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哲學活動出發(fā),闡明自我認識的回歸作為教育的哲學本性。近現(xiàn)代以來,教育越來越多地偏離了應有的哲學本性,我們需要不斷地甄定教育的使命,以人的自我認識的完善作為教育的根本目標。今天,教育越來越多地成為碎片化的存在,一點點補綴人的生命,導致生命意義的迷失,我們需要重申教育的哲學品性,以自我認識的生長超越碎片化的教育。
[關鍵詞]自我認識;哲學;教育
[中圖分類號]G64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11)05-0008-06
一、“認識你自己”與教育的哲學本性
在柏拉圖的《申辯》中,蘇格拉底對自己畢生從事的事業(yè)作了如下說明:
“雅典的人們,我向你們致敬,愛你們,但是我更要聽神的話,而不是你們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能夠做,我就根本不能停止愛知,要激勵你們,告訴我遇到的你們中的每個人,說我習慣說的話:‘最好的人,你是雅典人,這個最偉大、最以智慧和力量著稱的城邦的人,你只想著聚斂盡可能多的錢財,追求名聲和榮譽,卻不關心,也不求知智慧和真理,以及怎樣使靈魂變成最好的,你不為這些事而羞愧嗎?’”[1](P107-108)
蘇格拉底受神的指示,把哲學思考帶給了民眾的日常生活中,同時也把日常生活帶向哲學生活。前蘇格拉底哲學主要是自然哲學,是關于天上的,難以進入民眾的生活,而蘇格拉底本人則每天行走在城邦之中,不停地質(zhì)詢他人,蘇格拉底本人就成了哲學進入城邦生活的典型。當人們之前更多地按照信仰和習俗來生活,蘇格拉底以哲人姿態(tài)進入城邦,并打破這種日常習俗生活的慣習,把人們的眼光從習俗中超越出來,要人們認識你自己,使自我認識成為人的使命。蘇格拉底要雅典人關心自己的靈魂勝過去關心自己的財富和聲譽,他是要提示人們,人生的目的并非錢財、名譽、地位,而是靈魂的美善,“認識你自己”就是要認識人之為人的最高使命,甄定人生的目的。或如黑格爾所言:“蘇格拉底的原則就是:人必須從他自己去找到他的天職、他的目的、世界的最終目的、真理、自在自為的東西,必須通過他自己而達到真理。這就是意識復歸于自己?!保?]作為蘇格拉底談話法的辨證法或者叫對話術,就是一點點把人們的目光從習俗生活的利益糾葛中引向純粹的思考,把民眾的習俗生活引向哲學思考,從而激勵人的靈魂上升。
蘇格拉底的申辯,其主要目的并不是“為自己申辯,而是為你們申辯”[1](P111),他不是為自己辯護,而是為哲學生活辯護,也就是為一種以“愛知”(“愛智慧”)來引領個體從對金錢和名譽的關心轉向?qū)`魂的美善、也就是對德性的關心的生活方式辯護,愛知的核心就是人的自我認識。對金錢與名譽的關注會遮蔽人的自我認識,與金錢和名譽相比,人的自我認識乃是第一位的問題,正如蘇格拉底所說,“一個未經(jīng)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過的生活——這對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1](P131)蘇格拉底的使命就是要刺激人們不斷地去尋求人的自我認識,以形成自知的美德。
通達自知的方法就是在對話中回到純粹的事物本身。在《申辯》中,蘇格拉底“自己的”和“自己”,以及“城邦的”和“城邦”:“我私下到你們每個人那里,做有最大益處的益事,我嘗試著勸你們中的每個人,不要關心‘自己的’,而要先關心自己,讓自己盡可能變得最好和最智慧,不要關心‘城邦的’,而要關心城邦自身,對其他事情也要按同樣的方式關心?!保?](P126)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自己的”與“城邦的”財富和榮譽,但我們應首要關心的乃是自我和城邦本身。如果說關心自我就是關心自我靈魂本身,那么關心城邦就是關心城邦的靈魂,也就是正義。無疑,城邦正義的實現(xiàn)同樣依賴于個人的靈魂。對于蘇格拉底而言,他并不直接參與政治,他自己的使命乃是提高每個人的德性,也就是刺激人們從對“自己的”與“城邦的”事情的關注中,回到對自我和城邦本身的關注,回到自我靈魂本身的關注,回到人的自我認識。
