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陳星光的詩?印象中,好像是在2003年的下半年吧!最初為他那些意象別致的詩句所吸引,如“雨在窗外,億萬條魚反復跳躍”,如“月光走動,像大海慢慢翻身”,如“春日讀詩,越來越低/低得安靜,爬出一只甲蟲”,然后是在一個什么場合,估計也是跟詩歌相關的活動,彼此認識了,喝酒吹牛,互生好感。那時沈方正好弄了個叫“早班火車”的論壇,于是把他也叫了過來,時常在一起談談詩,灌灌水,電話聊天自然也是常用形式之一。盡管他有濃重永康口音的普通話對任何人的耳朵而言,都是一種嚴峻的考驗,但那種爽直與俠氣,那種最初尚帶幾分靦腆,交往稍深后很快就赤誠相見的真情,卻是很容易感覺得到的。而這種性情一旦傾瀉到紙上,或許就成了評論家們所謂詩風。我的意思是說,陳星光的詩,從一開始走的應該就是古人強調的詩如其人的路子,手中的筆猶如一把杜甫、陸游、黃遵憲他們用過的老镢頭,習慣在自己內心的一畝三分地上孜孜不倦地開墾,但背景依然是賴以生存的沉重的現實世界。
此后幾年,他對自己似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說,由繁至簡,比如說,沉潛與大氣。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但他確實是這么說了,也就這么做了的。包括個人的精神生活,也主要由沐浴方巖月色和對羅伯特·布萊的反復閱讀所構成。試圖在心靈與自然之間達成某種默契,用最簡單的話,說出內心最真實的思想,成為他作品新的方向,這使他筆下那種簡潔得近乎白描,仿佛脫口而出的句子,時常充滿著一種尖銳的疼痛和力量??磥恚嵌们叭苏f的弄巧不如守拙這個道理的。但弄巧也罷,守拙也罷,關鍵全在對其中的度,要有一個恰如其份的把握。而恰恰是在這個度上,他似有獨到的心得,并逐漸形成自己特有的語調。筆下文字如同生活本身一樣普通,淡淡的感傷,隨意而自在地吟唱,往往又夾雜著幾分尖銳,幾分痛楚,觸及人性的深處。具象與抽象,現實與超現實,在他詩中有一種較好的結合。
我們眼下看到的長詩《浮生》可謂他的最新實驗,此詩由一百七十八個生活片段所組成,無數小小的側面,猶如靈魂居所打開的一扇扇窗口。作為單首的詩,它們或許略顯單薄,零碎,結構上也有一定的隨意性,但被擰在一起以后,如同由無數個體水滴所匯聚成的漩渦,又如撕碎的肖像畫被重新拼湊起來,一股強大的情感力量撲面而來,讓你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里面去。一般說來,好的詩歌大多只需開頭的一兩行,氣息、氛圍什么的就出來了,然后隨著敘述的推進不斷增強,形成一個可明顯感受到的“磁場”,而這個“場”,是區(qū)分一首詩是否成功的關鍵。說白了,在寫作活動中,任何復雜的技巧,想象力和精妙的語句,其目的都不過是為了增大這個場的磁力而已,而這首長詩似乎也有這樣的魅力。同時它也讓我們懂得,詩人有責任有義務對現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這種“現時性”寫作決非對生活和事件的簡單概括,而應當是靈魂在此種生活和事件中的際遇和內省。在這一點上,陳星光做得相當不錯,因為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不顧忌自己的詩人形象,也不顧忌別人看了會怎么想,把內心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勇敢地說出來,幾近古人所主張并實踐的以我手寫我心的境界。真誠和性情,構成這首長詩的主要魅力,而這正是時下詩壇所特別缺乏的。它之所以為人期待,甚至當它最初的部分在博客里貼出來時,就引起了不少同行,包括刊物的關注和贊譽,其價值和意義或許也就在這里。
