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前夕,盡管社會動蕩,民不聊生,但以國王為首的特權(quán)階級依然過著醉生夢死的幸福生活。在一次由國王舉行的晚宴上,一個貴族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口吻說,“我們正坐在火山口上”。顯然,生活在距離法國萬里之遙的大清國官員張集馨不可能知道這個法國貴族近乎預(yù)言的感嘆。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作為清朝道光、咸豐年間的高級官員,張集馨通過他的自訂年譜給我們展示的他所見證的晚清危局,同樣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和大革命前夜的法國一樣,道咸年間的中國,也是一個火山口上的國家。這個貌似強大,時時以天朝大國自詡的帝國,它賴以立足的,是一座暫時還沒有爆發(fā)的活火山。雖然誰也說不清這座火山到底什么時候噴發(fā),但是,誰都可以肯定的是,這座火山一定會噴發(fā),而端坐于火山口的社會精英們,必將成為火山吞噬的首選目標(biāo)。
張集馨,字椒云,江蘇儀征人,三十歲中進士。從翰林院編修外放后,在清朝治下的十多個省做過高級官員,其中主要是管理司法和監(jiān)察的按察使(略相當(dāng)于今天分管政法和監(jiān)察的副省長),以及管理民政和財政的布政使(略相當(dāng)于今天的常務(wù)副省長)。作為地方大員,張集馨比大多數(shù)同代人更深刻地接觸和了解官場的顯規(guī)則與潛規(guī)則。而且他是從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京官,通過自身的努力一步步升遷為方面大員的,由此他見證了當(dāng)時整個官場的原生態(tài)。從個人品行上講,張集馨既不算以清廉和操守自命的清官廉吏,但也絕不是只顧中飽私囊的貪官污吏,而是介乎于清與貪,廉與污之間的中間派。隨大流,識時務(wù),不刻意索賄求賄,但也不放過可以撈錢的陋規(guī),這就是他的行事準則。從某種意義上說,張集馨正是大清運行體制內(nèi)一個高級官員的標(biāo)本。惟其如此,當(dāng)我們今天透過他晚年自訂的年譜和他留下的與同僚、朋友之間的書信時,便更能客觀而又觸目驚心地還原一個病態(tài)的社會、一個病態(tài)的時代和一個病態(tài)的國家。
任何一個成型的社會,其人員構(gòu)成不外乎官、兵、民三種。在張集馨筆下,道咸時代中國的官場、軍隊和民眾,都顯現(xiàn)出了幾乎是不可救藥的病變。
官員成為社會最大的禍患,這與官員產(chǎn)生的初衷和旨義完全背道而馳。任何一個社會、一個政權(quán)走向沒落的開始,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從吏治上出問題的。作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官員的貪與廉,高效與低能,忠誠與離心,關(guān)系到國家機器的運轉(zhuǎn)是否正常有序。但顯而易見,道咸時代的中國官員們,幾乎概莫能外地交叉感染了惡性病毒。這些病毒包括——
陋規(guī)成為顯規(guī)則,貪墨公行。眾所周知,清朝在許多制度上沿襲了明朝,在官員的薪水上,明清兩代都實行的是低工資制,而清朝甚至比明朝還要低。如果官員們真的安心于這種低收入的話,他們的生活水準將比大多數(shù)平頭百姓還低——明代清官海瑞,官至方面大員,卻無法給自己多買一套衣服,母親慶生,不過買兩斤肉吃,還被上司拿來開玩笑。至于京官,收入更是低得可憐。清朝末年,劉光第被任命為刑部主事,就因為知道京官薪水極低,如果不是有一個聯(lián)宗的鹽商每年給他提供幾百兩銀子的補貼,他只能擇辭官不就。