如果把蘇格拉底的對話實踐看成是典型的教育事件,是一個個引領對話者精神上升的事件,那么,這些事件的核心就是以人的自我認識來甄定人生的使命,這就是蘇格拉底所言關心靈魂的美善勝過金錢與名譽。正是秉持著這樣一種高貴的教育使命,使得蘇格拉底在任何談話情景中,總是試圖引領個體從習俗的認識中,從日常生活的種種糾纏之中超越出來,去認識事關個體德性的諸種品質(zhì),并在把對日常生活周遭事物的認識提升到純粹認識的過程中,提升個體心靈的境界,由此而調(diào)節(jié)個人與城邦、個人與周遭事物的關系,調(diào)節(jié)個人在世界中的位序,在促進城邦或者外在世界的和諧與秩序的同時,促進個人自我生存的和諧與秩序。 蘇格拉底始終把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視為不斷上升的開放性結構,真正的自我認識意味著把人置于整全中,自我存在的合理性在整全之中。面對整全,世界大全,每個人的知識都是有限的,這就是自知,“知道自己無知”。擁有了自知的美德,我們就能夠始終把開放的自我置于整全的觀照中,使得“愛智慧”成為個體生命置身其中的基本姿態(tài),引領著個體靈魂的上升。這種智慧之愛,正是哲學生活的旨趣。由此,蘇格拉底的教育實踐呈現(xiàn)出鮮明的哲學品性。
蘇格拉底把“認識你自己”作為人生的根本問題,其意旨正在于通過個人自我認識的開啟,引導人充分運用個人理性來把握自我人生,引導個人超越感覺經(jīng)驗,努力達到對人生的理性把握,甄定人生目的,實現(xiàn)自己美善的生活。蘇格拉底終其一生,就是引導人們認識自我,認識到自己對人生最重要問題的無知,從而在這種無知的自知中看護好自己的靈魂。當蘇格拉底說,“不要關心‘自己的’,而要先關心自己,讓自己盡可能變得最好和最智慧”[1](P126),蘇格拉底是提示我們,作為人,要認識到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大益處的益事”乃是靈魂的最大改善,這是人生的本意性目的。不斷地回到認識的起點,也就是回到人的世界的起點,回到人之為人的起點,這是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基本含義?!耙粋€人還不能認識他自己,就忙著研究一些和他不相干的東西,這在我看來是十分可笑的”,蘇格拉底把一個人的自我認識看成個體人生的基礎與核心。蘇格拉底期待把人生建立在知識的基礎之上,“美德即知識”這里的“知識”不是一般的感性經(jīng)驗知識,而是關于理念的知識。當靈魂達到了理念也就是普遍性知識,本身就意味著靈魂的上升,也就是靈魂的德性?!叭魏稳朔材茉谒饺松詈凸采钪行惺潞虾趵硇缘?,必定是看見了善的理念的?!保ò乩瓐D,《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76頁)。知識與美德正是在這個層面統(tǒng)一起來。,通過靈魂向普遍性的靠近,來擴展人的自我認識,增進個人對人生目標的理性把握,把人生對美善的追求內(nèi)化成個體積極的人生實踐。
由知識的教化而至美德,這乃是教育的哲學本性之根本所在。教育的哲學本性意味著讓我們超越具體的感性經(jīng)驗,達到對世界整全的把握,讓人不斷地敞開自己,由此而啟發(fā)并擴展人的主體性存在,提升人自覺的主體意識,啟迪自我人生在世的審慎德性。哲學化的教育正在于以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作為教育的中心,并由此而引導個體在紛繁的教育影響之中走向人性的整全。教育的目標就是從人的自我認識開始,開啟個人哲學生活的可能性,擴展人的自我認識,理性地領悟真理和善,促進理性對自我靈魂的照看,促成個體人格的完成及其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實現(xiàn),使得美好生活成為可能?!啊J識你自己’,古人和人文主義者都認為這是人的智慧,是人的思想的真正目的和對這智慧的愛:哲學?!保?](P2)回到人的自我認識,就是回到哲學生活的起點,也就是教育之哲學品性的開端。
二、重新甄定教育的使命: 教育以自我認識的完善為根本指向
蘇格拉底試圖把人對物質(zhì)的依賴降低到最小程度,從而最大限度地敞開精神生活的可能性。當然,普通人難以企及,但不管怎樣,蘇格拉底是以哲學生活的典范來提示我們,要認識你自己,要認識人在世間的最高使命,那標示人之為人的最高使命,并不存在于物質(zhì)享受中,而是在于精神生活,在于靈魂的高度。很顯然,今天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擠壓了人的精神生活之時,我們需要重新探求人的自我認識。這種探求并不是試圖以精神生活來替代物質(zhì)生活,而是以人的自我認識來引領人的生活,以此來提升生命本身的質(zhì)量。“對于人來說,重要的不是身外的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什么,而是人自身內(nèi)部、人的靈魂中發(fā)生了什么。認識不是被外在的事情所決定,而是被靈魂中發(fā)生的事情所決定,即被內(nèi)在于其靈魂中的信念、信仰所決定和確定?!保?]人是一種獨立、自由的存在,生命的質(zhì)量不在于所消耗的物質(zhì),而在于生命所展開的人性之可能性。