這是現實對文字的壓迫和折射,還是文字對現實記錄和超越?我說不清楚。在詩中,我們看到字里行間的陳星光,與我們在平時在生活中認識的陳星光基本是相像的,只不過形象更為鮮明,情感力量更為強大而已。尤其密布全篇、無處不在的那種訴求和疼痛,既是他對人生真相的認識與無奈,也像是為自己長期幽閉的內心找到了一個酣暢的出口。既展示了他發(fā)掘詩意生活的能力,同時也體現了思考的力量。你可以想象在醫(yī)院做超聲波檢查發(fā)現問題,或一個人酒醉后一邊流淚一邊向人傾訴的那種場面。也就是說,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同時又是那樣的無奈。因此,與其說詩中展現的是一個政府部門公務員曲折的現實情愫,不如更像是歷盡滄桑的老人在回憶往事。形式方面,則采用一種類似《詩經》里賦那樣簡潔、暢酣的方式,對壓迫身體的現實予以淋漓盡致的書寫,顯示了技巧的嫻熟以及對文本的綜合處置能力,證明他這些年書可沒少讀,功夫也沒少下。至少我在閱讀過程中,像龐德的《比薩詩章》,米沃什的《吹彈集》和《夢痕集》,沃爾科特的《安娜》,這些名著時不時地會從腦子里跳出來,但到了他的筆下,卻是地地道道的永康鄉(xiāng)音。不像有些人那樣,學習借鑒了以后,嗓子眼里總有一個外國人堵在那里,時不時地會影響到自己的發(fā)音。
或許,一位優(yōu)秀詩人的成長,需要諸方面條件的推動,但讓自己時刻保持在路上的狀態(tài),少說廢話,多干實事,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肯定是其中的一個關健,這方面,陳星光一直是這樣做的,而且做得很好。當有人忙著開朗誦會、研討會,忙著接受媒體采訪和出國講學的時候,他一直在埋頭寫作。或許在他看來,這些玩意真的不算什么,不會給你的詩歌帶來任何好處。因此,在目前的現實環(huán)境下,像他那樣的生活和寫作狀態(tài),與其說是一種清貧,不如說是一種奢侈。前些年,他在工作和事業(yè)方面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如意,雖不清楚事情性質如何?到底有多嚴重?但心情為此有些沮喪,有些消極肯定是難免的。長詩《浮生》的出現,或許正基于這樣的背景。這真是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了,不回避現實,正視自己生活中的卑微與無奈,同時又努力發(fā)掘它們背后的意義,這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才能做到的事。陳星光自然尚未臻其極致,只不過已具備了這樣的氣象而已,但當不少人還習慣對著鏡子和梳妝盒寫詩的時候,他已在對著手術刀和心電圖寫詩了,光憑這一點就已相當的了不起。
現實方面,多年來,這位外表靦腆,性情直率的詩人一直安心居住在自己家鄉(xiāng)永康,其詩風簡潔而內秀,與其為人的溫和、友善相當匹配。由于有一個國家稅務干部的現實身份,白天他必須戴著那頂威武的大蓋帽,在光線和噪音里穿越,夜晚則習慣趴在電腦前寫作一一傾聽現實壓力下心靈的冗長回聲,并將它們如實記錄下來。說起來,詩歌對現實生活的介入并非新鮮話題,事實上古今中外任何一位有作為的詩人,一生都在尋找個人與時代之間的某個契合點??纯粗車氖澜?,那些整天壓迫你的怪獸般的高樓大廈、地鐵、快餐,擁擠的公交車、美容院深夜的曖昧燈光,那些破壞中的山水,日益都市化的失衡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你當然可以拒絕它們,但你無法逃避它們。陳星光為自己選擇的方向是知難而上,決心在經過一番殘酷較量后,讓它們發(fā)出內心期望的那種真實的充滿個人音色的回聲。這個姿態(tài)是勇敢的,甚至還帶有幾分悲壯的色彩。因為其過程的艱巨可想而知,同時也很難說一定會有盡如人意的結果。眼前的這些詩作,不妨可以視作這方面他交出的首份答卷或體檢表。盡管略嫌氣虛,但心臟健康;盡管未臻完美,但瑕不掩瑜,為了這一點我想我們要祝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