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三月初五深夜——龍崗村的人都記得很清楚,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夜空,接著又是轟隆一聲巨響,還拖著一串噼里啪啦的破碎與斷裂聲……
翻車了!翻車了!人們紛紛從睡夢中爬起來朝龍崗坡跑。龍崗坡是龍崗路上車禍最多的地方。這條路當初修建質(zhì)量就差,還不到三年水泥路面就被碾成烏龜殼。龍崗坡上還被軋出一個尺來深的大坑,好長時間都沒人管??又械乃鄩K被磕磕碰碰的車輛推得橫七豎八,有幾塊還直立起來,儼然一座石林。加之坡下又是急轉(zhuǎn)彎,故車禍特多。
龍崗坡立時熱鬧起來。在朦朧夜色中,坡地右側(cè)的路坎邊,分明仰躺一輛康米斯運輸車,把老二狗家北面的兩間水泥瓦房砸得稀爛。幸好他和老婆孩子都住在南邊,不然這一家子就沒命了。兩個司機狼狽不堪地從駕駛室爬出來,一邊呻吟一邊給老板打手機。老二狗全家望著被毀的房子哭成一團。
惹禍的是一家大型鑄造廠的運輸車。車上所載的正是廠里眼下急需的排號鐵。老板趕來后就提賠償,老二狗要六萬,老板說咋能賠那么多呢?你這兩間房能值幾個錢嘛?說實在的,老二狗這兩間房說房不是房,只有房蓋,柱子是棕桿桿,墻壁是篾笆笆,里面除喂一只小豬外,平時就堆點柴草。但不管怎樣,這是兩間房子呀,兩間房六萬元,不值嗎?
老二狗兩口子都一口咬定:就是該賠那么多,不整巴適就不準走!老二狗還一腳踹在老板開來的小車門上。他尖嘴猴腮,中等個頭,腳桿卻很有力,那小車便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的老婆也隨之跌坐在車前大哭:哎喲,可叫我全家咋個活啊……
周圍的人們立刻附和著起哄:
不行!賠起!賠起!
不賠砸車!
干脆車、貨一齊沒收!
老板雖然不斷散煙打點,奈何鄉(xiāng)護鄉(xiāng),鄰護鄰,人們的呼叫反而一浪高過一浪。老板是外縣人,久跑江湖深知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眼下廠務正忙,好說歹說,才以賠償五萬元息事。
五萬元,對眼下的龍崗村人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大數(shù)字。
老二狗發(fā)了……
老二狗富了,是一夜暴富……
這些消息像隨風散落的稗子,很快就蔓生遍龍崗路一帶。
第二天,老二狗就發(fā)現(xiàn)人們異樣起來:長輩們都親切地稱他老二,把狗省略了;同輩的則稱他二哥。竟還有稱他二爺?shù)模隙凡挥梢汇?,這不是把人喊老了么?轉(zhuǎn)念一想,村長四十上下,不也被人們?nèi)隣斎隣數(shù)亟忻?顯然是自己做人的級別高了,而且同村長一樣高。
還有村頭開幺店子兼茶館的羅寡婦,原來從不拿正眼瞧他,每次都給他倒五角一杯的茶,現(xiàn)在二活沒說就給他倒一元一杯的。不僅二哥喊得甜潤,有意無意還拋來一個媚眼。
說起來老二狗小時候本來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茍華芳。人們也常華芳華芳地叫著。但他長到十多歲時,或許由于他家境貧寒,人又老實,大家就不再叫他華芳,只叫他茍老二,后來又取其諧音叫狗老二,連姓也改了,再后來索性打個顛倒,叫他老二狗。
接連幾夜,老二狗兩口子都沒睡好。五萬元啊,祖祖輩輩誰見過這么多錢呢?他們合計之下,一切便有條不紊地進行起來。
先是將這筆錢的大頭存進信用社,然后去回龍鎮(zhèn)給老婆買一件太空服,給兒子買一套牛仔裝,又想起去年,村長的兒子帶一架小電子琴玩,兒子看到就哭著要,氣得自己劈屁股就給他一巴掌,現(xiàn)在總可以買一架了。一問價卻要一百多元,一咬牙還是買了,還有使用多年的黑白電視也該換成彩電了,還有那香蕉、荔枝,全家都沒吃過,也該買來嘗嘗……
多年未登門的老舅也來了,還提著一塊長吊吊的寶肋肉。酒酣耳熱之際,他好說歹說要借五千元急用。實在拗不過他,只好認了。
被砸爛的兩間房僅用了四千元就建起來了,還往路邊挪了些,墻篾笆也換成了磚塊。這使人們莫名驚詫。原以為老二狗建房即便不搬家也會在南面再擇屋基,沒想他竟不怕危險,原址重建,而且又往公路挺進了一截,好像想再迎接一次車禍似的。人們問他,他卻只微笑著支吾:哎喲,反正修起來算了,誰還講究那么多啊……
但人們很快就明白過來,老二狗呀老二狗,分明還想發(fā)大財!這些年連泥菩薩都供得活,老二狗也不老實了,豈止不老實,腦瓜子還特靈呢!