在蘇格拉底看來,未經(jīng)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過的生活,只有愛智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而愛智的過程,就是對生活不斷省察的關心靈魂的過程。對于每個人而言,實際上并不存在現(xiàn)成的好生活的模式,好的生活乃是一個辨證地顯現(xiàn)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就是引導如何過一種審慎的生活,哲學引領我們?nèi)ヌ骄孔晕掖嬖谥i。“蘇格拉底認識到我們能明白我們并不清楚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我們被自然(天性)驅(qū)使著去找到它。他的生存方式正是這種體認的結果。我們必須對穿透我們周圍黑暗世界的一線微弱之光保持忠誠?!保?](P363)只有在感官欲望之上的純粹思辨之中,個人在可能真正明白什么是自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辯證法作為教育與生活形式的意義,正在于一步步引導個體從基于個人感官欲望的日常偏見之中超越出來,祛除現(xiàn)象世界中的各種遮蔽,逐步進入理性思考的殿堂之中,使得個體面對整全,并獲得對人生最重要問題的思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布魯姆這樣寫到:“只有通過絕不妥協(xié)地回歸古典的原則,回歸古典的理性主義和古典政治,人才有希望獲得超越于對矯揉造作的欲望的自私滿足的尊嚴?!保?](P308)
在《申辯》中,蘇格拉底多次言稱自己是受神的指使,“是神安排我以愛知為生,省察自己和別人”,使雅典人免于“在沉睡中度完余生”[1](P106)。平民個人更多地“沉睡”于自己的日常生活,正是神的介入,使得蘇格拉底成為雅典的牛虻,勸導人們關心德性。這意味著哲學生活是需要引領的,惟有日常生活向神性的敞開,哲學生活才有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不僅是雅典的牛虻,更是人類的牛虻。他在《申辯》中不止一次,以神之傳言人的名義,向人類說話。缺少了必要的引領,個體不會自動地生成健全的自我認識,這意味著我們必須自覺地領悟人之為人的使命,甄定教育的宗旨。
盧梭曾以“領悟人類的使命”為題,告誡人們:“我覺得人類的各種知識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備的,就是關于‘人’的知識。我敢說,德爾斐城神廟里唯一碑銘上的那句箴言的意義,比倫理學家們的一切巨著都更為重要、更為深奧。”[6]盧梭在這里所提及的箴言就是“認識你自己”。今天,當我們沉溺于各種繁雜的事務之中,沉溺于現(xiàn)實生活的各種享樂與欲求之中,沉溺于個人的性情與欲望之中,沉迷于大眾文化的不斷復制所制造出來的生活幻象以及這種幻象對生活世界的宰制之中,沉迷于現(xiàn)代生活不斷被塑造的慣習之中,自我認識這一古老的話題就隨之逐漸地淡出了當下的生活。認識自我,不僅是一種需要,更是一種責任,一種擔當自我人生的責任。重提人的自我認識,就是要在人為物役的時代里,重新找回個體精神生長的起點,重建人的主體意識,以確立個體精神生活的真正的獨立性,恢復個體生命的沛然生氣,“物物而不役于物”(莊子)。