作為對這種低工資的補償,清代的官員們有許多被稱為陋規(guī)的灰色收入。陋規(guī)中最大的項目,莫過于官員之間的相互饋贈——說是饋贈,其實是有著半合法外衣的公然賄賂。其中最主要的內(nèi)容,是進京辦事的地方官向京官行賄,和京官到地方公干時打秋風(fēng),此外,則是京官被放為地方官時,向同僚行賄。道光二十七年,張集馨被任命為四川按察使,晉見咸豐皇帝時,咸豐勉勵他做一個曲突徙薪的能臣,并要求他趕快赴任。但前腳從紫禁城出來,后腳就得按照已成顯規(guī)則的陋規(guī)辦事——向各個相關(guān)部門的官員送禮,稱為別敬。此別敬范圍之廣,耗費銀兩之多,令人咋舌:軍機大臣,每人四百金,軍機章京,每位十六金,其中有交情,或者有較大實權(quán)的,則八十到一百金不等,六部尚書、總憲一百金,侍郎、大九卿五十金,同鄉(xiāng),同年及年家世好,均要一一送禮。也就是說,他的這些別敬,幾乎把整個中央政府稍微有點權(quán)力和地位的官員都送了個遍——幸好當(dāng)時官員的數(shù)額不像今天這樣眾多。這一番送下來,一共花去銀子一萬五千余兩。
這次別敬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作為正三品的按察使,張集馨向品級比自己低的軍機章京送禮,別敬敬的不是人品,不是感情,甚至也不是級別,而是權(quán)力。這也是對約定俗成的游戲規(guī)則的尊重,否則,你就沒法在這個圈子里混下去。第二,如果這些別敬從張集馨的薪水里拿,他一家人只能去喝西北風(fēng)。張集馨送禮的這些錢,顯然來自于他薪水以外的收入,說白了,不外乎是在地方上做官時撈到的好處。
如前所述,京官的實際收入和名義收入都很低,地方官實際收入高而名義收入低,京官因時時接近權(quán)力中樞而有合法傷害地方官的能力,因此,地方官得約定俗成地向京官饋贈別敬——此外還有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等各種名目,這其實是對官員們從民眾那里撈來的錢進行的二次分配。說到底,不論是坐在京城里守株待兔收取別敬的京官,還是深入民間撈錢的地方官,從本質(zhì)上講,他們都是一群貪腐之輩,貪腐的能力和機會來自于他們手中掌握的權(quán)力。
作為一個地方官,他每次進京——尤其像張集馨這種級別的高級官員,進京的次數(shù)相當(dāng)頻繁——都得向大大小小的官員送禮,因此,他們肩負的撈錢的任務(wù)相當(dāng)重。那么,地方官如何巧取豪奪地為整個官員集團撈錢呢?張集馨年譜中,頗多此類記載,茲舉兩例:其一,陜甘總督樂斌,是從一品的封疆大吏,此人的生財之道之一是,從省財政的國庫里,提銀一萬兩,通過中間人借給典當(dāng)行,所收取的利息,則成為其小金庫的源頭活水。其二,官員要去任之前,宣布所收稅賦打折,以此提前收取次年稅賦,這種做法,稱為放炮。一般情況下,經(jīng)濟好點的縣份,放炮一次,官員可能收入五、七千金到一萬金不等;有時候,官員并沒有去任之實,謊稱將要去任,也減價催稅,老百姓不知就里,也紛紛交稅,稱為太平炮。如此炮來炮去,國家的稅賦成了官員手里的變形金剛,而流入官員口袋里的到底有多少,永遠是個謎。
腐敗觸目驚心,官場視為理所當(dāng)然。與貪污賄賂相伴相生的必然是腐敗。張集馨年譜里,對腐敗的記載多如牛毛。但以他平淡無奇的記述文字來分析,作為清政府的高級官員,他本人早就對腐敗見慣不驚,甚至還隱約有幾分炫耀。
