞都是“依曲拍定句”,所以《十拍子》(《破陣子》的別名)調(diào)名“十拍”,詞即十句。也就是說《破陣子》這支歌曲,樂曲的一個拍子對應(yīng)一句歌詞?!短m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周邦彥《蘭陵王》正三段二十四句。
第四,節(jié)拍的“急”、“慢”,決定了詞句的長短、字數(shù)的多少。因為“前袞、中袞、煞袞”都曲拍較急,所以都“句短字少”?!读础贰耙彩乔K拍急,因而一拍無過六字”。相反,歌曲“八字一拍,可能是慢曲之拍,拍緩字多?!?/p>
在吳先生這些論述中,把節(jié)拍、拍、均拍這些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這是錯誤的。
先說節(jié)拍。中國古代和樂歌唱的詩詞,與今日之歌曲一樣,一般不能沒有節(jié)拍(散板無節(jié)拍)。歌曲由曲調(diào)和歌詞組成,歌詞當然也是有節(jié)拍的。就四言詩而言,其節(jié)拍為上二下二,五言詩為上二下三,七言詩為上四下三。這些均為學(xué)界共識勿庸贅言。而詞的歌詞節(jié)拍,則稍微復(fù)雜一些?!对~譜·凡例》中說:“詞中句讀,不可不辯。有四字句而上一下一,中兩字相連者;有五字句而上一下四者;有六字句上三下三者;有七字句而上三下四者;有八字句而上一下七、或上五下三、上三下五者;有九字句而上四下五、或上六下三、上三下六者。此等句法,不可枚舉?!保?](P65)歌詞的節(jié)拍這里暫且不論,但它不同于曲調(diào)的節(jié)拍無可置疑。就古代歌曲中的音樂部分(即曲調(diào)或叫旋律)而言,這個節(jié)拍,在現(xiàn)代音樂中是用“拍號”來記錄并提示演唱(奏)的,與古代音樂文獻中的“拍子”大多并不是一回事。
據(jù)《外國音樂辭典》,在現(xiàn)代音樂中,“一首樂曲的拍子是指小節(jié)中劃分節(jié)拍的形式。約1700年以來,樂譜中標有小節(jié)號和拍號。每小節(jié)的節(jié)拍可以有二、三、四、五拍等”,“每一拍是一個簡單的符值,如全音符、二分音符或四分音符等?!保?](P779)例如在現(xiàn)今一首歌(樂)曲的簡譜中,我們常見標題左稍偏下的地方(五線譜則在高音譜號后)標有2/4、3/4、4/4等拍號,2/4意指以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小節(jié)二拍;3/4,意指以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小節(jié)三拍。以此類推,不必遍舉。那么標出節(jié)拍的意義何在呢?其實就是讓演唱(奏)者注意演唱(奏)時的節(jié)奏?!肮?jié)奏”的含義雖較為復(fù)雜一些,但以西方自從16世紀一直沿用至今的習(xí)慣來看,均指“韻律節(jié)奏,即輕重律節(jié)奏”。[3](P640)如2/4拍子,以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小節(jié)二拍,其中第一拍為強拍音重,第二拍為弱拍音輕;3/4拍子,以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小節(jié)三拍,第一拍為強拍,其余二拍為弱拍音輕,演奏時常以音響大的打擊樂器突出強拍,歌唱時當然也要增加響度以突出強拍。在中國古代歌(樂)曲中,并無小節(jié)的概念,古代樂譜中無小節(jié)線,亦無拍號,但拍子是有的,它的專有名詞是“板眼”,或曰“拍眼”等。“一板一眼均作為一拍。因于強拍處擊板,故稱強拍為‘板’;于弱拍或次強拍處以鼓簽敲擊板鼓,統(tǒng)稱為‘眼’”?!霸谝话逡谎酃?jié)拍中,第一拍(強拍)為板,第二拍(弱拍)為眼”。[4](P16)譬如今天交誼舞中的圓舞曲,3/4拍子,演奏時第一拍為強拍重音,常以大鼓敲擊以突出,第二、第三弱拍處則擊“踩鈸”,節(jié)奏鮮明。這種“強、弱、弱”的節(jié)奏,俗稱“嘭喳喳”是也。中國古代音樂中似無3/4拍子(民歌中還保留有,下面要提及),但如以板眼表示,則應(yīng)為一板二眼。簡言之,現(xiàn)代音樂中的“拍子”,即節(jié)拍,在中國古代音樂中叫做“板眼”;而中國古代音樂中的“拍子”,并非現(xiàn)代音樂中的“拍子”,正可謂“這拍子不是那拍子”,不能混淆。
