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康百萬走出莊院來到河堤上。已近中秋，晴空一碧萬頃。有微風(fēng)輕撫，夾雜著成熟玉米的馨香，令人神爽。黃河北岸是一望無垠的玉米田，在風(fēng)的吹拂下，形成一種緩而長的波紋，好像是一條綠色的河流。黃河上有數(shù)艘船只在順風(fēng)而下或是逆流而上，由于此處是河洛交匯的地方，雖然地勢舒緩，但河水形成一個大大的漩渦，倒使往來船只行走遲緩。俗話說船工不行啞巴船。從近處的船上傳來船工們抑揚(yáng)頓挫的號子聲:遠(yuǎn)觀南山一廟堂，姑嫂二人去降香，嫂嫂降香求兒女，小姑降香求商郎，再過三天不降香，夾起包袱走他娘……

河里的船不足十艘，有四五艘都飄著帶有“康”字的大旗?？导业摹疤酱闭？吭诖a頭補(bǔ)充給養(yǎng)。和其他船只相比，“太平船”顯得格外高大，格外壯觀。船上“下山東一本萬利，回河南大發(fā)財(cái)源”的對聯(lián)清晰可見?？蛋偃f臉上浮出笑，也禁不住跟著船工的號子哼唱起來。

這時候，兒子康小勇屁顛屁顛地來了，一邊走一邊氣喘吁吁地叫道，爹，爹!

康百萬看到康小勇身后還跟著個仆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該成家的人了還這么莽撞?有什么事?

原來是“昌又盛”商號的船只“大太順”破損滲水了，一時間修復(fù)不了，他們想把船上的棉花和布匹賤賣給康家。

康小勇興奮地說，爹，這真是天助我也，我們聲稱不要他們的貨物，到最后只怕他們要白送給我們……船上的貨物有十萬斤，這樣以來，怕是“昌又盛”要元?dú)獯髠恕?/p>

“昌又盛”是山東的一個大商號，除了“大太順”，另外還有一只大船“白龍馬”，兩只船猶如“昌又盛”的左膀右臂，如果損壞一只就可想而知了。

康百萬狠狠瞪了康小勇一眼，說給我閉嘴，趕快找人給他們修船，如果實(shí)在不行，就讓他們把船靠在岸邊，貨物轉(zhuǎn)移到我們的船上，替人家跑了這一趟。

康小勇吃驚地看著父親，似乎不相信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

康百萬厲聲說道，看什么看?我是你爹!快去!

在康家，康百萬的話就是圣旨，沒有人敢違抗的?？敌∮裸?。

康小勇找了自家船廠的數(shù)名技工，不但把“大太順”給修好了，還派人護(hù)送他們一程。

事后，康百萬把康小勇叫到跟前，說孩子，你知道世人為什么叫我“康百萬”?

康小勇說還不是因?yàn)樵奂矣绣X?

康百萬嘆口氣，感慨地說，道光年間，黃河發(fā)大水，淹沒河南、山東兩岸，秋冬農(nóng)閑興修水利，當(dāng)時政府無錢，康家資助不少銀子。除了修建黃河大堤，康家還建學(xué)校、賑濟(jì)災(zāi)民……康家舍得疏財(cái)，地方政府上報朝廷，道光皇帝恩賜“康百萬”。慈禧太后逃難路過河洛時，我們康家也出資百萬幫助了她……我們康家歷代的掌門人都是康百萬，你爺爺，你爺爺?shù)臓敔?，他們都叫“康百萬”，等我百年以后，如果你能繼承家業(yè)并發(fā)揚(yáng)光大，你也是“康百萬”。

康小勇說爹，我保證不辜負(fù)您的期望。

康百萬淡淡一笑，說那天你為什么口出狂言，準(zhǔn)備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呢?

康小勇遲疑了一下，說爹，商場如戰(zhàn)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康百萬搖搖頭，說小勇，你給我背一下康家的家訓(xùn)。

這個不難，康小勇自小就背得非常熟練。他不假思索，張嘴就來:

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cái)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蓋造物忌盈，事太盡，未有不貽后悔者。高景逸所云:臨事讓人一步，自有余地;臨財(cái)放寬一分，自有余味。推之，凡事皆然……

康百萬說你理解其中的意思嗎?

康小勇赫然一笑，沒有說話。

康百萬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家訓(xùn)的意思說白了，就是說啥事都不能做絕啊!無論做人還是做事，無論是對上還是對下，凡事都留有余地。對上榮而思報，報效朝廷和國家;對下富而思濟(jì)，救濟(jì)貧眾災(zāi)民……我們康家興旺三百多年了，其主要原因就在這里。你想想，如果沒有了國家，我們的生意能順利做下去嗎?如果沒有了老百姓，我們的生意做給誰去?如果沒有其他商號的小船，怎么顯得我們能裝二十萬噸貨物的“太平船”?從另一方面說，做生意其實(shí)和山上的動物是一樣的，適當(dāng)有一些天敵會更有助于活下去。我們不能讓對手消失，他們也是我們前進(jìn)的動力!