張集馨在陜西糧道任上時,由于西安乃進入西藏、新疆、甘肅和四川、云南等地的交通要道,往來官員絡(luò)繹不絕。到了一定級別的官員,就得由當(dāng)?shù)刎撠?zé)接待,而張集馨因為手里的錢最多,大多時候都由他買單。凡是有官員到來,官署里就張燈結(jié)彩,每次備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的菜品里一定得有燕窩,中席的菜品里也得有海參和魚翅。西安本不產(chǎn)大魚,但上席必須得有大魚一尾,每一尾,就需制錢四五千文。其他菜品則包括白鱔、鹿尾,“皆貴重難得之物,亦必設(shè)法購求”,否則客人就會怪主人吝嗇;至于飲宴之時,必然得有戲班助興,每次需請兩個戲班子對臺演出。等到次日客人動身上路時,還得饋贈盤纏。每次宴會的開支,除了贈送的盤纏外,需要二百余金。酒局之多,以至于張集馨感嘆:“大宴會則無月無之,小應(yīng)酬則無日無之”??偠灾?,政以賄成的另一種衍生物則是,帝國的運作幾乎都在酒桌上。對于張集馨和他的同僚們來說,當(dāng)官就是請客吃飯,就是收錢送錢。
張集馨統(tǒng)計他在陜西糧道任上的腐敗花銷,發(fā)現(xiàn)連同進京的炭敬在內(nèi),一年需要五萬金。張自承,他每年的入項為六萬余金——按清制,他在這一職位的工資應(yīng)該是年薪為銀一百零五兩,米一百零五斛,加上大約十倍于此的養(yǎng)廉銀,其所有收入也不過銀兩千兩。兩相比較,相差竟然達三十倍,可見作為貪墨的陋規(guī)帶來的好處,要遠遠高于看似廉潔的低薪。如果說低薪是海面上的冰山,那么陋規(guī)才是海水下面那更龐大的基座。張集馨本人,似乎也覺得這種迎來送往,吃吃喝喝的官場生活過于奢侈,在回朋友的信時,曾自我批評說,“終日送往迎來,聽?wèi)蜓鐣凶R者恥之”,然而,恥之不過是一種口頭的說詞,骨子里,他和這種腐敗生活已經(jīng)水乳交融,片刻不可分離。
官員顢頇無能,愚昧無知。如此貪墨腐朽的官員,如果他們在治理國家的本職工作上還算稱職的話,也許民眾的氣憤會稍微減輕一些,就好比養(yǎng)了一只貪吃的貓,如果它還能捉老鼠,主人家大抵會容忍它。但是,非常遺憾的是,張集馨的同僚們,幾乎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顢頇之輩,不僅無能,而且無知。
張集馨在汀漳龍道任上時,恰好遇上了英軍入侵的鴉片戰(zhàn)爭,而他的上司伯燾之所以從閩浙總督位子上被革職,乃因其對英軍的抵抗荒唐可笑:英軍入侵福建前,守土有責(zé)的伯燾認為英軍根本就不堪一擊——他好像對英軍此前在廣東和浙江的戰(zhàn)績一無所知。為了守衛(wèi)廈門,他下令把各地的巨炮全部集中于廈門海口。這些早年所鑄的巨炮極其沉重,要幾十個人才能拉得動。伯燾為了節(jié)約經(jīng)費,拒不造炮車。手下人勸告說,炮臺在城墻外邊,如果在打完一炮后,不用炮車把炮拉回來,兵丁是不敢出墻去裝藥的。伯燾非常自信地說,英軍不堪一擊,只需打一炮即可滅賊,何須再裝藥?等到英軍進攻廈門時,守城的士兵遠遠地看到英軍的帆影就開始放炮,炮放完后,全都躲到城墻上。結(jié)果,皮毛無損的英軍軍艦對著炮臺一陣狂轟濫炸,清軍除了挨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至于伯燾本人,“衣物并失,僅以身免”。
與伯燾對英軍的輕敵相映成趣的,是另一個位列總督的高級官員,即兩江總督牛鑒?!跋仁且拇谏虾#偠脚hb見敵輒奔?!迸L拥芥?zhèn)江,英軍也尾隨而至,牛不作任何抵抗,又逃往南京,“夷亦尾追”。這位守土有責(zé)的封疆大吏,幾乎成了英軍進入內(nèi)地的稱職的導(dǎo)游。
張集馨顯然是一個不屑與伯燾和牛鑒之流為伍的人,他自視甚高,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視作當(dāng)時腐敗無能官場中罕見的能吏和干才。但從他的行狀看,他其實并不比當(dāng)時的大多數(shù)官員更高明?;蛘哒f,他的識見說明,當(dāng)時的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是閉關(guān)鎖國的基本國策下圈養(yǎng)的無知無能之輩。有什么樣的國策,就有什么樣的官員,有什么樣的官員,就會有什么樣的鬧劇。
