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里光

圣者，齊先生
——我看《巨流河》

文/千里光

巨流河的水日夜奔流。她發(fā)源于河北七老圖山脈的光頭山，流過內(nèi)蒙，又流過吉林和遼寧，最后流入渤海。她是中國七大河流之一，也是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她被人們稱為母親河。

那天，在海岸的那一邊，一個叫啞口海的礁石上，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帶著她的孩子，面朝大海，朝著巨流河入?？诘姆较?，遠遠眺望，仿佛在聆聽來自巨流河的聲音。那嗚咽的流水隱約夾雜著上個世紀國破家亡的年代耳熟能詳?shù)母枨骸拔业募以跂|北松花江上……”、“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還有當年的校歌“唯楚有士，雖三戶兮，秦以亡！我來自北兮，回北方……”悲憫的歌聲在浪濤里嗚咽，像是歌詞中的每一個字都浸泡在淚水中了。

這位久久眺望巨流河的老人就是齊先生，大名齊邦媛，生于遼寧鐵嶺，今年已經(jīng)87歲，在臺灣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學家、教育家。她兩歲時因父親追隨奉系將領郭松齡兵諫張作霖、戰(zhàn)敗于巨流河，之后全家開始了永遠的顛沛流離，離鄉(xiāng)背井。他們在日軍的炮火中從南京輾轉到西南；又在國共內(nèi)戰(zhàn)的硝煙里，從大陸漂流到臺灣。興許正是在啞口海觸發(fā)的靈感，齊先生花了四年時間，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成了一部堪稱跨越百年時空的史詩般的紀實文學——《巨流河》。

不是所有80歲以上老人或者和文學、教育沾點邊的人都可以稱得“德高望重”的。但在臺灣，人們把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的齊先生稱為“永遠的齊老師”，白先勇更是將她譽為“臺灣文學的守護天使”。盡管齊先生在《巨流河》中始終謙卑、低調，一個在嚴父的影子下不會越雷池半步的乖孩子，一個與世無爭、被命運的大手擺弄來擺弄去的弱女子，一個不諳世故、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偏偏認定一條道的讀書人……然而這一切更印證了她“天使”的形象，因為謙遜而越發(fā)美麗，因為單純而越發(fā)讓人憐愛，也因為執(zhí)著而越發(fā)受到敬重。

也不是所有記錄歷史的長篇都稱得上“史詩”的?！毒蘖骱印匪枋龅?，不單是一個家庭的流離史，更是20世紀中國的苦難史；它也不止是部傳記，它對近一個世紀歷史的回顧，凸顯了一代知識分子不畏艱險、不畏權勢的風骨以及他們所堅持的那份操守。

他們胸懷“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信念，無論戶內(nèi)戶外，只要“能容下數(shù)十人，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因為“亡秦”不能沒有人，而人不能沒有知識。

那時老師說的最多的一句話還是“不好好做人，就會被淘汰”，簡單明了，容不得討價還價，還有南開中學張伯苓校長說的“你不戴?；粘鋈ィ惨屓丝闯瞿闶悄祥_的”。正是這樣的教育，即便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走出的也是一批富有獻身精神的“溫和潔凈的真君子”。

物質是如此匱乏，條件是如此艱辛，然而人們并不因此消極沉淪，或自暴自棄，相反，人們內(nèi)心平和、達觀向上，甚至充滿喜悅，創(chuàng)造這奇跡的正是文學。孟老師在教杜甫詩時的聲淚俱下以及朱光潛老師在朗誦罩子豪《金色面具》詩句時的淚流雙頰，都讓一時錯愕的學子感同身受，從此如癡如醉，浸潤在中外名著的海洋里。老師們的真才實學以及真情投入，使文學這朵奇葩在硝煙彌漫的土地上開得分外絢爛奪目。

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日后齊先生在臺灣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為什么敢于以她瘦弱的身軀，頂住“政治不正確”的大帽子，選編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做教材，不僅維護了文學的尊嚴，也堅守了知識分子的良心。

《巨流河》讓我們明白，正是有了這樣一批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才有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傳、弦歌不輟的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我們該由衷地稱他們一聲：圣者！

寫到這兒不由想起清朝的另一位圣者，武訓。武訓行乞三十年，一生不娶妻，不成家，卻最終辦起了三所學校。他不收學費，除了跪請有學問的進士、舉人執(zhí)教，還跪請窮人家送子上學。他的事跡一直為后人傳頌，為此孫瑜編導了電影《武訓傳》。電影中武訓“一拳兩個錢，一腳三個錢”的場景，曾讓無數(shù)觀眾潸然淚下。然而就是這么一部弘揚中華教育，歌頌圣者的好電影卻受到了山呼海嘯般的批判，也不知道到底想批評什么，只是因為上頭有人不喜歡武訓。孫瑜也因此倍受折磨，一直在郁郁不歡中度過余生。近日我去參加孫瑜先生111周年誕辰紀念活動，本以為該借機轟轟烈烈地給含冤半個多世紀的《武訓傳》一個正名的機會，然而大失所望，一個上級部門發(fā)來的賀電中竟然只字不提《武訓傳》。不給《武訓傳》再次正名，這紀念活動的意義不免大打折扣，孫瑜老先生地下有知也只有繼續(xù)郁悶了。聯(lián)想到不久前，南京竟有高校邀請學歷造假的唐駿去講課一事，我真的有點無語了，該褒揚的受沉冤，該鞭撻的上大學講臺，這世道是怎么了？知識分子的良知呢？師道尊嚴呢？如此下去我們的教育還有希望嗎？教育走歧路，還談何育人？

好比一條河流，難免泥沙俱下，然而源頭不能污染，否則河是死河，水是臭水。

哪天，真想把齊先生從啞口海接了來，在渤海口進入巨流河，逆水而上，直至源頭的光頭山?？纯匆宦匪|，然后向她請教，這污染咋整，是否已經(jīng)到了正本清源的時候了？

千里光 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雜志編審，出版多部文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