于是,龍崗路沿線凡拐彎處,人們都學老二狗的樣,紛紛建架搭棚,草草建起房來,只盼望有一天車子會從路基上摔下來,好借禍發(fā)財。
有錢的日子就是好過。老二狗每天不是有人喊趕場喝茶,就是有人喊打牌吃酒。但他最愛去的地方,還是羅寡婦的幺店子上。羅寡婦三十上下年紀,長得細皮嫩肉的,走路愛搖著兩瓣大屁股,還把高高的胸脯挺又挺的。老二狗五年前鬼使神差地被她迷住,卻不知如何下手。一次去買煙,麻起膽子摸了一下羅寡婦的手,卻差點被扇了耳光,從此再不敢造次。后來聽說人家早已和村長好上,就更加噤若寒蟬。
但現(xiàn)在,事情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羅寡婦不僅頻頻向他示好,而且每次離開茶鋪都要挽留,再多耍一會兒嘛。有一天趁著沒人還情意綿綿地對他說:什么時候得好好經(jīng)佑一下二哥啊!他一下明白了這經(jīng)佑的意思,不禁怦然心動,但一想起村長那張兇巴巴的肉塊鼓突的面孔,他就直打退堂鼓。
但機會還是來了。
那天下午,他在回龍鎮(zhèn)上喝了些酒,醉醺醺地趕回龍崗村時,天就暗了,他一頭鉆進羅寡婦的幺店子里,龍崗村便隨之罩進綿綿密密的煙雨中。
倒茶,倒五元的龍井!他在茶鋪里坐下,就高喊起來。
二哥今天真是氣派呢!羅寡婦笑吟吟地過來倒茶。他覺得她今天的話聽起來很受用。散落在卷簾門邊的三兩茶客卻在竊竊耳語。
泡上茶,老二狗在酒意中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睜開眼時忽然又大聲吆喝:換茶!這茶水都淡了,換一杯新的來!
噫,二哥,這茶你才喝過一口呢,倒掉了多可惜。羅寡婦笑吟吟地說。老二狗卻變得不耐煩起來,啪地將一張百元鈔拍在桌上:啥子,你以為給不起錢嗦?
給得起,給得起,羅寡婦連忙賠笑道,二哥都給不起誰還給得起呢。
這口米湯灌得正是時候,他頓覺得心里滋潤,有點飄飄然起來,目光盡往羅寡婦身上粘,那渾圓的屁股在眼中越放越大,碩大的乳房也很不安分,仿佛正在衣衫下?lián)渌窉暝刹?,那對玉兔已?jīng)掙脫了,正沒命地朝他奔來哩!他一陣眼熱心跳,下意識地伸出手去,順勢就在羅寡婦的屁股上擰了一把。
哎呀!羅寡婦一聲尖叫,他頓時酒醒,這才發(fā)現(xiàn)茶鋪里沒人影兒了。雨倒越下越大,滿世界都是淅瀝淅瀝的雨聲。
羅寡婦嘩啦一聲拉下卷簾門,屋子里立馬黑下來。他預感有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似乎想走又似乎不想走。正猶疑間,眼前一團白光飄然而至,一團溫軟而又潤滑的白光——原來羅寡婦已脫得一絲不掛!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也加快了。媽的,村長睡得我也睡得。他突然張開雙臂,奮不顧身地抱起那團白光。
……
我都是你的老婆了。剛?cè)爰丫?,羅寡婦便在身下喃喃,他一邊應著一邊探奇訪勝。直到二人已協(xié)調(diào)成地動天搖,羅寡婦卻緊急剎車,楚楚可憐地哀嘆道,你看人家那些富婆都穿金戴銀的,你的老婆卻還是白板。他正在興頭上,當即下保證給他買項鏈、耳環(huán)。羅寡婦撩撥得更癲狂了。
第二天,他悄悄和羅寡婦進城買首飾,當晚就在城里開房。羅寡婦又提出借兩千元墊本開店,他也答應下來。以后幽會,羅寡婦總是變著法兒借錢,還不到三月,已為她花去八千多元。老二狗如夢初醒,決定就此割愛。