張集馨守衛(wèi)漳城時,手下的城守游擊琳潤悄悄向他獻計,說他認識一個會魔法的咒蠱人。此人能夠?qū)孀哟笮〉呐Fぴ{咒,凡是經(jīng)他詛咒后的牛皮,一旦人吃入肚中,必死無疑。張集馨對這種不經(jīng)之談,竟深以為然。他囑咒蠱人依法咒之,然后把牛皮摻進面粉里,吩咐一個機靈的士兵擔(dān)了面粉到泉州的英軍軍艦停泊處販賣。由于面粉白凈,價格又低,英軍果然買了數(shù)石。賣了面粉之后,咒蠱人“晝夜咒之”。這些詛咒是否真有作用,張集馨承認“不得知也”,但他又曲筆說,“后買得廣東新聞紙,云:夷酋白某,在廈門宴客中毒死;夷兵被毒死者幾及百人。計其時日,恰在售面之后?!币簿褪钦f,張集馨不但相信他的詛咒可以令英軍死傷,而且死傷慘重。但任何稍有智商的人,也不會相信所謂夷人中毒死亡幾百人是真實歷史。張集馨此舉表明,當(dāng)西方已經(jīng)把中國的國情摸得一清二楚時,中國的高級官員們所理解的世界卻依然是以他們的帝國為中心,周邊不過是一些不足為怪,可以通過民間伎倆就能略施小懲的蠻夷之國。
軍隊是捍衛(wèi)一個國家主權(quán)和使其政令能夠得以暢通無阻的暴力機器。歷史上,八旗兵向來以驍勇善戰(zhàn)著稱——想當(dāng)年,努爾哈赤和他的繼任者們能夠以滿洲區(qū)區(qū)數(shù)萬之眾席卷中原,可見其勇猛。不過,時過景遷,兩百多年后的滿洲鐵騎已成為一盤散沙,鐵騎已蛻變?yōu)椴●R。道咸時代的清軍,不但不能作為國家抵御外患和維持國內(nèi)和平的有力武器,反而成為社會動蕩的一大誘因,成為病骨支離的老大帝國的另一種無法治愈的痛。
將領(lǐng)昏庸,軍紀敗壞。張集馨在任汀漳龍道時即發(fā)現(xiàn),福建這個原本比內(nèi)地更得風(fēng)氣之先的地方,卻是一個強凌弱、眾暴寡的弱肉強食之地。剽悍好斗的民風(fēng),決定了鄰里之間也常突發(fā)血腥之爭。如果一家人想不被人欺負,最好的辦法是到軍隊上去掛個名,門口懸掛某營的旗燈,也就是戴頂紅帽子,“兇便不敢滋擾?!奔幢闶艿皆p害,只要到軍隊上去報告一聲,也會有人幫助出頭。這樣,福建境內(nèi)大多數(shù)地方,只要家境尚可的人,“必謀入營,以保全門戶?!碑?dāng)然,軍隊的紅帽子不是誰都有資格戴的,必須得用銀子打通關(guān)節(jié)。久而久之,平民向軍隊各級將佐行賄,買頂紅帽子當(dāng)護身符竟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產(chǎn)業(yè)。軍方在同意某人掛名營伍時,所收取的費用,也隨行就市,根據(jù)當(dāng)?shù)氐慕?jīng)濟狀況和本人的經(jīng)濟能力來決定,從十余金到數(shù)十金不等。這是一筆龐大的經(jīng)常性收入,千總、把總、都司、守備之類的中下級軍官負責(zé)具體辦理,而參與分肥的則包括總兵、提督這樣的高級將領(lǐng)。
勝保帶兵攻打太平軍時,手下有一個叫琦齡的將領(lǐng)。此人原本是甘肅的地方官,因貪污被免職,通過走后門的方式投到勝保營中。“借帶勇為名,無非為侵漁之計”。此人“隨營至人村莊,擄掠甚至于盜賊?!备柸寺犅劦氖?,他在把守臨清河時,凡是從他的防區(qū)經(jīng)過的往來客商,一律被誣為太平軍奸細。其目的,就是要把這些倒霉客商攜帶的貨物“概行留下,干沒入已。”后來,此人因與手下人為了一個妓女爭風(fēng)吃醋,被手下人暗中擊斃。勝保作為統(tǒng)軍大帥,對琦齡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卻向朝廷匯報說琦齡乃是陣亡殉國。