再說均拍并非節(jié)拍。按照吳先生的意思,“均拍”也還是節(jié)拍。這里先不論“均拍”是否就是“節(jié)拍”,就算吳先生所說的均拍就是節(jié)拍,而據(jù)吳先生所說“唐宋樂曲之拍,實有多種,有急拍,有慢拍;正拍之外,還有花拍,艷拍;還有打前拍,打后拍”,則又把“節(jié)拍”與“速度”混為一談了。何謂“節(jié)拍”,前已論述;何謂速度呢?作為音樂術(shù)語的速度,是指“演奏時每一拍的快慢”[3](P771)所謂“急拍”、“慢拍”,指的是樂(歌)曲演奏(唱)時的速度,又叫急板或慢板。在拍節(jié)器(又叫節(jié)拍機)沒有發(fā)明之前,只能大致以“急拍”(快板)指演奏(唱)速度快,“慢拍”(慢板)指演奏(唱)速度慢。此外還有“中板”和介乎急慢中板之間的速度。這些可說是古今略同,中外皆然,與“節(jié)拍”不是一個概念。當然自從拍節(jié)器發(fā)明之后,樂曲的速度已很精確?,F(xiàn)在通行的拍節(jié)器,是“1816年梅爾采爾取得專利的模式;1817年貝多芬采用它來標明他的作品的速度”。[3](P490)自此,現(xiàn)代音樂中一般不再使用急慢板(拍)之類的術(shù)語,而大多是在樂(歌)曲的標題左下方以“?=60”或“?=120”之類的符號,來標明樂(歌)曲的速度。如“?=60”,指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分鐘60拍;“?=120”指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分鐘120拍。至于“正拍”,又叫“正板”,是指“贈板中的第一拍(頭拍)。與第五拍之贈板相對而言,故稱正板”;[4](P502)而所謂“贈板”,則“指以八拍子為節(jié)拍單位的第五拍”,[4](P494)說的都是位置不同的節(jié)拍。而“花拍”與“艷拍”,如果是與“正拍”對舉的話,也當指不同位置的節(jié)拍?!按蚯芭摹?、“打后拍”之說,則明顯是指在什么位置打拍子。然而,這幾個概念,吳先生都弄混淆了。
第三,《十拍子》(《破陣子》)的“拍子”,并非節(jié)拍。吳先生把以上幾個概念混淆,并說“曲之一拍,當詞之一句。如《十拍子》(《破陣子》別稱),調(diào)名‘十拍’,詞即十句”,也就完全錯了。前引《外國音樂辭典》說過,現(xiàn)代音樂的拍子,“每一拍是一個簡單的符值,如全音符,二分音符或四分音符等”。如果把《十拍子》(《破陣子》)的“拍子”理解為在節(jié)奏上只有十拍,也就是只有十個符值,那根本無法與歌詞十句共六十二字相配合,套用郭沫若的說法,在音樂中也沒有這樣迂緩悠長的拍子,簡直不成其為一支歌曲,無法演唱??梢姡妒淖印?《破陣子》)的這個“拍子”,并不是節(jié)拍,但也不是郭沫若所說的樂段。①郭沫若在《為“拍”字進一解》中說:“《胡笳十八拍》的‘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前人多把它當成節(jié)拍的拍字講,那是講不通的。……《胡笳十八拍》共長一千八百九十七字,分為十八首,各首中最長者八十九字(第一拍),最短者四十六字(第五拍)。四十六字乃至八十九字作為一個節(jié)拍,在音樂中沒有這樣迂緩悠長的句子。”又,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編輯部所編《中國音樂詞典》“拍”條,從郭沫若對《胡笳十八拍》‘拍’的解釋把“拍”定義為“古代樂曲的計段辭”,“《胡笳十八拍》,指《胡笳》一曲共有十八段”。
那么,《十拍子》(《破陣子》)的這個“拍子”是指什么呢?筆者認為,這是樂句,也就是前引吳先生文第一段中“詞句則隨樂段、樂句而長短變化、參差錯落”中提到的樂句。而劉禹錫所說“依曲拍為句”的“曲拍”,周邦彥《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的“拍”,指的都是樂句。
