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大學教育而言,其中本質(zhì)性的變化,恐怕是精英教育大體退出歷史舞臺,從思想到實踐,已經(jīng)基本為普及教育取代。學府遍地開花,高樓大廈撥地而起,學生規(guī)??芍^盛況空前,識字知書的人數(shù)也是今非昔比。與此同時,伴隨而來的是教育危機的普遍存在,乃至愈演愈烈,至少從文科教育來看,教育質(zhì)量的下降也是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
從過去的文科教育來看,我們難以想象,學生能夠不接觸古希臘羅馬的經(jīng)典作品。而當今之世的課程設(shè)置呢,恐怕很少有學府開設(shè)西方古典文學的課程。古典教育的重要意義,針對當前高等教育的流弊來說,具有前所未有的矯正之功。我這里說的不是古典文學,而是古典教育,也就是包括文學和文化兩個方面。我以為,不讀赫西奧德和盧克萊修,不讀荷馬史詩、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不能說是有文化的人。荷馬史詩反映的不只是貴族的品質(zhì),而且在教育方面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在《奧德修紀》第一卷里,喬裝打扮之后的雅典娜女神,在奉勸忒勒瑪科斯的時候,直言不諱,說明自己的忠告是教育,即教誨。愛利亞學派的哲人克塞諾芬尼在《諷刺詩》里告訴我們,“從最初的時候起,所有的人都向荷馬學習”。由此可見師道與古典文學的淵源之深?,F(xiàn)在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是實用主義的教育思想泛濫,其結(jié)果是,總體說來,學生思想的淺薄和平庸很可能會影響他們的人生之路。我認為,古典文學的潛移默化,在塑造人格和追求真善美方面,或許是任何其他學問都難以比擬的。從這層意義上說,古典文學是人的教育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教育一旦舍本逐末,其后果之嚴重,是未來難以彌補的。我以為知識固然有工具的作用,不過這是次要的一面,換言之,知識如果僅僅居于工具的作用,那么我們培養(yǎng)的人才就難以成為完善和全面的人才,同時也不易升華到一個較高的境界。我們試想一下,倘若我們外語學院的教授,絕大部分沒有讀過多少古典經(jīng)籍,而且基本拘泥于國別文學的天地,那么授業(yè)的學生,恐怕要青出于藍就比較困難。教師若要不辱使命,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恐怕較具體的知識更為重要,更有意義??鬃用餮浴安粚W詩,無以言”,很遺憾,今人恐怕早已束之高閣了。在一個娛樂的時代,讀書的風氣在淡化,這樣的局面需要改觀,途徑莫過于出入經(jīng)典。
文科教師的功用恐怕重要的是開拓學生的視野,授業(yè)還在其次。如果不知畫家古有顧愷之,近有董其昌,外有丟勒、洛蘭,雕塑家不知切里尼其人,作由家不知蒙特、維爾第、亨德爾或者巴赫父子,那么我們?nèi)绾纹谕份穼W子學養(yǎng)深厚,日后可以深造呢?我對兩代文科學者有那么一點浮光掠影的比較,從群體論,前輩的古文功底和學問修養(yǎng),今人難望其項背,至于專業(yè)深淺自然另作別論。姑舉外語為例,今日之博導(dǎo)的專業(yè)知識恐怕超過前輩,但是學養(yǎng)呢?在培養(yǎng)人才的過程中,我以為教師的學養(yǎng)較之專業(yè)知識遠為重要。術(shù)業(yè)有專攻這句話,僅僅就謀生這個意義來說,或許很有道理,但是從造就“完人”這個意義上來說,很可能弊大于利。進而言之,就大學教師而論,學問較專業(yè)更為重要,只有“漸漬道德之淵,棲遲道藝之域”,我們才有可能造就超乎專業(yè)知識的宗師。
我們的科學日新月異,我們的文學江河日下,這樣一種令人尷尬的對照可謂有目共睹。這種現(xiàn)象不能不令人產(chǎn)生深深的憂慮,科學與文學在學府的地盤之爭,當然由來已久,只是于今為甚而已。早在19世紀末葉,這場爭論便在英國興起,馬修·阿諾德與托馬斯·亨利-赫胥黎的論爭只是首開其端。時過境遷,豈料20世紀50年代查·珀·斯諾與弗·雷·利維斯繼續(xù)論戰(zhàn),乃至不顧斯文,可見這場辯論未有共識和定論。20世紀30年代杜威在美國倡導(dǎo)漸進教育,后有阿德勒反其道而行之,主張通識教育。兩種認識都有道理,但是任何一說推向極端,都是謬種,不過,認真思考兩種學說和汲取其中合理的一面,是扭轉(zhuǎn)文理不相往來的一條門徑。因為我們畢竟生活在嚴酷的現(xiàn)實之中,科學和文學都是服務(wù)于人類的知識,片面強調(diào)某一面的結(jié)果,恐怕是任何有識之士都不愿看到的局面。我們應(yīng)該看到,以上兩種學說都是針對現(xiàn)實而提出的,所以比較全面地認識這場爭論的意義,對于我們當今思考高等教育,應(yīng)該說具有比較現(xiàn)實的借鑒意義。
雖然著眼于教育,但不是著眼于任何專業(yè)的或者狹義的教育,其實人的一生都是在接受教育,問題在于我們?nèi)绾卫斫饨逃?。教育的目的僅為一階半級,那是與教育的本義背道而馳的,君不見,如此之多的高官大賈淪為階下囚;君不見,如此之多的學人戀棧忘返;君不見,如此之多的專家昧于一家之說。再以外語而論,30年前,語言學盛極一時,學者趨之若鶩大有人在,后來教學法又成一時顯學,學者又汲汲于此。時至今日,出入古今的外語學者,鮮見其人。《孟子·盡心上》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可見精英教育不可廢棄。如果要保持一定程度和范圍的精英教育,我們的教育者首先就需要開闊眼界,少一點專業(yè),多一點學問。其次,少一點功利,多一點知識的渴望。大師的造就需要的是博學,而非術(shù)業(yè)。思維、判斷、鑒賞、審美,四者在造就文科人才的過程中,理應(yīng)大有作為。倘若缺乏此四者,學者所獲,則無非知識工具而已,距離具有獨立思維和批判意識的知識分子,相去何止千里。綜合性大學的校長一定要有文科出身的,遠見卓識乃大學興衰之所系,理應(yīng)恢復(fù)應(yīng)有的話語權(quán),或許理科一家獨擅的局面實有改觀之必要,大學之堂,不可以某一學科的一時進退為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