勝保所率軍隊乃從各地抽調(diào),其中帶領(lǐng)山東單縣鄉(xiāng)勇的叫黃良楷,此人“極不安頓,奸淫搶掠,無所不為?!秉S良楷出陣作戰(zhàn)時,隨營親兵把他的酒菜盛在食盒里跟隨,士兵們在前線作戰(zhàn),他在帳外飲酒作樂。太平軍見狀,突然沖往黃的營帳,黃大窘狂奔。太平軍把黃的營帳焚毀,并把他來不及帶走的頂戴拿去,釘在城墻上以示羞辱。然而就是這么一個無能之輩,卻被清軍將領(lǐng)們認為是奮勇之士,乃至于張集馨長嘆,“真不值一笑。”來自吉林的幾個騎兵,在駐地附近的莊稼地里,縱馬食麥,并闖進村莊敲詐勒索。村民們氣不過,把這幾個騎兵綁起來痛打了一頓。騎兵們回到軍營,向勝??拊V挨打,勝保不問事情因由,即令一位副都統(tǒng)率兵三百,打算血洗村莊。幸好村民們事先逃到了附近山上,才免遭一劫,然而他們的房屋悉數(shù)被燒毀,財物悉數(shù)被抄擄。
兵無斗志,反成公害。張集馨曾以糧道的身份,參與了清軍對太平軍李開芳所部北伐軍的圍剿,對清軍從高級將領(lǐng)到普通士兵的各種荒唐情狀,所見不鮮。是故,在年譜里,這類記載比比皆是。有勝保這樣的大帥,也就必然有琦齡、尹紹烈和黃良楷這樣的將領(lǐng),有琦、尹、黃這樣的將領(lǐng),也就必然有了無斗志,反成公害的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
清末戰(zhàn)亂頻仍,朝廷四處用兵,漸漸捉襟見肘,因此各地紛紛招募鄉(xiāng)勇送往前線。然而,這些近似于烏合之眾的鄉(xiāng)勇,非但不能成為國家機器的有效部分,反而突變?yōu)槊耖g之禍害。以天津為例,此地民風(fēng)浮動,閑人極多。年輕男人里,大多以娼賭為業(yè),“俗名混混子”,他們被招為鄉(xiāng)勇,目的不是為了報效國家,而是“貪圖口糧”。此外,還可“借勇名以肆其攘奪耳”——希望以軍人的身份幫助他們巧取豪奪。因此,這些鄉(xiāng)勇私斗則勇,真正沖鋒陷陣,卻怯弱無能,而以由這種人組成的軍隊為國之干城,豈有不敗之理?
鄉(xiāng)勇如此,作為正規(guī)軍的八旗兵和綠營兵則有過之而無不及。經(jīng)過清初到道咸時期兩百年的承平,當(dāng)年英勇善戰(zhàn)的滿洲鐵騎早已腐化墮落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八旗子弟。此外,由于清政府所施行的優(yōu)待旗人政策,使得滿兵的跋扈橫行更在鄉(xiāng)勇之上。張集馨在代理太原知府時,太原城駐防的八旗軍“兵丁驃悍,窩盜為匪,肆無忌憚”,以至于市民都把八旗兵居住的滿城稱為梁山泊。地方官對八旗兵的違法行為,根本不敢過問。有天晚上,幾名八旗兵違禁闖入大街柵欄,負責(zé)看守柵欄的更役依照規(guī)定不肯打開,八旗兵就用石頭將更役打傷。次日,縣令李廷揚和理事通判麟耀對此進行會審。麟耀是旗人,他不但偏袒滿兵,反而把忠于職守的更役杖責(zé)痛打。雖然民眾對此議論紛紛,但“未敢爭也”,而滿兵“益無顧忌?!辈痪?,李縣令帶了一個仆從上街查夜,在一家旅店門口,幾名八旗兵跳將出來,拉住李縣令就是一頓痛打。李縣令急忙亮明身份,八旗兵卻假裝沒聽見,反而誣李縣令想“欲入店強奸?!彪m然不明不白地挨了頓黑打,但李縣令“深知滿營驕悍,不敢追究?!?/p>
在清朝這座即將倒塌的大廈里,億萬民眾無疑是最底層的基石。他們地位最為低下,人數(shù)最為眾多。當(dāng)大亂來時,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將成為吞噬整個社會和時代的火山巖漿,一部分則將成為炙熱巖漿的受害者。在作為上層建筑的政府和作為暴力機器的軍隊走向不可救藥的病變時,這個國家賴以存在的民眾作為肌體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已不復(fù)舊時的健康。通過張集馨平淡而忠實的記載,我們看到了道咸時代普通中國人的疼痛與恐懼,麻木和無奈。
