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弗蘭克·帕特諾伊(Frank Partnoy)此刻正坐在福特漢姆大學的講堂里,聽著出獄后已成為暢銷書作者的戈登·蓋柯(Gordon Gekko)在臺上重新講起華爾街的貪婪時,他也許會忍不住嗤笑出聲。作為一個早年在摩根士丹利、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銀行研究金融衍生品的專家,以及近年出版了幾本書專門揭露華爾街腥風血雨的法律和金融學教授,帕特諾伊對于這個全長不過三分之一英里,卻掌握著美國乃至全球經(jīng)濟命脈的地方再熟悉不過了一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任何對它的粉飾和遮掩都顯得多余且可笑。
但23年前,當帕特諾伊還是美國堪薩斯大學一個數(shù)學系學生時,第一次在電影屏幕上接觸到“華爾街”和它的主要“掌控者”蓋柯,還是讓他激動萬分。當然,哪個年輕人不會像影片中所描述的那樣,被支票上的六位數(shù)字所吸引,進而決心投身到華爾街中一試身手——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對數(shù)字極其敏感的年輕人?!拔抑雷约汉芴煺?,但華爾街那時看起來的確神秘又迷人?!迸撂刂Z伊說。
天真的絕不只帕特諾伊一個人。由奧利弗·斯通(Oliver Stone)導演的經(jīng)典商戰(zhàn)電影《華爾街》1987年上映后,當年,美國證券交易所的大廳里似乎—下子就擠滿了梳著戈登式背頭發(fā)型、穿著吊帶西褲、用肥厚領帶打出溫莎領結(jié)的年輕交易員,仔細看,或許他們胳膊底下還會夾著一本《孫子兵法》(戈登最喜歡的書)。
事實上,影片主人公、股市大亨戈登,在追逐財富時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配上其總是一針見血的警世箴言,可以說充滿了強大的感召力,這也讓他成為了當時人們競相崇拜的反英雄人物。他那句驚世駭俗的“貪婪是好的”不僅反復入選美國電影學院和《首映》雜志百部經(jīng)典電影臺詞,甚至衍變?yōu)槿A爾街標榜自己的“品牌”。就連斯通自己也承認說:“我的本意是想讓《華爾街》講述一個道德故事,但很多人都在理解的時候產(chǎn)生了某些偏差……而且讓我最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時間之后,仍然會有人找到我并對我說,‘我就是因為你的電影才在華爾街發(fā)展我的事業(yè)的?!?/p>
1981年,里根政府上臺。針對美國當時的經(jīng)濟滯脹,他參考1920年代的對策推出了“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理念:無論是減稅以刺激投資、放松資本管制,還是勞動力和貿(mào)易政策、幫助銀行脫離困境等措施,都旨在讓所有美國人能夠過上富裕的生活。有數(shù)據(jù)顯示,1981年至1986年,美國個人所得稅大幅降低,最高一級甚至從70%降至28%,這在增加人們收入的同時也極大刺激了欲望。人們有更多的錢用來購買第二套甚至第三套住宅,以及汽車、珠寶、游艇、高檔服裝等,并且可以利用投資的機會把錢變成流動資產(chǎn),參與企業(yè)的合并、收購、接管等活動,或是利用購買企業(yè)債券的機會進行套利。而曾作為智慧、勇氣、財富和地位象征的華爾街,無疑是這種欲望的集中體現(xiàn)。
所以,與其說是戈登的扮演者——好萊塢影星邁克爾·道格拉斯(Mihcael Douglas)的影帝級表演(他也確實憑借此片問鼎奧斯卡)成就了其角色和《華爾街》的不朽,不如說,這是彼時人們對財富極度的渴望和追逐喚起的一種共鳴。正是這種共鳴,直接促成了戈登23年后的回歸。
真實的“謊言”
