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商主義是對外以鄰為壑、對內急功近利的經濟思想。它把利潤留在今天,將成本推給子孫,它可以讓一國在很短的時間內取得某種優(yōu)勢,而將巨大的風險留到將來。當最后算總賬的時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真相將徹底暴露
對于中國經濟三十多年來的高速增長,海外經濟學家們總是不吝用“奇跡”這個詞。以他們通常以十年為尺度的眼光衡量,持續(xù)以10%的復合速度增長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跡。于是,有人對中國的中央計劃盛贊有加,有人要跟中國學習宏觀調控的經驗,還有人干脆開始總結“中國模式”或“中國經驗”。
太陽底下無新事。高速增長的是GDP,并不是人民的享受或幸福。GDP的全名叫國內生產總值,是一個表征生產數量的概念。也就是說,不論消費是否在國內,只要生產在國內,就有GDP。所以,我們擔當起了世界工廠,為全世界人民生產廉價商品,同時,滿足于自己節(jié)節(jié)攀升的外匯儲備和GDP數字。
更大的玄妙是,只要生產在當期,便計入當期的GDP,至于何時消費在所不問。我指的是投資?;?00億元修一條高速鐵路,當期GDP就增加了100億元;至于有多少人會使用這條鐵路,那是將來的事情,不必考慮。2009年,投資在GDP中占到了史無前例的50%以上,說明投資才是拉動GDP的真學問。
以上就是所謂的中國經驗。就這么簡單。它不是什么奇跡,更不是中國政府的創(chuàng)造。它不過是古老的重商主義的現代翻版而已。春秋時期的管仲是重商主義的祖師爺,而提出重商主義概念,并在理論上予以梳理,則是近代歐洲的事情,那也是三百年前的事兒了。誰讓經濟學家們的眼睛老盯著最近幾年的統計數字呢。
重商主義認為,財富多寡的唯一標志是擁有金銀貨幣的數量。擁有貨幣越多,一個國家或個人便越富有,而擁有貨幣越少,則越貧窮。國與國之間的經濟競爭主要是對金銀貨幣的爭奪。誰得到了貨幣,誰就是勝利者;誰失去了貨幣,誰就是失敗者。在重商主義者看來,貿易是一種“零和游戲”,因為一方得到而另一方失去了貨幣。重商主義者主張限制進口,鼓勵出口,以便使國家得到盡可能多的貨幣。
重商主義是對外以鄰為壑、對內急功近利的經濟思想。它把利潤留在今天,將成本推給子孫,它可以讓一國在很短的時間內取得某種優(yōu)勢,而將巨大的風險留到將來。當最后算總賬的時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真相將徹底暴露。
管仲的重商主義國策
中國最早的重商主義政策來自春秋名相管仲。
為了報答齊桓公不殺的知遇之恩,管仲為齊國擬定了一系列極具想象力的政策,包括鼓勵經商、促進出口、為外來客商提供方便,等等。這些政策今天看來,俾之無甚高論,在當時卻不得了。齊國近海,鹽鐵出口本就是強項,加上一系列鼓勵出口和經商的政策,列國的金屬貨幣便源源不斷地涌入齊國。齊國的經濟實力和國際關系中的話語權當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那是公元前7世紀,距離人類發(fā)明信用貨幣還有兩千多年時間。貴重金屬,包括金銀青銅等——是當時的主要貨幣。齊國大量出口,獲得了巨額貿易順差,這些貴重金屬便大量流入了齊國。而為了將貴金屬控制在自己手里,管仲還建立了國有企業(yè),壟斷了鹽鐵等大宗出口商品。齊國國力于是快速增強。
