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最大的苦惱就是比人家多個“媳婦兒”。我們是娃娃親,也就是說,從五歲開始,我就告別單身了。更糟糕的是我們那地方不大,事情傳得比發(fā)帖子還快。
“嘿,老王家的小子和老梁家閨女訂娃娃親了?!?/p>
“真的啊?這是好事……”
我就是老王家的小子。大人們談?wù)撐业臅r候,我淡定地騎著一根木棍,拖著兩條鼻涕,很無恥地穿著開襠褲從他們面前走過。
娃娃親不是玩笑,比什么指腹為婚靠譜多了。我家在村東頭,老梁家在村西頭,兩家結(jié)親,擺宴喝酒,鞭炮齊鳴,披紅掛綠,我和老梁家閨女是扎扎實實拜了天地的。
據(jù)說當時是這樣的,我媽說:“你跟這個鼻涕妹磕完頭,我給你買兩根冰棍兒——兩根!”我一星期都撈不著一根冰棍兒,面對這樣的利誘,怎能抵擋得???我痛快地磕完頭,爬起來就拉著姐姐去買冰棍。老梁家閨女想跟來,被我一把推開。
后來,老梁家閨女老拿這個說事兒,由此斷定我是個不會心疼老婆的男人。我每次都喊冤:“當時我哪知道你是我媳婦兒啊,我就怕你搶我的冰棍兒!”
村小學的老師也喝過我們的訂親酒,上學后,自然笑瞇瞇地安排我們坐一起。做游戲,我們永遠是一對;回答問題,我答不上來她補充。小朋友一下課就瘋玩,我最惱火的事就是玩到十萬火急的關(guān)頭,有多事佬急巴巴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不不不——不好了!有人打你媳婦兒!”
我硬著頭皮走過去:“你們把那女孩放了么……”聲音發(fā)顫,根本不是呵斥的語調(diào),說到后來,那個“么”已經(jīng)變成商量的味道。其實,我的潛臺詞是:我打不過你們,拿彈珠什么的把她贖回來可以不?
小學畢業(yè),同學之間寫臨別贈言。我給我“媳婦兒”的贈言是:“你是一個學習認真的同學,希望以后能更上一層樓!”這句話還是抄來的。我把她當成眾多女同學中的一員,從沒覺得她有什么特別之處。
初中意味著要離家求學,只有鎮(zhèn)上才有中學。我學習不賴,她也不差,都順利上了中學。“杯具”的是,我們沒有選擇,只能在一個學校;“洗具”的是,初一的學生來自十來個村,數(shù)量不少,只能分班,我沒和她分到一個班。
我在初二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從村里到鎮(zhèn)上只有五里路,可我媽就是不放心。第一年我姐負責接送,后來我終于可以自由來去了。脫離我姐的監(jiān)視,一拐彎就可以去電子游戲廳玩“街頭霸王”,玩“雷電”,玩“三國志”,我美死了。
我“媳婦兒”在學校的大紅榜上名次躥升得很快,但我下降的速度一點兒不遜色于她。后來,我的名字終于在密密麻麻的榜單上消失。我渾然不覺這件事的嚴重性,直到得到消息,我“媳婦兒”可能會考上中專,去一個小城市的護士學校讀書。
這個消息是初中畢業(yè)后的暑假,兩家聚餐時我才聽說的——除此之外,初中三年,我只和她見過一面。我以為我早已習慣了生命里沒有她,但在人生的十字街頭,聽說她要遠走他鄉(xiāng),竟然有點舍不得了。
有意無意地,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為什么要去讀護校?”
“因為老師說我能考上?!?/p>
這是實話。那個年代,中專比高中的分數(shù)線要高很多。對農(nóng)村的父母來說,上中專意味著再供三年,孩子就有工作,能賺工資了。
“你家里知道嗎?”
“不知道?!?/p>
回答問題的是我,我知道她在問什么。我頻繁打架,成績早已一塌糊涂。
“你還是得看點書……”她想了很久,憋出一句話。
我不記得我們后來東拉西扯說了些什么,總之那次對話草草結(jié)束。
暑假過后,我去了一所高中,發(fā)誓以一個成年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我“媳婦兒”去了那所護士學校。她開始給我寫信,這估計是她媽的要求。我媽的要求是,我必須每周去看她,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真正的戀曲,終于奏響了。
(摘自《娃娃親保衛(wèi)戰(zhàn)》江蘇人民出版社圖/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