作為一位股票經(jīng)紀人的兒子,斯通對華爾街了如指掌。相比為其贏取了第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野戰(zhàn)排》中那對于殘酷廝殺的完全自描,或是《刺殺肯尼迪》里震懾人心的美國政治黑幕,常以記錄現(xiàn)實為己任并富于批判精神的斯通,將鏡頭對準自己的“家鄉(xiāng)”—發(fā)生在紐約金融叢林當中的那些“硝煙”,看起來是更為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如果說老版《華爾街》是對i985年華爾街內(nèi)幕交易丑聞的呼應的話,那么還未遠去的全球金融危機則成為了孕育其續(xù)篇的天然契機?!案甑堑呢澯呀?jīng)徹底地被銀行的貪婪給吞并了,個人的利益也變成了驅(qū)動企業(yè)的整體動力?!倍鵀榱吮憩F(xiàn)華爾街這些年來的切實變化,斯通特意選取了有著股票掮客和交易商證書的阿蘭·婁伯(Allan Loeb)作為編劇。后者在歷時一年的經(jīng)濟風波中,做了大量的調(diào)查和研究:“我見到了很多金融界里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他們都是這場經(jīng)濟危機當中的直接受害者,最后也都成了《華爾街2:金錢永不眠》所依據(jù)的人物原型?!?/p>
實際上除了婁伯,斯通招來的幫手還有很多?!拔覀兇蠹s和25或35個華爾街各個層面的專家攀談過?!彼雇ㄕf,“只要他們想談?!边@其中包括領導了對高盛和AIG調(diào)查的紐約州前州長艾略特·斯皮策(Eliot Spitzer)、對沖基金公司堡壘投資集團(FIG)高管邁克爾·諾沃格拉茨(Michael Novogratz)、明星經(jīng)濟學家魯里埃爾·羅比尼(Nouriel Roubini)等等,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還在影片中擔當客串。
除了穿插很多次貸危機的原始新聞,這些強大的“外援”也幫助《華爾街2》盡可能還原這座金融帝國的真實面貌。這不僅體現(xiàn)在片中那些金融界精英們均穿著阿瑪尼和拉夫·勞倫的西裝、打著艾特羅領帶、盯著交易屏幕時常常需要喝上一杯5-Hour Energy飲料提神、即使公司在最危急時刻也要在布滿了精致點心和精美瓷器的棕櫚飯店的一個套間中開會,還表現(xiàn)為他們會在有政府官員在場時稍微修飾—下罵人時的用語、可以對著電話大喊大叫但絕對不會手舞足蹈,以及再忙亂的時候桌面也會清理干凈而不至于堆滿紙張。
為了做到這些,演員們被派遣到曼哈頓各個交易公司去實地觀察。影片另一位主演、因《變形金剛》而成名的當紅男星希安·拉博夫(Shia LaBeouf)甚至還投了兩萬美元炒股,目前其投資組合的價格已經(jīng)翻了10余倍。道格拉斯則找到了因為內(nèi)幕交易而蹲了幾年監(jiān)獄的生物科技企業(yè)英克隆(ImClone)的創(chuàng)始人薩繆爾·瓦克薩爾(amuel D.Waksal),與其交流從鐵窗中走出的心路歷程。
顯然,斯通希望《華爾街2》能夠像其前作一樣成為一部具有時代精神的作品,不過現(xiàn)實的發(fā)展往往比任何異想天開的故事還要令人意外。斯通曾表示:“在1987年拍攝《華爾街》的時候,我認為一切會變好,可是直到此刻,金融系統(tǒng)不但沒有變好,反倒更糟糕了?!笔堑?,同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并沒有料到兩年前會爆發(fā)一場讓美國以及全世界都慘痛至極的經(jīng)濟危機,所以相比上一次逆市而行的顛覆者定位,如今,他至多只能成為當下金融市場忠實的記錄者與反思者——目是之一。
告別戈登時代
其實,《華爾街》當年之所以大獲成功,在于它重新定義并描述了一個很大程度上并不為人所知的復雜行業(yè)。在那個金融業(yè)在公眾面前還始終保持著相對神秘且高高在上形象的年代里,人們第一次看到了其在華服和艱澀術(shù)語之外的血淋淋爭奪與骯臟交易。更重要的是,這種揭露因為恰逢其時,還具有了某種啟示和預言意味。