司法不公,民命如草。司法不公的實質(zhì),仍然是官場的腐敗。不過,與官場腐敗相比,司法不公給民眾帶來的不滿和恐懼更甚,對帝國統(tǒng)治基礎(chǔ)的危害也更大。
張集馨曾做過四川等幾個省的按察使,這個職位的主要責(zé)任就是司法和監(jiān)察。張集馨的前任是山東人劉燕庭,此人乃著名金石學(xué)家、古錢學(xué)家和藏書家,其書齋名為十七樹梅花山館,看上去似乎是一個優(yōu)雅博學(xué)之士。然而,就是這個優(yōu)雅博學(xué)之士,在四川按察使任上,所干的都是些血腥而野蠻的勾當(dāng)。張集馨說,每當(dāng)有罪犯——其實以今天的觀點來看,只能說是犯罪嫌疑人——解到省上,劉燕庭的處置辦法有兩種:其一,不論有罪無罪,也無論男女老幼,先行重打四百板。打得皮開肉綻之后,再行審問——如此酷刑之下,當(dāng)然是想要什么樣的供詞,就能得到什么樣的供詞。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也。其二,同樣不論有罪無罪,也無論男女老幼,徑直押到城隍廟里,令犯人跪在神前,自行抽取一筊——所謂筊,是一種用木塊或龜骨制成的塊狀物,分為陽筊和陰筊兩種——抽到陽筊的,哪怕是犯了殺人越貨的大罪,也一律免死;抽到陰筊的,哪怕只是偷了鄰居三瓜兩棗,也當(dāng)即在神像前杖斃。這些可憐的人,有的被打得腦漿迸出,有的被打得肢體斷折——這種類似于鬼判或神判的斷案方式,乃是上古時代在部分地區(qū)流傳的野蠻之舉,但在十九世紀中期,當(dāng)人權(quán)精神已經(jīng)在歐美深植人心時,古老中國的封疆大吏居然以此為日常功課,這不僅是底層民眾之大不幸,也是高級官員對《大清律》的公然挑釁。
在四川,令張集馨感到震驚和不忍的,還有一種稱為卡房的黑牢。當(dāng)時四川幾乎所有州縣都設(shè)有卡房。大縣的卡房里,長期非法關(guān)押幾百人之多,小縣的卡房里,則從十?dāng)?shù)人到幾十人不等。這些被關(guān)押于黑牢中的倒霉蛋,其中固然有犯下彌天大罪的江洋大盜,但更多的卻是民間因婚姻、田土、借貸等民事而引發(fā)訴訟的證人和當(dāng)事人,他們也被無辜的關(guān)押在黑牢里,與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同處一室。卡房里,每人每天只給稀飯一甕,終年不見天日,其苦楚比之正式監(jiān)獄,更甚百倍。
比卡房更令川人聞風(fēng)喪膽的,當(dāng)數(shù)木籠。木籠是一種用實木制成的籠子,被處罰之人驅(qū)入籠中后,既不能站,也不能坐,更不能躺,只能半彎著身子。因此又稱為站籠或坐籠。這些被認為有罪的民眾被關(guān)進木籠后,“斷其水食,一日而斃?!边@些冤死的民眾里,哪怕真有犯下該當(dāng)償命罪行的罪犯,也涉及到不訊而誅的程序非正義,何況其中更多的不過是因為與鄉(xiāng)紳和保甲長有隙,即被誣扭送至州縣的。然而,對于這種駭人聽聞的酷刑,“州縣習(xí)以為常,各上司恬不為怪?!?/p>
張集馨認為,在當(dāng)時的各省中,四川刑名之繁重,甲于海內(nèi)。但在酷吏們?nèi)绱藝佬炭⒎ㄖ?,則是執(zhí)法者們利益驅(qū)使下的貪贓枉法:有的把強奸逼認為和奸,有的把仇殺說成是奸殺,有的把小偷小摸上升為江洋巨盜。成綿道徐有壬,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不到半年,就處死了八十多人。有的人在行刑前,還預(yù)先重打二三千板子。至于雙流候補知縣毛某,吊打犯罪嫌疑人猶嫌不夠狠,有時竟然用大鍋蒸煮。張集馨評論說,“國家無此典章,而酷吏任意慘虐,羅鉗結(jié)網(wǎng),不是過矣?!?/p>
