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的作品和他本人的氣質(zhì)相距甚遠,記者見到他之后留下這樣的印象。一位四海為家的藝術家、佛教徒,想必是四平八穩(wěn)、慢條斯理的。但采訪中,他卻出乎意料地精力充沛,侃侃而談,常常是記者話音未落,他的回答已經(jīng)噴涌而出,眼中閃爍著敏銳的光芒。繪畫、佛學、漂泊,說到投入處,甚至遺忘了手指間那支尚未點燃的煙,絲毫看不出,他已經(jīng)幾天幾夜未合眼了。
Q:這次您在偏鋒的個展《逍遙與邊緣》,展出是什么樣的作品?
A:這次展出的是最近三年的作品。跟過去相比,我現(xiàn)在不怎么弄顏色,因為水墨本身已經(jīng)很豐富,很有層次。油彩畫實際上也是這個道理。你要畫一個抽象畫肯定會有很多變化,但太多顏色放里面,乍一看很刺激,但沒有回味。黑白畫能夠很好地表達當下無常的變化。還有氣場問題,黑白色一是高貴,二是舒服。抽象畫給人第一感覺是要好看,賞心悅目,但是不能太漂亮,不能艷俗。有顏色的畫是能“忽悠”的,一個結構解決不了,就用色彩給覆蓋過去了。這次展出的作品只有兩張有色彩,也是比較簡單的色彩。
Q:說到您的藝術歷程,風格有好幾次轉(zhuǎn)向。從最開始的“傷痕藝術”時期的作品《再見吧!小路》、《幸存者》,到后來的實驗水墨,再到后來的抽象油彩,現(xiàn)在對比這些作品。簡直判若兩人。您每次風格轉(zhuǎn)變背后的動機是什么?
A:我是77級的學生,當初是模式化教育,我們都這樣畫。四川那個地方貌似有點政治思考,也有“傷痕”印記,其實它是借題發(fā)揮,還是官方語言的另一個變種。從語言本體來講,沒有什么革命的東西,那個時候也不是多樣化的時代。1981年,波士頓美術館有一個藏畫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那是第一次他們把畫弄到中國來。我,包括周春芽他們都很震驚:原來畫還可以這樣畫!馬上就覺得我們的教學有點不對了。1982年我們也開始看國外的雜志,然后就開始有點小變化。
1984年到深圳,有一次晚上弄宣紙,偶然間在宣紙上寫書法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下子開竅了!那天晚上畫了一夜,全部畫的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亂”實際上是從“寫實主義”里頭抽離出來了。這時候“85思潮”也開始了,再后來我一直在做水墨畫。其實水墨也好,油彩也好,材質(zhì)不是最重要的,整個里面的向度、人文思想最關鍵。畫水墨畫就一定要用東方的元素?不一定是這樣的。我一直在變,一直在探索,否定自我。
Q:這跟您早期的遭遇有關嗎?您很年輕的時候就去過很多地方。
A:早年是因為我父親打成走資派以后,就下鄉(xiāng)當知青,弄去修鐵路。一個月22塊錢的收入,一個星期能吃一次肉,很辛苦的,那個時候還不到20歲。我1970年開始去修鐵路,到1978年,這8年當中基本上走完了全中國。有一次在湖南,鐵路剛修好,喇叭上廣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說大學恢復招生了,我聽到以后就趕回去了,那個時候文化課已經(jīng)過了,這樣我就等到第二年,考上以后就離開了鐵路。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成都一個鐵路工廠里面工作,用何多苓的話說,“修鐵路修瘋了”。所以漂泊是止不住的,一個地方3個月住不了,必須走。
Q:遷徙已經(jīng)成為習慣了。
A:可能有人說你很慘,到處在流浪;也有人說,你很浪漫。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其實根本沒有走。就跟有些人成天在坐飛機,上飛機就睡覺,下飛機就party,這就是他的生活。旁邊的人一看坐飛機十幾個小時,夠累的。但其實一旦變成生活,就順當了。我永遠都是在回家的路上。所有東西,擁有也好,失去也好,都是暫時保管的,都不屬于你的。
