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何滿子先生,要從《百喻經(jīng)故事選》談起。
《百喻經(jīng)故事選》是我編選的一本小書。《百喻經(jīng)》原是佛經(jīng)故事,后由印度傳入中國。我們熟知的那個財主一心想蓋三層樓卻不讓工匠從一樓開始蓋起的寓言,就源于《百喻經(jīng)》。
“文化大革命”中閑讀《百喻經(jīng)》,有了把它改寫成故事的想法?;貞泚碛?,不只是魯迅曾出資刻印過《百喻經(jīng)》,讓它廣為流布;也不只是馮雪峰曾經(jīng)將《百喻經(jīng)》由文言譯成白話,從而普及到一般讀者。主要是幼時讀林漢達先生寫的歷史故事,語言通俗明白,口語化,特別適合朗讀,印象極深。我很想一試。
三十年前正值盛年,辦事有點莽撞?!栋儆鹘?jīng)》的故事如何寫?是“印度版”,還是“中國化”?我曾請教茅盾先生,并請他為書題簽。書的插圖,請著名畫家何韻蘭女士精心繪制。書的序言,則由海燕出版社責任編輯代我約請何滿子先生撰寫。
我不認識滿子先生,但他看了書稿就寫了《序》。這篇《序》,從寓言的定義說到中國古代寓言、印度佛經(jīng),再說到《百喻經(jīng)》的由來、漢譯和在中國的傳播影響。淺顯平易的文字中揮灑的是學者的識見才情。這是1981年5月的事。由此,我與古典文學專家何滿子先生結(jié)識。
何滿子先生,原名孫承勛,“何滿子”是他的筆名。我沒有詢問過先生何以起這樣一個名字,但“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詩句所昭示的無疑是一個悲劇。先生與“五四”同齡,1919年生,九十年傳奇般的經(jīng)歷可分為三段:前三十年,當過大學教授、報社總編輯,南北漂泊;中間三十年,運交華蓋,先是被打成胡風分子,入獄,出獄,然后又被打成“右派”分子,“文革”中更是以“雙料分子”身份被發(fā)配原籍勞動;“文革”之后進入最后三十年,重操編輯舊業(yè),研究著述,壯心不已。
二十多年來,我與滿子先生通信不多,他為《尋根》寫的也是學術(shù)性文章。而回旋在我記憶里的則是雜文家何滿子斗士的風采。
何滿子特別崇敬魯迅,一生以魯迅為師。他始終關(guān)注現(xiàn)實,感時而發(fā),不趨時,不媚俗,常與時風大唱反調(diào):
當金庸武俠小說被文學史家奉為經(jīng)典時,他指出,武俠小說之所以要批判的理由,是因為它是“一種誘導人忘記‘全靠自己救自己’的逆時代的幻想”。
當張愛玲等受到肉麻的吹捧時,他說:“大節(jié)上的順逆是非哪個民族都重視,絕不會像中國某些人這樣向喪失大節(jié)的叛徒獻玫瑰花而行若無事?!?/p>
當“新儒學”“國學”愈來愈熱時,他揭穿新儒學天人合一構(gòu)架上烙著宗法印記,“統(tǒng)治了中國幾千年的儒家學說絕對催生不出現(xiàn)代文明來”。
滿子先生議題廣泛的雜文,集中了他的閱歷、智慧和學養(yǎng),表現(xiàn)了銳利的批判鋒芒。下面一段是多為論者稱引的醒世之言:
新中國成立以后的頭等重大災禍共四次:胡風案,反右,“大躍進”,“文革”。前三次也安得上“史無前例”的定語。至于內(nèi)部的什么路線斗爭,你整我我整你之類,雖也鬧得很兇,權(quán)要失勢、元戎落馬的事也時有所聞,但老百姓管不著。而這四次“史無前例”的災禍,卻是延禍于老百姓,有的叫千萬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有的則鬧得全民沒飯吃,餓殍遍野;最后一次幾乎是以民族為賭注,想起來至今猶有后怕的。(《由一張舊報觸動的……》)
思想之敏銳,洞察之深刻,顯示了人文關(guān)懷的大悲憫。
滿子先生為文,的明矢疾,不留情面,一針見血,直指中心,因而招來“偏執(zhí)”“守舊”的非議。即使尊敬何先生的人,也會在稱贊他“獨特個性”“才氣橫溢”“生氣充滿”的同時,說一句“火氣難抑”。我覺得還是何先生的老友耿庸最了解他,耿先生說,盡管他待人總是溫和乃至隨和的,卻受不了吸血前哼哼地發(fā)了一通議論的蚊子的挑釁,金頭蒼蠅落在飯菜上邊舔邊拉帶菌的屎的刺激,會立時奮不顧身投入對此類邪惡的戰(zhàn)斗。秉持良知,疾惡如仇,怎能沒有火氣?
2002年,我編選《世界華人學者散文大系》,書中要配發(fā)學者的簡歷及照片。我給先生的信中說,最好能多寄幾張,以備挑選。先生回信幽了我一默:“總是這副模樣,又非時裝模特,何必多寄幾張。故只寄一張。”同時寄贈了他的雜文集《千年蟲》:“聊供飯后催眠之用?!?/p>
我和何滿子先生只見過一面。1993年7月的一個下午,在上海徐家匯他的“一統(tǒng)樓”里拜見先生請益,聽他快談古今。一別多年,近兩年每年我都去上海小住,多次想再去探望。但想到先生已九十高齡,就不忍打擾了。2009年5月又有上海之行,決心無論如何要去拜訪一次,一了夙愿。我訂的是20日的車票,行前一周看到報載滿子先生于9日逝世……
林賢治先生說,何滿子先生“作為一位文章家、文藝理論家、古小說研究專家、教育家和編輯家,他的逝世,對于許多相關(guān)的領域來說,都是不可彌補的損失。但是,有一種損失是超乎一切之上的,那就是作為精神界戰(zhàn)士的亡失”。(《紀念何滿子先生》)
誠哉斯言!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