樂句這個術(shù)語,《中國音樂詞典》并未收錄,《辭海藝術(shù)分冊》也未查到,但按《外國音樂辭典》,則是指“旋律單位,長短不一”,“四小節(jié)樂句最為多見”。[3](P586)這個術(shù)語,跟語言學(xué)中的句子相類。語言學(xué)中組字成詞,組詞成句,組句成段,組段成篇,音樂之理亦然。一首稍長些的樂曲,往往由幾個樂段組成;一個樂段,又包括若干樂句;一個樂句,則由或多或少的音符組成。當然簡短的樂(歌)曲,往往也就只有一段,幾個樂句而已。一般歌曲中的樂句十分明顯,通常一句歌詞對應(yīng)一個樂句,四句歌詞對應(yīng)四個樂句,每個樂句又由四個小節(jié)構(gòu)成。當然,這只是一般歌曲,有的歌曲,也不盡然。至于樂曲,情況則更為復(fù)雜一些。由于古今中外的音樂原理基本是一致的,而中國古代樂譜又不能提供詳細的信息,我們不妨用現(xiàn)在仍傳唱的民歌來說明這個問題。這里先以云南民歌《安寧小調(diào)》(又名《安寧州》、《安寧民歌》)為例,其歌譜如下:這支歌曲,兩段歌詞,每段四句。從歌詞中把滇池水及其流出的河水稱為“海水”來看,此歌曲或于元代形成。①蒙語中稱湖泊為海子。云南地處邊鄙,與內(nèi)地關(guān)系雖久,但從元代開始才有較大規(guī)模的交往,云南被叫做某某海子的地方有不少,當是元代留下的地名。這支歌曲把從滇池及滇池流出的水流稱為海水,筆者因此以為或當形成于元代。明代開始,漢人大量遷入云南,就沒有這種叫法了。其旋律商調(diào),典型的民族調(diào)式,3/4拍子,共16小節(jié)。是最為多見的以四小節(jié)為一個樂句的曲調(diào),共四個樂句,每一句歌詞對應(yīng)一個樂句。但有的歌曲,情況就不一樣了,如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犊刀ㄇ楦琛?這支歌曲,表面看來歌詞有四段,每段五個句子,與之對應(yīng)的應(yīng)當是五個樂句。但仔細分析,可以看出每段歌詞實際只有兩個句子。如第一段,歌詞實際上只有“跑馬山上一朵云,端端照在康定城”兩句,但由于加上了“溜溜的”、“喲”之類的襯字,兩個句子“變成”了四句:“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最后一句“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喲)”,實際上是上一句最后三個字“康定城”的重復(fù)。“月亮彎彎”仍屬襯字,只充當“歌詞的音節(jié)”,并無實際意思,但也“變成”了一個“句子”,對應(yīng)一個樂句。最后“一句”“康定城”,加上了襯字“溜溜的”,也“變成”了一個“句子”,也對應(yīng)一個樂句。其他三段歌詞同理。這樣,樂曲就有了六個樂句。這種情況,由于有歌詞的參照,樂句還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但如果把歌詞去掉,讓一個初學(xué)音樂而對這支曲子不熟悉的人來劃分樂句,則不那么容易。
樂句的劃分,并無權(quán)威統(tǒng)一的標準,學(xué)習(xí)音樂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一種理解認為,樂句的劃分完全是憑經(jīng)驗感覺,這就如同對文言文的句讀劃分,讀的多了,就會有自然的停頓,當然也如文言文斷句會有不同的劃分;第二種理解認為,一個樂句的終止,主要以帶有收束性的(如相對長的)音或休止為標志,這種理解的好處是樂譜上有相對明顯的標志;第三種理解認為,“結(jié)束旋律的音”,[3](P264)通常是樂曲強調(diào)的音,當以此劃分樂句。依照這種理解,《康定情歌》如去掉歌詞,把其旋律作為一首純樂曲來看,就只能劃出三個樂句:1——8小節(jié)為一個樂句,9——11小節(jié)為第二個樂句,第12、13小節(jié)為第三個樂句,三個樂句的尾音都是“6”。但不管怎樣理解樂句的劃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樂句是要有“頓”、“住”的,也就是一個樂句結(jié)束是要稍有停頓的。筆者之所以要做這些看似繁瑣的分析,除了證明了“十拍子”(《破陣子》)的“拍子”并非節(jié)拍而是樂句外,還要解決另一個問題,即什么是均拍。