康小勇豁然開朗，對老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心說姜還是老的辣啊。

(二)

有一年的春天，康家的“大賊船”要往山東運(yùn)送一批特殊物資，雖有康小勇壓船，康百萬還是不放心，擔(dān)心兒子年輕，不會處理應(yīng)急事務(wù)，好在家里妯娌和睦，兄弟齊心，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于是，康百萬把整個家園丟給管家，自己隨康小勇上了“大賊船”。這也應(yīng)了那句“船不離舵，客不離貨”。

黃河在河洛一帶，河水不事張揚(yáng)，顯得平靜，溫柔。到了晚上，更顯得神秘、單純。遠(yuǎn)處，有金色的鯉魚不時地躍出水面，激起一個個銀色的圓圈。銀圈在擴(kuò)大著，擴(kuò)大著，一直擴(kuò)展到岸邊的水草里或是船下，于是，浸在水里的星星，也閃閃跳跳地晃動起來，活像無數(shù)顆金珠在一幅綢緞上滾動著。船順?biāo)?，河水“嘩嘩”地拍擊著堤岸……康百萬躺在甲板的太師椅上，愜意地“吧嗒”著旱煙?？敌∮庐吂М吘吹卣驹谝贿?，隨時聽從父親的指教。

自家船上的船工們在快活地哼唱:

天上下雨呵地下流，

小兩口打架呀不記仇。

白天吃飯哪一把勺兒，

下黑睡覺呵一個枕頭……

這些船工們也是苦中作樂啊?？蛋偃f不覺咧嘴一笑。

好像比賽似的，相鄰一只船的船工也在叫著號子:

一條飛龍出昆侖，

搖頭擺尾過三門。

吼聲震裂邙山頭，

驚濤駭浪把船行……

聽著此起彼伏的號子，康百萬迷迷糊糊即將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候，老排(即艄公)慌慌張張上了甲板:“老爺，有個不好的消息要稟報……”

康百萬從鼻孔“哼”了一聲，示意老排說下去。

老排說剛在船上抓到一個賊，是船在岸邊裝貨時，趁人不備潛伏到船上來的。

說這話的工夫，幾名船夫已推搡著一個中年漢子過來了。

中年漢子自稱是洛河岸邊的人，老母親有病，婆娘生孩子難產(chǎn)死了，撇下一雙嗷嗷待哺的兒女……家里實(shí)在揭不開鍋，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想到這條船叫“大賊船”，肯定這條船的來歷也有問題，即使被抓，船主也不好意思說什么。

中年男子的話是有根由的。在當(dāng)時有一種特殊的習(xí)俗，就是在造船的過程中，船主去偷一塊木料做在自己的船上，認(rèn)為這樣可以發(fā)大財(cái)，沒有外財(cái)不發(fā)家嘛——偷來的木材是“外材”，諧音為“外財(cái)”。正是因?yàn)檫@樣，康百萬故意為自己的一條船取名為“大賊船”，寓意有“外材(財(cái))”，等等。

康小勇忍不住了，氣呼呼地說，你到康家的船廠打聽打聽，康家那么多船，何曾偷過他人一塊木材?

中年漢子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康百萬饒有興趣地看著康小勇，似乎看他怎么處置這個小偷。

康小勇越發(fā)來了勁頭，說敢欺負(fù)康家，真是吃了豹子膽……要不是看在鄉(xiāng)親的份上，把你拋在河里喂王八也不為過……老排，把他捆綁起來，送給官府處置。

中年漢子聞聽，撲通一下跪在甲板上，磕頭如搗蒜。

康百萬用鼻孔“嗯”了一聲，康小勇忙閃到一邊。

康百萬說，我看這位漢子也是到了難處，要不然也不會做出這等之事。既然家里有如此艱難，老排，就給他一些銀兩，如有上行的船只，就讓他搭乘回家吧。

等眾人退下后，康百萬給康小勇解釋，說如果那個老鄉(xiāng)所言屬實(shí)，他家里怎么辦?把他送到官府，冤仇怕是就結(jié)下了。再者，給他一些銀兩，對康家來說是九牛一毛……我這樣處理，也是符合祖訓(xùn)的。

爹，您教訓(xùn)得極是。康小勇心悅誠服。

當(dāng)“大賊船”順利返航后，管家知道了這件事，根據(jù)眾人的描述，他知道那個中年漢子是他的鄰居。管家說中年漢子騙了康百萬，他的老娘身體很健康，婆娘非常勤快，田里家里一把手，一雙兒女也活潑可愛……家里的日子并非他說的那樣一塌糊涂。

康百萬說，真的?那個老鄉(xiāng)的母親沒有病?婆娘也沒有死?

管家說，是，老爺。

好!好!好!沒有比這個消息再好的了?？蛋偃f呵呵一笑，轉(zhuǎn)身哼著小曲走遠(yuǎn)了。

老爺怎么一點(diǎn)也不生氣?管家詫異不解，半天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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