啟蒙運動以來,以“知識就是力量”來擴展人的主體性,導致人對自然的僭越與人的自我膨脹,神性在日常生活中已經(jīng)失去了位序,人類越來越多地滿足自我理智的生長,從而導致人類主體性過度張揚?!叭祟惖囊靶脑谧陨砝硇粤α咳找嬖鲩L的情況下不斷膨脹,助長了對自身知識的迷信,人正走在取代神而自己成為神的道路上。”[7]今天,我們重新談論人的主體性的重建,乃是對啟蒙理性的揚棄,也就是以“知識即美德”的古典法則來抗衡“知識就是力量”,以重回人的自我認識來甄定人的主體性,以德性的豐盈來充實個體為啟蒙理性所開啟的主體力量(權力)的張揚,以審慎的德性來甄定個人主體性的膨脹,敞開自我對世界的開放性,引導個體獲得人在自然與世界中的合理位置。在這個意義上,回到人的自我認識,重建人的自我認識,這實際上乃是當下教育問題的起點,也是教育目標的終點,個人自我認識的完成即個體人格的完成。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庇煽鬃映欣m(xù)并進一步確立的不問天道、只問人道的教化傳統(tǒng),把對自我認識的訴求限定在人事之中,限定在君臣、夫婦、父子的俗世性人倫關系之中,這大大縮小了個體自我認識的空間。不僅如此,克己復禮的教化方式也大大縮減了個體自我認識發(fā)展的可能性,族群的自我認識替代了個體的自我認識,或者說個體的自我認識面對族群——而非面對天地自然——而展開,這大大局限了個體自我認識發(fā)展的空間。秦漢以來,強大的專制體制的建立與政教合一的社會治理模式的形成,直接導致對個體日常生活的超強宰制與泛倫理化的生活形態(tài)的形成,使得中國社會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極不充分,這直接導致我們的傳統(tǒng)教育本身哲學品性的稀缺。置身內(nèi)憂外患中的現(xiàn)代中國教育同樣沒有完成傳統(tǒng)教育的深度啟蒙,以至于現(xiàn)代教育并沒有把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真正植入教育實踐之中,蔡元培提出的世界觀教育的曇花一現(xiàn)可見一斑。當代教育同樣沒有主導性的自我認識的目標和方向,又受物質(zhì)化、技術化的影響,把現(xiàn)代教育轉型過程中積累起來的點點殘留的教育理想消解。這樣的結果是教育實踐中靈魂的缺失,教育陷于繁雜的事務之中,每個人都卷入其中,卻找不到個人教育行動的根本意義。
我們的教育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龐大的教育機器有序地運轉,但我們卻看不到教育的根本性目標,短近的(考試)目標取代終極性的(育人)目標成為日常教育的追求,我們的教育早已在對物質(zhì)化、技術化社會的被動適應中失去了自身原本不充分的理想?!安]有什么人所共知的現(xiàn)代教育的理想,除非僅僅指的是,為了讓人能跟得上科技的進步,要按照能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方式來組織事物;為了一個技術的世界訓練心靈,讓精神社會化。但是因為沒有目標,沒有終極目的(telos),科學和文藝兩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損害并且愈發(fā)迷失錯亂。我們正經(jīng)歷一場恩斯特#8226;卡西爾所說的‘人的自我認識的危機’,因為沒有占支配地位的背景讓人理解現(xiàn)代生活中的人。這種情況導致了人的碎片化,人的思想和活動有多少種方面,人就分裂成多少個部分?!保?](P9)孔子曾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F(xiàn)代人越來越多生活在自我的異化與緊張之中,“人類不再歸屬自我,甚而脫離自我,生活在他人的觀點和眼光之下,更多地需求來自他人的認可”[8]。教育的首要目的就是成就自我,完善自我,而不是為了自我在社會中換個好價錢。當教育越來越多地成了資格養(yǎng)成的場域,人們期求教育的恰恰是其交換價值,而早已不是為己之學。當教育本身陷入技術化的華麗片段之中,教育就失去了自己的理想,教育在繁雜與忙碌之中看不到整全的人性。教育必須從破碎的片段之中眺望自身的理想之光。
三、提升教育的哲學品性:以自我認識的生長超越碎片化的教育
真正的教育正是在引導個體自我認識不斷拓展的過程中,敞開人的理性,甄定個體人生的主導性目標,把個體引向?qū)γ郎粕畹淖非螅迅鞣N知識技能的學習都整合在個體對美善生活的追求之中。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不僅是教育的基礎,實際上就是教育的核心與靈魂,個體價值精神建構正是建立在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之上。任何教育,都需要轉化成人的自我教育,即個人對自我認識的促進與由此而展開的美善生活的追求。正如蒙田所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認識自我”,引導個體積極認識自我、拓展自我,提升個體對自我的覺知,就是教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教育的最高使命?;蛉缣K格拉底所說:“我本該做的就是探究我自己(searching myself),以免我愚弄了自己,以為自己知道那些事實上并不知道的事情?!保?]一種成熟的個體性,始自個人的自我認識,并且成于個人的自我認識。