前已論述了均拍并非節(jié)拍,但均拍又是什么呢?吳先生說:“唐宋曲調(diào)的結(jié)構(gòu),大都分為兩段,即由兩段音樂組成一曲?!薄懊慷我魳?,又分為若干小段,稱為‘均’。一均就是樂曲中一個相對完整的音樂單位,樂曲于此為‘頓’、‘住’,詞調(diào)則于此斷句、押韻。”“一均又分為若干小節(jié),稱為拍。一拍就是音樂的一個小節(jié),所以稱為樂句,也稱為樂節(jié)?!保?](P52—53)在這里,吳先生把“均”定義為“樂曲中一個相對完整的音樂單位”,應(yīng)該說這個定義是可以的,因為“樂曲于此‘頓’、‘住’,詞調(diào)則于此斷句、押韻?!眳窍壬蔡岬搅恕皹肪洹边@一概念,但認為樂句就是“音樂中的一個小節(jié)”,也稱為“拍”,這又與前面所引中的節(jié)拍混淆了,實在令人遺憾。其實,所謂“均”或“均拍”,就是前述以“結(jié)束旋律的音”劃分出來的樂句——一個稍為大一些的樂句。
吳先生在《唐宋詞通論》中說:
《樂府指迷》中說:“詞腔謂之均,均即韻也?!痹鞅碓冻套诘┕旁娋幮颉氛f:“語之成文者有韻,猶樂之成音者有均,一也?!睒非囊痪喈斣~中的一韻。《詞源·拍眼》說“慢曲八均”。慢曲從音樂上說通常由八小段音樂即八均組成,因此通常為八韻。如柳永《八聲甘州》:
對瀟瀟幕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緲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依欄干處,正憑凝愁。
調(diào)名“八聲”,即是“八均”,是典型的八均之拍的慢曲。此詞上片押“秋”、“樓”、“休”、“流”四韻,下片押“收”、“留”、“舟”、“愁”四韻,正當曲調(diào)的“八聲”或“八均”。[1](P58—59)
《八聲甘州》詞押八韻曲有八均確實,但全詞歌詞19句,對此,吳先生的解釋是“一均又分為若干小段,稱為拍,一拍就是音樂的一個小節(jié),所以稱為樂句,又稱為樂節(jié)”(見前引)。前已述及中國古代音樂中并無所謂“小節(jié)”的概念,而“節(jié)”在中國古代音樂中原指竹制打擊樂器,用來打拍子,其作用與“板眼”無異。如劉勰《文心雕龍·知音》中說:“慷慨者逆聲而擊節(jié)”,[5](P64)又如蘇軾《與鮮于子駿》中說:“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以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2](P207)“擊節(jié)”,是用“節(jié)”打拍子,“擊鼓以為節(jié)”則是以擊鼓作擊節(jié)用。而現(xiàn)代音樂中一小節(jié)也并非只有一拍,還有二、三、四、五、八等拍子,因此,吳先生說《八聲甘州》曲有八均,“一均又分為若干小段,稱為拍,一拍就是音樂中的一個小節(jié)”。這種說法把“拍”作為“音樂中的一個小節(jié)”,不僅與前述吳先生把“拍”理解為“節(jié)拍”相矛盾,而且把“拍”理解為古代音樂中并不存在的“小節(jié)”,則更是大錯了。其實均拍就是按樂曲“以主音為尾音”劃分出來的一個稍大的樂句,因為“均拍”之“均”,就同“語之成文者有韻”一樣,“均即韻也”,“樂曲的一均,相當詞中的一韻”,而樂曲中的這個“韻”,就是每個“均拍”中完全相同的尾音。以《康定情歌》為例,它的“均拍”,就是以“6”這個尾音劃分出的三個稍大的樂句,三個大的樂句又包含了共六個小的樂句,這應(yīng)該是清楚的。這里特別提出,在實際演唱中,歌唱者并不完全是這樣劃分樂句的,他們常常因自身氣息量的大小而在樂曲的某個位置“換氣”,于此有個小小的“頓”、“住”,也就算一個樂句了。