有一個北島的采訪,記者問他說:你在3個月之內(nèi)走了6個歐洲城市,你感覺最喜歡哪個?這問題一看就太業(yè)余了!因為全走完以后,你不可能喜歡任何地方,你就喜歡超市。漂泊的人最實在的是事情是要吃飯。第一發(fā)現(xiàn)的是超市,買東西、做飯,然后才談浪漫,寫東西,畫畫。我對超市是有情結的。冰箱打開,發(fā)現(xiàn)東西空了以后,你會琢磨:那個地方?jīng)]有超市,不好買東西,晚上要沒吃的了。這是種危機感。長期這樣過來之后,一個人就習慣了,對那種群體生活,集體生活不是很熱衷。
Q:1998年你得了胃癌,這對你的創(chuàng)作影響非常大。
A:生病了,我就更不能在一個地方呆著了,因為你在一個地方的話,就只能在醫(yī)院——死掉。那個時候我想,不是住青城山,就是住峨嵋山,空氣好的地方,有點隱居的感覺。所有后面的事情全都是無常的,沒有任何預測性。
生病之前是性格上有點憤青,批判思想強。面臨過生死,研習佛學之后就不一樣了。人最后是要死亡的,你去不去思考它,最后都要面對。你早面對它,再反過來面對生活,內(nèi)心的能量就出來了,你就純粹了。藏傳佛教是智慧性的,入門的時候,感覺放下貪嗔癡挺難的。但是智慧一旦打開,有能量以后,你就會覺得特別自在,因為它沒有一個中心的東西,只有去除中心,煩惱才能消除。所有的困難,用智慧才能處理,用聰明是越用越復雜。用智慧的話,把它一下虛掉了,超越了。
Q:黃專曾經(jīng)說你的作品有一個不變的主題,就是“有還是無”。你是否同意他的說法?
A:要說“有”呢,就是根本上是凡人,當不了神仙。真正的覺醒是沒有達成的,沒有完全成為充滿智慧的那種人,還是有七情六欲。但是說“無”呢,就是你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虛無的東西。
Q:現(xiàn)在您的作品中,具象的物體越來越退后,最后凸顯出來的是一種情感的振動。
A:具體來說畫,比如說這幅《7984》,這是一個記憶,是一個大圖,是我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但是在作畫的時候,也不能執(zhí)著地非要把它畫成抽象的,不能貼標簽。你想畫這個東西的時候,盡量把內(nèi)心中體悟到的東西投射下來。實際上,各種材料、各種分解、各種元素早就有人玩過的,還不如直接畫你的感受。
Q:我突然想到梵高說的一句話:其實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也像農(nóng)民耕地一樣。很辛苦。您平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隨心所欲呢。還是像梵高說的那樣,每天不辭辛勞地創(chuàng)作?
A:我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睡了。舉一個棒子畫畫,手都腫了,腳也痛。就這樣子爬梯子,每天晚上爬70多次,等于爬喜馬拉雅山。比如說今天晚上9點鐘,就畫到明天早上9點。一個星期基本都如此,就跟農(nóng)民耕地、漁民打魚一樣。把地耕好,把該做的事做完了,最后面對死亡的時候,還有什么遺憾?
Q:這樣勞累。身體有沒有覺得很不舒服?
A:我沒有什么不舒服,其實心態(tài)好了就不會有病。我肯定還是有性格上的缺點,但是心態(tài)上不會有太大的起伏,這是做減法的生活方式。
他們說改造歷史,改造社會,我就想著改變自己,因為改變自己就是對自己負責。要掙錢的話,我不用畫這種抽象畫,畫點色彩就行。問題是你自己的審美、人生態(tài)度是什么?它是具有獨立性的,有文化情境,與自己的生活遭遇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