羅寡婦的幺店子上自然不敢去了。他依然到回龍鎮(zhèn)喝茶。自從跟羅寡婦纏上,已好久沒到過鎮(zhèn)上了,今天一來,但見大街小巷擺滿蘭草,人們也滿口蘭草蘭草,還有人在急步奔走或竊竊耳語。他心下狐疑,咋人們都神經(jīng)兮兮的呢?一直走到鐵桿橋邊那爿吊腳茶樓,一進門,只見茶桌上都擺著蘭草,茶客們圍著不斷指點品評,整座茶樓已變成馬蜂窩,他剛想揀一僻靜處坐下,就聽見臨窗那邊有人招呼,原來卻是老舅。甫坐定,他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呀?老舅反而驚詫起來,哎呀,你連這么大的事都不曉得?現(xiàn)在上海興國公司來川發(fā)展蘭花產(chǎn)業(yè),在鎮(zhèn)上成立分公司,歡迎群眾投資合作,好些人都入股分紅了!
有這等事兒?
人家的票子都到手了。
他這才知道,短短的三個多月,小鎮(zhèn)的變化可謂地覆天翻。老舅又告訴他,那紅利是百分之二十,每季度都要發(fā)放,這幾天正發(fā)第一季度,絕大多數(shù)人都連本帶息又放進去了,還同時轉(zhuǎn)告親朋好友。他問,公司拿到客戶的錢又咋個辦呢?代種蘭草,老舅答:不然咋能分紅呢。也可以直接從公司購買蘭草自種,以后公司負責回收產(chǎn)品。但大家都不喜歡自種。
原來世界上竟有這等好事!老二狗微微有些心動,老舅卻想打住話頭:你先想好,如果要入股,明天我?guī)闳ィ蚁敕皆O法總共投進去兩萬,頭季度的紅利就是一千塊。
第二天,老二狗揣上他還存有的三萬元,加入了投資分紅的行列之中。
從此,老二狗猶如吃了定心丸,每逢趕集總是慢悠悠地去鎮(zhèn)上喝茶。眼看一季度快到,他同老婆商量,先把利息領了維持家用,老本繼續(xù)放在里面生錢。這天,他剛到鎮(zhèn)口,就聽到人們在驚詫詫地議論,一問,原來是興國公司卷款逃跑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往公司駐地,只見大門已經(jīng)緊閉,外面圍了好幾百人全炸了鍋:有哭得捶胸頓足的,有氣得滿地打滾的,有一怒沖天破口大罵的,有披頭散發(fā)尋死覓活的……完了,完了,老二狗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下去。好容易穩(wěn)住身子,只見老舅瞪著血紅的兩眼從人群中沖出來,咬呀切齒地怒吼道:媽×,就是龜兒子親家給我介紹的這禍事,老子馬上拿炸藥包找他!又一位瘦高男子在人群中揮著手臂高喊,報案!報案,我們集體報案!旁邊立即有人泄氣道:早有人報了,派出所說這事復雜得很,可能三年五載也查不清楚的。
老二狗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氐郊抑兄煌普f不舒服,飯也不吃,倒頭便睡,老婆追問,他蒙著頭就是不開腔。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將事情全盤托出,兩口子灑淚嘆息了好一會。
老二狗又成窮人了,人們對他的稱呼又回復原狀,而且還多包含了一層嘲諷。羅寡婦對他也沒有好臉色。他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有車翻下坡再砸壞他的房子。有幾次夜里聽見剎車聲,就連忙翻身下床,光起腳板就朝外面跑,誰知那車卻沒有翻,汽車已拐彎安穩(wěn)駛?cè)?,那尾燈還向他鬼眨眼哩。
其實日子就這樣也罷了,但命運偏偏愛捉弄人。
那是秋末的一天中午,太陽頂著一頭灰黃的霧瘴,好不容易從云縫里爬出來。老二狗全家正吃午飯,忽聽得吱呀一聲,分明是緊急剎車,隨著又是嗶嘣——噫!翻車了?翻車了!老二狗起初還不相信,但很快就回過神來:翻得好!翻得好!他不禁拊掌大笑,碗筷一丟,就朝門外跑,老婆的眼睛也笑成了豌豆角,禁不住自語道,有福就有福,棒棒也打不落。拉起兒子也朝門外跑去。
