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我川南的老家有很多兼職獵人。之所以說他們是兼職的,是因為他們只在農(nóng)閑時才出來打獵。那時,山間的野物多,有野雞、野兔、野豬、鵪鶉等,獵人們槍法一般都不賴,只要一上山,差不多都有收獲。
然而,有一樣野物卻是獵人們無可奈何的,那就是鷹。鷹在老家被叫做“巖鷹”,它常常把巢筑在高不可及的懸崖上,或高大樹木的頂端。巖鷹在鄉(xiāng)里很招人忌恨,它經(jīng)常神不知鬼不覺地或從高空俯沖而下,或從遠處箭矢而來把家里養(yǎng)的小雞叼走。面對巖鷹人們無計可施,最多是看見它在高空盤旋時敲盆吼兩聲“巖鷹哦!巖鷹哦”。有些村民不服氣,提了鳥槍,當它飛得稍低時朝它放上一槍,但打不到它,只能出口氣而已。
方歪嘴40多歲,是村里唯一的專職獵人。他一直沒有成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成天自由自在,專職研究打獵。他家里有三支鳥槍,一支是他爺爺?shù)?,一支是他父親的,他自己還做了一支。前面兩支槍的主人去世了,只把槍留給三代單傳的方歪嘴。他很珍惜這兩支槍,只有獵殺重要野物時才會使用。
方歪嘴槍法極好。打獵巡山時,一只野雞被驚擾突然從草叢里飛出,他順手一抬槍就可以讓野雞斃命。他膽子大,為了獵殺一頭野豬,一個人在方圓三十里無人煙的深山里一趴就是一晚上。幾年下來他的“戰(zhàn)果”頗豐,家里掛滿了野雞羽毛、野豬獠牙、狐貍皮子……要是有人來他家參觀,他總是得意地給人指點:瞧,這野雞毛,差不多有兩米吧……這樣久了,難免有人心中不快,就故意調(diào)侃他:“方歪嘴,你這家里好東西是多,但怎么沒見過整副巖鷹爪爪,哪怕一片巖鷹毛也行?。 狈酵嶙炻牭竭@樣的話馬上就拉下臉來,狠狠地說:“總有一天,老子會讓你看到的!”
于是,方歪嘴暗暗把打一只巖鷹作為了自己的最高目標,只要有機會他都要朝巖鷹放上一槍,雖然知道徒勞無益,但至少可以稍解他的恨意。他時不時也會去斗笠?guī)r轉(zhuǎn)一轉(zhuǎn)。斗笠?guī)r是一山峰名,以形似斗笠得名。其實,斗笠?guī)r更像一個鷹嘴,有很大一部分懸在半空中,山頂又長了一棵粗壯的松樹。這樣的環(huán)境是巖鷹理想的棲息地,巖鷹的巢就筑在那個鷹嘴下面的巖石里。
那年又到了十月初一。老家有十月初一煍(方言,用煙熏)巖鷹的習俗,就是在十月初一這天,在空曠地把雜草堆好點燃,但不讓著明火,只讓它慢慢燃,冒出濃烈的煙霧。據(jù)說這樣煍一下,來年巖鷹會少一些,家里的雞就好養(yǎng)了。
這一天,方歪嘴又到斗笠?guī)r上轉(zhuǎn)悠,驚奇地發(fā)現(xiàn)懸?guī)r下巖鷹巢里多了兩只鷹仔,他異常興奮,抬頭四下張望,也沒見到巖鷹的蹤影。他馬上跑回家,找了一根幾丈長的粗繩,一頭拴在山頂?shù)乃蓸渖?,一頭捆住自己的腰,慢慢下到了鷹巢邊。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和巖鷹親密接觸啊,方歪嘴很是興奮,但為了不被老巖鷹逮個正著,他不敢久留,麻利地用一只尼龍口袋把兩只鷹仔弄回了家。
方歪嘴逮到兩只鷹仔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整個村莊,人們紛紛來看稀奇:這種專抓小雞的巖鷹究竟是個啥樣子。凡是有來看熱鬧的人,方歪嘴都會繪聲繪色地講一遍他那天“勇擒猛禽”的過程,人們都會發(fā)出“嘖嘖”的稱贊并朝他豎起大拇指,他總是得意地說:“那是,我方歪嘴是誰,獵物的克星啊,這巖鷹雜種總算讓老子逮到了!”
方歪嘴對兩只小巖鷹侍候特別周到,每天都把它們弄到院壩里來曬太陽,給它們喂食,給它們吹口哨。方歪嘴還有一個“宏偉”的目標,他從電視里看到過柯爾克孜族男人馴鷹的節(jié)目,他也想將兩只巖鷹馴化,作為他打獵的助手。
但不知從哪一天起,方歪嘴發(fā)現(xiàn)有兩只老巖鷹經(jīng)常光顧他小院的上空。終于有一天,兩只老巖鷹落在了他家院外的一棵梨樹上,兩只小巖鷹也異常躁動,嚴重地影響了方歪嘴的馴鷹計劃,讓方歪嘴大為惱火。他狠狠地盯著老巖鷹,咬著牙吼道:“你想干什么?”老巖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方歪嘴說:“怎么,想救子?來吧,來一雙少一雙,老子讓你有來無回!”于是迅速跑回屋,端著他爺爺用過的那支槍邊跑邊喊:“來吧來吧,讓你嘗嘗老槍的滋味?!?/p>
那時,已是隆冬,樹木凋零,院外的那棵梨樹光禿禿的,兩只老巖鷹站在樹上一動不動,冷冷地盯著小院,巨大的身軀格外刺眼。方歪嘴屏住呼吸,靜靜地舉起槍,瞄準兩只老巖鷹,正要扣動扳機,一只老巖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面而來,兩只鐵爪一下抓住了方歪嘴的槍管,巨大的翅膀不停地在空中撲打。方歪嘴措手不及,本來端平的槍變成了垂直向空中。正當他使盡全力想甩掉抓住槍管的巖鷹時,另一只巖鷹又箭矢般地沖過來,一只鐵爪在他臉上掠過,方歪嘴慘叫一聲倒地,手指碰到了扳機,槍巨雷般響了。
鄰居聽到槍響趕緊跑過來,見方歪嘴趴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臉,鮮血從指縫中溢出,獵槍扔在一旁,不遠處躺著一只被打死了的巖鷹,還有一只在天空中盤旋,發(fā)出凄厲的鳴叫。鄉(xiāng)親們馬上把方歪嘴送到了醫(yī)院搶救。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救治療養(yǎng),方歪嘴回到家,一只眼睛沒了,臉上還留下幾道深深的爪痕。從那以后,方歪嘴再也不打獵了,整日坐在院子里,默默不語,耷拉著頭。
兩年前我回老家時,方歪嘴更顯衰老。聽父親講,家鄉(xiāng)的天空中已經(jīng)多年不見巖鷹的蹤影了,連斗笠?guī)r上的那棵抱松也被人砍了。(責編 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