這是典型的重商主義政策,雖然當時沒有這個詞。它的主要內容包括:鼓勵出口抑制進口;政府大量囤積貨幣——當時是貴金屬,現在是美元;政府壟斷資源性產業(yè),將國民經濟的核心部分控制在自己手里。這樣做的目的則是:增強自己的綜合國力,加強政府與他國交往時的話語權,直至控制別國的經濟命脈。
管仲確是此中高手。手里掌握了大量貴金屬后,便開始用市場操縱的手段打擊政治上不聽話的國家。史載,為了對付楚國,管仲命人赴楚國高價收鹿。楚人在價格信號的指引下,紛紛放下鋤頭上山獵鹿,農業(yè)于是荒廢了。來年糧食短缺,楚人準備用賣鹿得來的錢進口糧食,才發(fā)現各國已經與齊國結成糧食壟斷聯盟,一致拒絕出口糧食給楚國。管仲趁機伐楚,軍糧不足的楚國只好認輸。
當然,該策略有效的前提是,齊國必須掌握足夠多的金屬貨幣,多到足以控制市場的程度。這有點像中國股市里的莊家。據說,管仲還用類似的手段收服了魯、梁、代等國。
這樣看,重商主義的確對政府很有利。管仲相齊四十年,幫助齊桓公成為一代雄主,稱霸諸侯,當時齊國的國際地位相當于現在的美國,是列國爭相效仿的榜樣國家。
但這樣的政策,只在金屬本位制下才有效。由于金屬冶煉能力不足,金屬本位往往導致貨幣短缺,因此,鼓勵出口貨物換取貨幣的確有利于活躍本國經濟。反之,進口國由于流失了貴金屬而導致通貨緊縮,很容易陷入經濟困境。在金屬本位下,重商主義幾乎是各國必然的政策選擇,雖然以鄰為壑的結果是誰也撈不到好處。
現在,世界通行的是信用本位,所謂fiat money。貨幣不足時,央行可以零成本注入;貨幣太多了,央行也很容易收回。管仲的招數已經不好使了。不管你手里攢多少貨幣,對手也根本不在乎,因為貨幣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收他就放,你放他就收。更要命的是,他隨時可以讓自己的貨幣貶值,讓現代管仲結結實實虧一大筆錢。
中國人民銀行曾經以8.3的價格買了很多美元攢起來,到現在已經整整攢了2.5萬億美元。好像美國也不聽中國的,中國的國際話語權也沒增加多少。倒是人民幣現在已經升值到6.77,央行有沒有算過虧了多少?管仲的招數真的過時了。
就是在當時,管仲的策略也只是短期有效。其他國家一旦識破齊國的圖謀,為了不受制于人,便相應推出鼓勵出口、限制進口的政策。大家都限制進口,結果就是誰也別想多出口。
而齊國的繁榮也是曇花一現。到管仲去世,齊國便走上了下坡路。政府控制大量財富,導致腐敗和內部權力斗爭加劇。到齊桓公自己也奄奄一息時,兒子們?yōu)榱藸帣嗷ゲ幌嘧專淮壑骶谷换罨铕I死,數日后尸臭無法掩蓋才匆匆出殯。
重商主義成就了齊國,也毀了齊國。
成本誰負,收益誰屬
重商主義是一種國家本位思想,是伴隨著歐洲民主國家的誕生而誕生的,它的國家本位取向切合了當時各國領導人爭相提高國際地位的欲望。同時,將金銀貨幣視為財富的唯一表征,也符合人們的生活常識。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將貨幣多的人稱為富人,將貨幣少的人稱為窮人?!陡2妓埂放判邪褚舶迅蝗说呢敭a換算為某種貨幣后再進行比較。盡量多的獲取貨幣難道不是一個人提高財富地位的唯一辦法嗎?財富與貨幣本來就是同義語。
政府積累大量金銀貨幣,對提高國家的地位固然有利,對從事生產的民眾卻未必如此。重商主義要求本國民眾多生產而少消費,其差額才能形成政府儲備。反之,如果民眾多消費而少生產,則國家必然債臺高筑,政府必然缺乏儲備。因此,重商主義天然地要求國家抑制進口,鼓勵出口。