當下教育一方面面臨著經(jīng)濟社會的擠壓與日益擴大的社會競爭,另一方面面臨著自身的深度體制化。這使得我們的教育整體更多地傾向?qū)ι鐣倪m應而缺少足夠的自我反思的能力。對現(xiàn)實需求的適應使得教育成為技術性訓練的工廠,教育的目標自覺不自覺地轉向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成功,轉向個人俗世世界利益的擴展,而不是自我認識的完善?!艾F(xiàn)代教育把原子式個人的謀生能力作為教育必須實現(xiàn)的東西,所謂的個人品質(zhì)不過是適應社會的多種工具職能,一個人的職能越是豐富,就越具有適應性,就越能夠占有利益,也就越成功?!保?0]教育遭遇的核心問題是教育自身理想的破滅,與隨之而來的教育的碎片化,教育喪失了必要的哲學氣質(zhì),全然淪為世俗生活的工具,置身碎片化教育之中的個體看不到生命存在的整全,看不到教育帶給個體生命發(fā)展的完整意義,不得不淪為教育機器上不停地接受訓練的工具,教育無法促進個體完整的自我認同以及建立其上的自身存在的完整性,最終的結果就是成批地造就出缺少必要的自我反思意識的工具人。
當各種外在的目標和繁雜的知識體系,云遮霧罩般地滲透在教育實踐之中,自我認識作為教育的根本目標早已迷失,這意味著重新觸摸到教育的內(nèi)在主旨,回復到對人的自我認識的貼心呵護,以自我認識促進教育的完整性,在今天是多么的重要?!白晕乙庾R、自我清醒、德爾斐式的‘認識自我’對我而言是教育中重要的幾件事。但我知道想明白以上那些確指什么已是太難,更不要說達到那些目標。但一件事是確定的。如果一個人的腦袋被一些曾經(jīng)重要但已成為陳詞濫調(diào)的觀點充塞,如果一個人還不知道這些陳詞濫調(diào)并不象太陽、月亮一般自然,如果一個人不認為有其他的東西能夠替代它們,這個人注定是別人意見的傀儡。要在人們對別人意見確信無疑以至于停止了思考之前,追回到這些觀點的源頭,去看看它們真正的論據(jù)。只有這種搜尋才能解放我們?!保?](P365)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對加之于我們頭腦中的諸多知識與觀念進行透徹的反思與梳理,思考它們究竟在何種程度上促進了個體自我認識的發(fā)展與人格在諸種遮蔽中的解放,重建不同知識在個體發(fā)展中的位序。惟有從這里出發(fā),我們才可能找到對于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深諳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阿爾法拉比在其《各科舉寓》中,把所有的學科(除醫(yī)學外)分成五章:(1)語言學,包括詩律學;(2)邏輯學;(3)數(shù)學,包括算術、幾何、天文、音樂和動力學;(4)物理學、形而上學和神學;(5)政治學、法學和辯證神學。阿爾法拉比的意圖是要人們知道哪科最優(yōu)秀,哪科最有用,哪科更精確,而且這個排列順序正是學生獲取知識的大致進路,只有循序漸進,才能獲得真知(參見程志敏.柏拉圖與阿爾法拉比[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98.)?,F(xiàn)代教育在顛覆古典知識秩序、諸種知識平面化的過程中,逐漸失去了知識的“序”,使得循“序”漸“進”變得難以可能,知識的增加帶來的不過是個人外在世界的擴展,而不是自我心智秩序的啟明。怎樣重建當下教育中的知識秩序,并且循“序”而漸“進”,這乃是當下教育面臨的基本問題。。
維科曾言:“自知是任何人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nèi)獲取全部領域的學識的最大激勵?!保?](P35)在維科看來,人是因為缺乏勇氣而束縛了他的心靈,由于對自己信心不足而貶低了人的心靈,因為不抱有成就偉業(yè)的希望而讓心靈白白受到耗乏,但人也能受到激發(fā),被鼓舞著去承擔偉大崇高的事業(yè),因為人有著綽綽有余的能力。正因為如此,對于我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認識自己,這是我們獲得智慧的根本。自知意味著始終把自我置于整全的觀照之中,并認識到我們對于整全的無知,由此而把自己還原成“愛智慧的人,而決非是智慧的完全擁有者”[3](P17)。當我們試圖以人的自我認識來甄定教育的目標與方向時,并非全然否定教育的現(xiàn)實指向,而是以自我認識作為教育的主線,以自知引導個體人生,促進個體潛能的充分激發(fā)與智慧的全面獲致,激活人生的可能性。