23年前.正是美國經(jīng)濟告別1970年代疲軟,進入高速發(fā)展期的黃金階段。一些內(nèi)幕丑聞雖然給華爾街帶來了不小的震動,但對于美國民眾而言,經(jīng)濟形勢仍然一片大好?;蛟S斯通本意只是為了諷刺一下“垃圾債券”之父邁克爾·米爾肯(Miehael Miken),善于“收購作戰(zhàn)”、確實說過“貪婪挺好的”這句名言的伊萬·博斯基(IvanBoesky)等一批彼時坍塌的金融偶像.但他通過《華爾街》卻無意中捕捉到了一個即將來臨的時代拐點。其打擊當時被奉為新時代國民精神的“掙快錢”思想、反而宣揚穩(wěn)妥資本主義道路的“非主流”視角。如同一桶冷水刺激了已被光明前景沖昏了頭腦的美國社會——果然,1990年代初美國經(jīng)濟再次陷入長期衰退,終于凸顯出了《華爾街》的先知地位。
其中,米爾肯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華爾街不能不提及的人物??梢哉f,他改寫了美國的證券金融歷史,調(diào)整了其發(fā)展方向,成為當時自J.P摩根以來美國金融界最有影響力的金融家。
在德萊克賽爾(Drexel)投資公司做分析師時,年僅25歲的米爾肯就注意到低等級高回報債券常常擁有巨大的發(fā)展?jié)摿?,于是發(fā)起一場金融革命,在投資公司里成立了專門經(jīng)營低等級債券的買賣部,從此開啟了他的“垃圾債券”的投資之路。經(jīng)米爾肯推薦的機構(gòu)投資者投資的垃圾債券年收益率達到了50%,龐大的垃圾債券市場逐漸形成,進而掀起了兼并收購中LBO(杠桿收購)的狂潮。而這個過程中,套利人的地位變得越來越重要。他們購買預計會成為收購目標的公司的股票,當猜測正確時,利潤就滾滾而來——追求快速獲利的文化也由此形成。然而,LBO創(chuàng)造了融資新途徑的同時,也造成惡意并購越來越多,很多業(yè)績良好的中小公司隨之消失于無形,也為此后的經(jīng)濟崩盤埋下了隱患。
當然,時代的教訓與立法的逐漸完善,使得今天的華爾街再也不會像1980年代那樣赤裸裸地爾虞我詐、并靠互相竊取商業(yè)機密來擊潰對手,而是通過更隱晦的手法,比如散發(fā)對競爭對手的不利謠言來影響并操縱股市。蓋柯代表的老一輩“金融強盜”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舞臺。
有消息稱,斯通本想把續(xù)集的背景設定在中國,但正要開拍之際,隨后波及到全球的次貸危機爆發(fā)L華爾街大盤驚心動魄地震蕩,讓斯通非常世故地將場景又搬回到了紐約。不過,他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現(xiàn)實:如今不僅戈登那標志性的、磚頭一般的手機體積在迅速縮小,此次的金融危機使銀行家們的形象和聲望也在大大濃縮。
《華爾街2》已無法再像前作一樣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因為現(xiàn)在的觀眾已經(jīng)對華爾街的貪婪和危險見怪不怪了。即使你沒有因它而失去工作、汽車和房子,CNBC(NBC旗下的財經(jīng)新聞電視臺)、彭博社等媒體也會每天提醒你那里正發(fā)生什么。而諸如邁克·摩爾辛辣諷刺的《資本主義:一個愛情故事》、好萊塢明星馬特·達蒙出鏡的紀錄片《內(nèi)幕工作》等同題材電影,也早已從各個角度把曾經(jīng)籠罩在華爾街身上的神秘面紗剝得精光。事實上,即使斯通當時真的把布景挪到中國,也無法起到地域造成的時間差作用。唯一有可能的是,它將在10月15日中國上映時,正好和中央電視臺自己制作的《華爾街》大型紀錄片擦肩而過。
不過,《華爾街2》也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狗尾續(xù)貂之作——這點,從其上映首周即奪得北美票房周冠軍就可見一斑。能夠想象得到的是,買票進電影院的大多數(shù)人,很可能正是帕特諾伊這樣帶著懷舊之.隋、三四十歲左右的華爾街或前華爾街人士。他們當然不會再一次被戈登煽動得群情激憤,但卻會因為影片中的反派——投資銀行的合伙人布雷頓·詹姆斯(BrettonJames),明顯是在影射高盛及其CEO貝蘭克梵的設置而會心一笑?;蛟S,類似的“對號入座”游戲才是看《華爾街2》的真正樂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