重商主義者認為,一個國家之所以富足,是因為它擁有很多貨幣。所以,一個國家要想變得強大富足,首要的事情就是獲取并儲存大量貨幣。西班牙人剛到南美的時候,像瘋子一樣到處打聽哪有金銀礦,令印第安人非常迷惑,為什么這些白人不對吃喝感興趣,卻偏偏喜歡那些只能用來做裝飾品的硬疙瘩(當時的印加帝國沒有貨幣)?最終,為了滿足西班牙人對金銀的瘋狂欲望,上千萬印第安人被驅趕到礦井中從事非人勞動,大部分失去了生命,是歐洲人殖民擴張中最血腥的案例之一。
南美的金銀確實讓西班牙富裕了一陣子。他們把金銀鑄成貨幣,大量進口稀缺物資,并支持對外戰(zhàn)爭,王室也可以不靠多征稅來維持奢侈生活。西班牙一度成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
但其他國家也不傻,他們很快就明白了,西班牙國王是在用南美的金銀對全歐洲征鑄幣稅。除了掠奪金銀,西班牙人并沒有額外創(chuàng)造任何物質財富,他們只是從歐洲人的財富中分得更大的份額罷了。于是,其他國家棄用金幣銀幣,改用紙幣。
這下子西班牙傻眼了。雖然這些紙幣多數仍以金銀為發(fā)行準備,但也夠西班牙人喝一壺了。他們辛辛苦苦從南美搶回來的金銀,忽然沒人要了。有了可靠的紙幣,還有誰稀罕沉甸甸的金幣銀幣呢?而有了紙幣,銀行還可以信用為基礎發(fā)行銀行券。貨幣再也不短缺了。
跟齊國一樣,西班牙很快就衰落了。過慣了好日子的西班牙王室已經不記得怎樣生產、如何征稅了。西班牙被重商主義給忽悠瘸了,而陪葬品就是南美礦井里的千百萬印第安冤魂。自那以后,西班牙再未崛起過。
重商主義是政府容易吸上癮的毒品。擁有大量貨幣能給統治者以安全感和踏實感。但對國家尤其是大國來說,這些感覺是虛幻的。重農主義者早就正確地指出,真正的物質財富不是金銀貨幣,而是人們用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產品,尤其是糧食(所以他們被稱為重農主義)。如果國民不能創(chuàng)造財富,社會又不能恰當地分配財富,貨幣再多也沒有用。
除了貨幣幻覺,政府倒向重商主義的另一大誘因是尋租機會。為重商主義負擔成本的是民眾——在齊國是本國民眾,在西班牙則是印第安民眾——而收益全歸政府。政府為了獲取和積累貨幣,往往需要設置大量壟斷和管制,例如,壟斷某些所謂戰(zhàn)略性行業(yè),以及外匯管制。這些政策會養(yǎng)育出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階層,他們會拼命地支持政府繼續(xù)重商主義政策。
在過去的十幾年,中國政府也積累了天文數字的貨幣——美元。而為此承擔成本的同樣是辛苦勞作的民眾,尤其是出口加工業(yè)的產業(yè)工人。最近發(fā)生的多起工潮和富士康的工人跳樓事件,正是對長期以來工資畸低的強烈反抗。但即使在工資大幅提升后,他們的工資水平仍不及美國同行的十分之一。
外匯儲備只有通過持續(xù)貿易順差才能大量積累。貿易順差則需要本國民眾多生產少消費。壓低本幣匯率的目的正在于此。低匯率賦予本國出口企業(yè)更大競爭力的同時,也使民眾的消費能力和生活水平被壓低。最近十年,消費在中國經濟所占比重不斷降低,可見重商主義在中國貫徹得多么徹底。
這也使經濟患上了出口依賴癥。依靠出口吃飯的人越多,反對人民幣升值的呼聲就越高,反對經濟轉型的人也就越多。也許政府覺得外匯儲備已經夠多了,但數千萬個飯碗怎么辦?