如《安寧小調(diào)》中,如以歌詞一句對應(yīng)一個樂句,則此曲為四個樂句,但有的歌唱者并不在每一句歌詞唱完才換氣,而是于每兩小節(jié)后換氣,則其曲十六小節(jié)又可分為八個小的樂句,這也是可以的(見曲譜中特別標出的換氣符號)。因此,曹丕才會說:“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6](P60)每個演唱者并不一定在同一位置換氣,所以演唱也就“巧拙有素”。這種情況甚至影響器樂演奏的學(xué)習(xí),初學(xué)者也就用換氣符號標出樂句之間的分隔。這樣看來,柳永的《八聲甘州》的樂句劃分也就一目了然,“八聲“即是”八均“,就是有八個均拍——八個以相同尾音劃分出的稍大的樂句,但這八個均拍又共包含了十九個小的樂句;因為此詞的歌詞部分押八個韻,并非句句押韻,而每句歌詞又對應(yīng)一個樂句,所以說它有八均(稍大的樂句)十九拍(相對小的樂句)當是無可置疑的。
第四,吳先生認為節(jié)拍的“急”、“緩”,決定了歌詞的長短字數(shù),這個看法也是很成問題的。前已論及,所謂節(jié)拍的急慢,實指演唱(奏)歌(樂)曲的速度,而且這個速度并非都為勻速,這與樂句的長短、歌詞字數(shù)的多少并無多大關(guān)系,但在前面的引文中,吳先生卻有自相矛盾之處。吳先生認為“前袞”、“中袞”六字一拍,“前袞、中袞、煞袞都屬大曲的入破部分,曲拍較急,所以都句短字少”,是以六字句為句短字少的,但《六么》也是“拍無過六字者”,卻是“《六么》宛轉(zhuǎn)曲終頭”,即是以宛轉(zhuǎn)抒情的意味結(jié)束全曲,反而是曲終而拍漸緩,余韻無窮,并非吳先生所說“它也是曲終拍急”。如果以為節(jié)拍的急慢決定了曲調(diào)的長短、歌詞的字數(shù),那不少慢曲中歌詞句短字少就無法自圓其說。譬如姜夔的《揚州慢》,此乃典型的慢曲,但其中二十二個詞句,只有三個詞句為六言,一句為七言,其余十八個詞句,或三言、或四言、或五言,均“不超過六字”,并非“慢曲之拍,拍緩字多”。
總而言之,唐宋詞中的拍(拍子)、均拍并非節(jié)拍,而是樂句;詞牌《破陣子》(又名《十拍子》)的“拍子”也是樂句;唐宋詞中的詞句長短、字數(shù)多少與曲調(diào)速度無關(guān)。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很多術(shù)語的使用較為混亂,往往不同的術(shù)語指的是同一概念,而很多相同的術(shù)語又有著不同的概念,不可不查。唐宋詞的很多術(shù)語與今日之術(shù)語,很多并無不同,但概念大異。在古代合樂歌唱的詩詞中,因文學(xué)與音樂的結(jié)合,情況則更為復(fù)雜一些。吳先生《唐宋詞通論》中的這幾個錯誤,不過是白璧微瑕,筆者在此指出,全是好心。但限于學(xué)力,也可能有錯誤之處,敬請吳先生及諸大方之家指正。
[1]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2]轉(zhuǎn)引自: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3]上海音樂學(xué)院音樂研究所汪啟璋,顧連理,吳佩華編譯.外國音樂辭典[Z].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1988.
[4]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編輯部編.中國音樂詞典[Z].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
[5]劉勰.文心雕龍·知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6]曹丕.典論·論文[A].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