當教育越來越多地陷于繁雜的事務之中,師生費盡心力,疲于應付,教育難免讓人迷惑重重。今天,置身繁雜教育訓練之中,想要一蹴而就以消解這些迷惑,是不可能的。我們最重要的乃是怎樣從當下教育的迷宮之中找到教育理想的可能性,找到教育通達個體人性之整全的可能性?!白畲蟮拿曰笾幸惨廊挥幸粭l通往靈魂的幽徑。也許它很難被發(fā)現(xiàn),因為在人生的中途,周圍已是雜草叢生,其根源是我們所說的我們的教育。然而,那條幽徑一直就在那兒,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它的暢通,以接近我們內(nèi)心的最深處——接近我們的內(nèi)心對一種更高層次的意識的清醒認識。我們借助于它做出最終判斷,把一切理出頭緒?!保?1]教育必須作為整體,一旦教育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方向,并力圖在具體而微的教育片段中始終朝向這個方向,當下的教育就能在千頭萬緒之中,找到那通往靈魂的幽徑。
我們在人類整體與個體的不斷成功之中,高揚個體的主體性,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主體性的僭妄與自負,教育不自覺地裹脅其中,成為這種過度主體性的促進者,在促進個人知識與能力生長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地促成個人主體意志的膨脹,缺少必要的謙卑,從而大大縮減了向他者世界開放的可能性,由此而導致人的自知的欠缺。怎樣培育健全的主體性或謙卑的主體性,促進個體人格向著整全的開放,避免個體人格停留在某種確定性的層面上,這恰是我們現(xiàn)代教育所回避的問題。黑格爾有一個著名的說法:“真理是全體。”維科在《論我們時代的研究方法》中寫道:“全體真正的是智慧之花?!惫诺涫降膶で笳胬硎冀K把人置于與某些事物的關系之中[12]。惟有把個體引向整全,我們才可能真正獲得審慎的主體性。這意味著我們的教育需要不斷地反思個體與整全的關系,避免教育中人的主體性的檢閱,以自知來促進當下人的主體性實踐的合理性。
正因為教育的目標是通過開啟人的理性,來增進人的自我認識,完善人的價值理性,所以,在蘇格拉底看來,教育從根本上就是啟發(fā)的而非灌輸?shù)?。由此,他踐行的是啟發(fā)式的教育方法,不直接向?qū)W生傳授具體的知識,而是不斷地“詢問他,省察他,羞辱他——如果我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德性,反而說自己有——責備他把最大價值的當成最不重要的,把更微小的當成更大的”[1](P108),通過問答、交談或辯論,消除個體原有的錯誤、模糊的認識,讓事關人生重要問題的正確認識逐漸于內(nèi)心之中顯現(xiàn)出來。這種方法有助于激發(fā)學生發(fā)自內(nèi)心地思考、判斷,尋求正確答案,從而積極把自我引向?qū)€人人生路向的不斷詢問之中,使個體走向省察的人生。蘇格拉底啟發(fā)式教育并不僅僅具有教育的方法論意義,更重要的,它是充分而有效地激勵個體人格自主、個體自我認識發(fā)展的教育路徑。啟發(fā)式教育的核心正在于它所展現(xiàn)的教育的哲學品性,即引導個體在不斷地展開的自我肯定、否定的辨證過程中獲得靈魂的上升。教育在古希臘的語言中的含義就是“引導”,即內(nèi)在地引出健全的個人來。真正的教育,哲學化的教育,就在于個體靈魂的自我生長。
面對無限,盡管每一個體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們依然可以憑借人的思想,找到那個置身宇宙洪荒之中的自我,以生命有目的的創(chuàng)造來照亮我們卑微的人生,從而給無助的個體找到尊嚴與幸福的可能。教育的理想,無疑就是要在紛亂的頭緒中引領個體自我認識的敞開?;氐饺说淖晕艺J識,重建主體的自由,這難道不是現(xiàn)時代教育最重要的使命?理想的教育的蹤跡于是由此而顯現(xiàn)出來:以人的自我認識的發(fā)展為基本線索,以個體靈魂的完善作為根本目標,由此而確立教育的中心;以自然作為教育不斷回復的起點,甄定個體發(fā)展的方向與教育的目標;以博雅的文化作為教育的內(nèi)容,夯實、拓展個體人生的精神基礎;以積極的交往與活動來拓展個體生命的現(xiàn)實內(nèi)涵,把個體引入他人與世界的關切之中;以積極的行動走向公共生活,走向民族、國家,走向政治與歷史,提升個體存在的時代與歷史內(nèi)涵。