作為重商主義的始作俑者和最大受益者,政府必須勇于承擔代價,而不是用機會主義策略混得一時算一時。政府也不應試圖把轉型的代價推到民眾身上,他們本來就是重商主義的受害者。
走出重商主義的泥潭
中國必須擺脫重商主義,才能避免類似齊國和西班牙的那種失敗。在信用貨幣時代,大量積累外匯儲備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少量外匯儲備也沒有意義)。因為中國多賺的每一個美元,都必須以購買債券等形式回借給美國人使用,利率比美國投資中國的回報率低得多。這相當于中國政府在為美國金融業(yè)提供補貼。聽起來很荒謬,但事實就是如此。實際上,中國還通過壓低匯率補貼了美國消費者。重商主義持續(xù)得越久,中國人就將補貼美國人越多。
重商主義的另一個問題是過度追求經濟增長,進而導致過度投資。追求經濟增長本身沒有問題,也是各國政府共同的訴求。但只有中國政府幾乎強制性地規(guī)定了一個“保8”的目標,強制增長的結果就是無節(jié)制地投資。因為消費本身不可能持續(xù)高速增長,任何消費都只能消耗當期的產品和服務,而投資卻可以透支未來。對GDP來說,消費一塊錢和投資一塊錢的結果是完全一樣的。顯然,對各級地方政府而言,保增長最好用、最方便、也最保險的手段只能是投資。
高投資來自高積累,而高積累必然導致低消費。這是GDP中消費比重越來越低的另一個原因。
重商主義政策已經使中國經濟陷入了對投資和出口的雙重依賴。政府害怕投資下降,因為那會使“保8”化為泡影;政府也害怕出口下降,因為那會使就業(yè)壓力陡增;政府也沒有太多辦法鼓勵消費,因為錢都在政府和國企手里,老百姓的錢包空空如也。
看起來似乎無路可走。轉型必然傷及增長,保增長就必須放棄轉型。溫總理常說的“兩難”也許正是這個意思。如果政府的經濟政策總是設定相互矛盾的目標,那么,經濟將永遠無法轉型。如果既要保增長又要調結構,那就只能管增長,不管結構。中國經濟也就只能在重商主義軌道上繼續(xù)狂奔,直到徹底失控為止。
要擺脫重商主義,第一,應當放棄經濟增長的數字目標,至少要把數字降低,以便為政策調整留出余地,例如將“保8”降為“保6”。政府的數字壓力減輕了,才有可能進行結構調整。
第二,政府必須放棄出口導向的產業(yè)政策,對進出口一視同仁,甚至改為鼓勵進口的政策,以改善貿易環(huán)境,降低外匯儲備不斷增長的壓力。政府也應考慮取消外匯管制,將手中過多的外匯賣給民眾,以便藏匯于民。
第三,政府應再次啟動國企改革,將壟斷性央企私有化,并最終實現壟斷行業(yè)對民營資本的徹底開放。目前包括銀行在內的大部分央企資產都已經上市,這為私有化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只要中央政府公開宣布私有化目標,并以穩(wěn)定的節(jié)奏在二級市場減持股票,私有化就可以在不傷筋動骨的前提下穩(wěn)妥地完成。
有必要指出,打破壟斷是以央企私有化為前提的。只要這些央企還是政府所屬,他們就必然受到政策偏袒,也就不可能真正實現與民營資本的公平競爭。事實上,民營企業(yè)家們完全明白這一點,所以,也不會傻到去跟央企正面競爭。
第四,政府應當用減持外匯和央企股份的錢,建立一個具有穩(wěn)固基礎的社會保障體系,而不是像現在的社保這樣千瘡百孔。政府甚至可以公開宣示,隨著經濟的轉型,政府自身也將由增長型轉變?yōu)榉招?,并恢復政府的本來面目?/p>
重商主義
重商主義15~18世紀中葉在歐洲流行,后為古典經濟學取代。認為一國積累的金銀越多,就越富強。主張國家干預經濟生活,禁止金銀輸出,增加金銀輸入。重商主義者認為,要得到這種財富,最好是由政府管制農業(yè)、商業(yè)和制造業(yè);發(fā)展對外貿易壟斷;通過高關稅率及其他貿易限制來保護國內市場;并利用殖民地為母國的制造業(yè)提供原料和市場。該名稱最初是由亞當?斯密在《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國富論》)一書中提出來的。但1776年亞當?斯密在他的著作中抨擊了重商主義,他提倡自由貿易和開明的經濟政策。但是,直到19世紀中葉英國才廢棄以重商主義哲學為基礎的經濟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