這回確實翻車了,而且是一輛豪華別克轎車,但只砸壞檐口,墻壁略有歪斜罷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早已從車中出來,一邊咒罵著一邊打手機。
賠起!賠起!老二狗全家一上前去就不認黃。
啥子!賠起?中年男子滿臉通紅,渾身酒氣,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兒:你八方問一問,到底誰賠誰啊。老二狗兩口子從沒聽見過像這樣說話的,一時愣在那兒,中年男子打過手機,圍著路中那坑轉(zhuǎn)了一圈,兀自冷笑道:哼!你娃娃才大膽啊,公然敢亂挖公路破壞交通。
我沒,沒有哇。老二狗急忙分辯。
沒有這是什么?中年男子直端端地踢向那坑。
這時村里好些人都圍攏來,老二狗仿佛遇到救星那般:那是車子碾的,不是我挖的,不信你問他們。
但周圍卻沒有人吭聲。
我問毬大爺!中年男子突然暴怒起來:我說是你就是你。老二狗知道今天碰到惡人了,額頭上不由沁出一層冷汗。老婆悄悄把他扯到一旁,顫抖著聲音告訴他,有人認出來了,他就是鄭金輝,鎮(zhèn)上有名的黑社會頭子。
啊?!老二狗嚇得差點癱倒下去。兩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抱頭大哭起來,兒子也哭倒在地上。
你們在哭喪啊!鄭金輝大踏步走過來:你娃娃聽倒,趕快把老子的車子抬起來。老二狗連忙止住哭聲:喊我抬車?
你裝啥子瘋啊?老子一聽就煩!鄭金輝抓起手機嗖一聲就打過來,沒打著老二狗,但已在墻壁上撞碎。
哈哈,就該你賠!鄭金輝突然獰笑起來:老子的手機又高檔又新款,起碼值一萬!
啊啊——老二狗兩口子再次大哭起來,接著又帶著哭聲央告眾鄉(xiāng)鄰,總算把車抬上路來,看來損壞并不大,啟動后也能照常行駛。
這時又有五六輛小車開來,跳下來的全是清一色的愣頭青,他們一到就不斷安慰問候大哥,又問該修理的是哪個?大哥說看那小子的態(tài)度還可以,今天就暫免了。接著,他吩咐手下將出事地點及那坑一齊拍了照,并警告任何人不得破壞現(xiàn)場,最后連自己那車也拍攝下來,說這就是鐵證如山……諸事畢,大家請大哥上車回城,說是已備下酒席為大哥壓驚。鄭金輝這才正告老二狗,從此什么地方也不準去,因為自會有人找他,否則,一切后果自負。
果然第二天,公安人員就來將老二狗帶走了,說是已有人告他亂挖公路有意制造車禍。老二狗被關了十多天才放出來,人仿佛老了十歲,目光呆滯,頭發(fā)蓬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的,聽說他本該判刑,只因認罪態(tài)度尚好,故作民事糾紛處理,得賠償鄭金輝修車費,住院費,手機費共計10萬元。
從此,便不斷有人找到老二狗門上,有時三五人,有時七八人,吆三喝六,七叫八吼的,一屁股坐下就要吃要喝要錢。老二狗還能拿出什么錢來啊。跑遍親朋,借點錢打發(fā)過兩三次,那些人達不到目的,就砸門窗家具,還揚言要燒房子……老二狗的家里無論白天黑夜,總是不時傳出野蠻的叫罵和嚶嚶的哭泣……
農(nóng)歷大年三十一大早,村長在龍崗路上離羅寡婦幺店子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大家很快就認出來了,那就是老二狗。他的妻子和兒子頓時哭得死去活來。有人說,他真不值啊,40歲不到就遭車禍;也有人說,肯定不是車禍,是在夜里撞車自殺,因為他不死,活路又在哪兒呢?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