“可以肯定的是,國家是什么,個人對國家的責任是什么,什么構成善好……這些問題不可能被很快地解決,而需要時間、關注和持續(xù)的研究。他們是一直被預設了答案卻很少被找到的問題。容易看到,這些問題在今天與在蘇格拉底時代是同樣的。就是這些問題是永恒的,對它們的思考塑造出了嚴肅的人。”[5](P388)真正的教育實際上總是需要越過各種繁雜的設計,不斷地回到這些基本問題,回到人之為人的起點。不斷地提出人的自我認識的問題,其實就是要在一個繁復的世界中,保持人對自我認識的警覺,其實也就是保持人之于外在世界的獨立性,保持人的存在的獨立性,保持人格精神的獨立性,直抵教育的根本目標,那就是:化育完整的人格。
赫拉克利特說,上升與下降之路是同一條路[13],然而人們通常對此毫無意識,人其實同時走在上升與下降的道路上。人的永往無前的力量來自人的虛弱,或者說,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力量實為人的虛弱[7](P102-103)。可見,人的恰切的自我認識乃是人類永恒的難題!正因為如此,我們當下面臨的問題,并不是“什么是現(xiàn)代教育”,而是“什么是教育”。我們對當下教育的思考,就需要穿越當下教育的層層迷霧,回到教育的初始性問題,回到德爾斐神廟的古典諍言,“認識你自己”,并從這里出發(fā),通達人的健全的自我認識,通達個體審慎的主體性,通達人性之整全,求得個體人格的完整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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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urning to Self-knowledge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Philosophical Nature of Education
LIU Tie-fang
(College of Educational Scienc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Hunan 410081,China)
Abstract:Starting from Socrates' philosophical activity of \"knowing thyself\", this article expounds the returning to self-knowledge as the philosophical essence of education. Since the inception of modern era, education more often than not has deviated from its nature. We need to re-determine the mission of education, and aim at the perfection of self-knowledge as the fundamental end. Today, education 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fragmented and tried to provide piecemeal solutions for man's life, resulting in the loss of the meaning of life. We need to reaffirm the philosophical character of education and to nurture the growth of self-knowledge to overcome piecemeal education.
Key words:self-knowledge; philosophy; education.
(責任編輯 李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