如此殘酷慘烈的司法,卻只能激起底層民眾對官員和政府的仇恨,只能加快這座巨型活火山的噴發(fā)時間。以簡州為例,此地一年之間發(fā)生的搶劫案即多達三百余起。當(dāng)時的四川總督惡聞此類事件,“專務(wù)粉飾”,因此手下人也就報喜不報憂。雖然盜賊充斥,生民涂炭,但自總督到朝廷,都以為四川仍然是豐衣足食,人民恭謹,深沐皇恩的天府之國。
民多戾氣,基層不穩(wěn)。茍且于如此亂世之下的民眾,與承平的盛世相比,沒有了自信,博大和寬容,多的是仇恨,兇狠和好斗??梢哉f,道咸時代的中國基層,彌漫著一股無法肅清的暴戾之氣。福建的漳州一帶,“其俗專以械斗為強”,下屬的龍溪、漳浦和云霄三縣為最。當(dāng)?shù)厝舜蠖嗑圩宥樱煌淖谧逯g,相互綁票索贖,糾眾殘殺,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至于冤冤相報,根本就沒有停歇之時。每逢兩個宗族之間發(fā)生械斗,相互之間像兩軍交戰(zhàn)一樣,先下戰(zhàn)書,定下日期。屆時,“大姓則合族相幫,小族則合幫相助。”如果本族的壯丁不夠,就出錢到外面招募雇傭兵。丈夫和兒子出斗之時,妻子和母親不以為憂,反而喜笑相送,“不望生還。”有時候,父親受雇于甲方,兒子受雇于乙方,甲乙雙方一旦交鋒,父子均紅眼相拼,“若不相識?!敝劣谠谛刀分械乃劳稣?,則由主事者付給洋銀三十元——這就是當(dāng)時一條人命的價錢,以張集馨在陜西糧道上的進項而言,他的年收入可以買斷二千條人命。如果說這種合族械斗尚是民間行為的話,那么政府的舉措可謂離譜之極:械斗時,政府坐山觀虎斗,等到械斗結(jié)束,政府必然出面向雙方征收一筆費用,這筆費用名為械斗費。如果不肯交納的話,政府就會調(diào)集武裝人員前往洗莊,“房屋樹木,一概毀伐。”張集馨的前任告訴他,單是漳州一地,十一年之間發(fā)生的兇案,就多達九千余起。
至于張集馨任過按察使的四川,自清初開始,基層就是一個幫會林立的溫床。其中,最大的幫會乃是亦正亦邪或者說邪大于正的哥老會——張集馨時代稱之為啯匪。哥老會的起源,據(jù)說和鄭成功領(lǐng)導(dǎo)的反清復(fù)明有關(guān),但經(jīng)過兩百年的變異,到道咸時代,基本已淪為社會動亂的誘因。張集馨在四川按察使任上時,關(guān)于啯匪的所見所聞,大多是“殺人于市,擄搶勒贖;”“無日無之,逼近省城,肆無忌憚?!眴┓巳绱藱M行不法,和地方官睜只眼閉只眼,乃至于從中收受好處不無關(guān)系。乃至于張集馨的按察使官署中的屬員,竟然也有通匪之人——所謂蛇鼠同眠,警匪一家,蓋如是也。所以,有時當(dāng)局打算派兵清剿,但還沒開始行動或是行動剛開始,啯匪就已經(jīng)得到情報,早就逃之夭夭了。
官兵民,三者俱已完全爛掉,大清王朝粉飾太平的所謂長治久安,不過是癡人說夢。張集馨在見證大清帝國面臨的種種危局時,他雖然沒有、也不可能斷言他所效忠的這個王朝即將走上不歸之路,但事實上,他所描述的諸種山雨欲來,火山將噴的細枝末節(jié),卻讓我們看到了比改朝換代更可怕的社會現(xiàn)實:有時候,改朝換代給普通民眾帶來的并不完全是痛苦,而是痛苦中的希望與新生。但像道咸時代那種改朝換代的前夜,普通民眾所承受的則完全是痛苦和不幸,卻根本看不到希望的火種在何處。張集馨死于同治六年,即公元1867年。在他身后,大清王朝在風(fēng)雨飄搖中又走過了四十余年。也就是說,火山口上的動蕩,還要折磨這個古老國度的子民們長達將近半個世紀。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