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哲學大師馮友蘭先生于1990年去世,如今已漸行漸遠,但他對中國哲學的非凡建樹、謹嚴的治學精神、執(zhí)著的人生態(tài)度和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卻是后代學人常說常新的話題。他的女兒宗璞年逾八十,不辭勞累,集結(jié)舊作新章,玉成此書,以告訴讀者一位真實的馮友蘭先生。本文摘自該書。
父親是教育家
父親一生有三方面的貢獻,一是寫出了第一部完整的、用現(xiàn)代邏輯方法的中國哲學史,是這個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二是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學體系;第三他是一位教育家。很多人對這點不熟悉。我想著重講一講。他一生沒有離開過講臺和學校。
他從美國留學回來,擔任中州大學哲學系主任、文科主任。中州大學是新建的,河南歷史上第一所大學。1925年校務主任離職,父親主動向校長要求接任,他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可選擇的前途有兩個:一是事功,一是學術(shù)。我在事功方面抱負不大,只想辦一個好大學,所以需要指揮全局的權(quán)力。否則,我就要走學術(shù)研究的路子,那就要離開開封,去一個學術(shù)文化中心”。校長沒有答應,但對他的直言很贊賞。父親當年8月就去了廣東大學(今中山大學)。后來1930年河南中山大學(即中州大學)再聘他為校長,但他“已經(jīng)在清華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沒有去。
父親很愛護學生。他曾說在學潮中,學校負行政責任的人是政府任命的,不可能公開站在學生一邊,但和學生又有師生關(guān)系,愛護學生是當然。所以只能中立,希望學生不要罷課。這一態(tài)度與蔡元培、梅貽琦都是一樣的。國民黨軍警迫害的學生只要信得過他,到家里來隱蔽,他都盡力掩護,從不問他們姓名。他保釋和掩護過的學生有黃誠、姚依林等。
他認為大學要培養(yǎng)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的,知識和技能都可以供人使用,技術(shù)學校就能做到。大學則是培養(yǎng)完整靈魂的人,有清楚的腦子和熱烈的心,有自己辨別事物的能力,承擔對社會的責任,對已往及現(xiàn)在所有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欣賞。
下面說些雜事。我?guī)资暝谒磉叄砑鏀?shù)職,秘書、管家、門房、護士兼跑堂。他的腦子很好使,什么都記著。平時看起來完全不問家事,但會突然提醒我:“明天該訂牛奶了?!眎945年祖母去世,父親回家奔喪,縣長來家拜望,父親不送,而家里舊親友來,都送到大門。鄉(xiāng)里一時傳為美談。1948年他從美國帶回一個冰箱,在清華是唯一的,大概全北京城也不多。得知校醫(yī)院需要,當即就捐了。
父親喜酒,但從不多飲。31歲時曾和另三位先生,一夜喝了12斤花雕,這是少有的豪放了??箲?zhàn)初期,西南聯(lián)大幾個教師從長沙赴昆明,過鎮(zhèn)南關(guān)時,父親的手臂觸到城墻骨折。金岳霖對我說,司機警告大家,要過城門了,不要把手放到窗外。別人都照辦,只有我父親開始考慮,為什么不能放車外,放和不放的區(qū)別何在,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何在,還沒考慮完,就骨折了。
父親很幸福
張岱年先生說,我父親做學問的條件沒人能比,他一輩子沒買過菜。我們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父親在家里萬事不管不問。父母像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專管做學問,一半料理家事,配合得天衣無縫。
父親的一生除晚年受批判、受攻擊以外,應該說是比較好的,家庭幸福,高壽,要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他說他一生得力于三個女子:他母親吳清芝太夫人,我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我。寫了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其實我持家不行,做飯菜沒法跟母親比。
外祖父任芝銘公是光緒年間的舉人,同盟會成員,一輩子憂國憂民,浮夸風盛行時,河南餓死人很厲害,他有機會就說,到了北京更要說。不知道是否有點作用。
母親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讀書,當時是女子的最高學府。我在清華附小讀到三四年級,抗戰(zhàn)了,有一年沒讀書,到了昆明后接著上學,等于跳了一級,功課跟不上,母親就輔導我,雞兔同籠四則題等,都是母親教的。母親的手很巧,很會做面食。朱自清曾警告別人,馮家的炸醬面好吃,但不可多吃,否則會脹得難受。家里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孩子教養(yǎng)、親友往來,都是母親一手操持。小學布置作文《我的家庭》,我寫:“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于有沒有父親,并不重要?!?/p>
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時,大家在困難環(huán)境中互相幫助。王力夫人的頭生兒子,是母親接生的。王夫人夏蔚霞告訴我,王先生進城上課去了,她要臨產(chǎn),差人去請馮太太,馮先生也來了。后來是母親抱著她坐了一夜,第二天孩子才落地。
我們家其實沒過幾天好日子。父親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是在清華園。30年代,工字廳西南側(cè)有三棟房子,甲乙丙三所。梅校長住甲所,我家住乙所。后來到昆明,生活非?????箲?zhàn)后期通貨膨脹,什么都值錢,就是錢不值錢。一個月的工資有幾百萬,不到半個月就用完了。聯(lián)大教師組織了一個合作社,公開賣文、賣字、賣圖章。父親賣字,可是生意不好,從來就沒開過張。倒是家旁邊有個小學,母親就在院里弄個油鍋炸麻花。我?guī)湍赣H操持家務。
三年困難時期,鄧穎超送給母親一包花生米,就算是好東西了。當時有“糖豆干部”、“肉蛋干部”的說法,比如十七級以上的干部有糖豆,什么級別的補貼什么。炒個白菜也是好的。改革開放后我去外面買菜,看到那么多品種,高興得不得了,沒有經(jīng)過的人都不能理解。那些日子,都是靠母親精打細算熬過來的。
1977年,母親突然吐血,送到醫(yī)院,都愛理不理的,有個女醫(yī)生還說,“都83了,還治什么治!我還活不到這歲數(shù)呢”。有一次,母親昏迷中突然說:“要擠水,要擠水?!蔽覇査裁磾D水,她說,白菜做餡要擠水。我的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父親很委屈
這些年,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有些人想怎么說就能怎么說,不用負責任的,這是“文革”遺風。很多不實之詞,加在父親頭上,有些是無中生有,有些是深文周納。
先說和江青的關(guān)系。我們不認得江青,她曾到地震棚來看望我父親,是周培源先生和北大黨委陪同的,大家都認為她代表毛主席,數(shù)百學生聚集高喊毛主席萬歲??梢姶蠹叶际沁@么看的。北大學生喊“毛主席萬歲”,第二天黨委就讓他表態(tài),當時隨便什么事都要表態(tài),不可能不表態(tài)的,感謝主席的關(guān)懷,來看望大家。這個就變成我父親的一個罪狀,我覺得他太可憐了。
進“梁效”也是北大黨委來調(diào)動的,這是組織調(diào)動,能不去嗎?不僅我父親,其他“梁效”的人,大家也應該理解。一來沒法拒絕,二來那時候認為是黨的信任,很光榮的。至于江青在黨內(nèi)篡了權(quán),這些老先生們能知道嗎?何兆武在《上學記》里面又說父親寫詩吹捧江青,“爭說高祖功業(yè)大,端賴呂后智謀多”。我請教該詩見于何處,何先生查不出來,承認自己記錯了。
如果說父親有什么錯的話,他的缺點就是過于信任了,一個哲學家不應該像老百姓那樣,應該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人們可以這樣要求他,但請注意,那個時代慘狀的出現(xiàn),是長期“思想改造”的結(jié)果。
1949年以后父親一直就在被改造中,是最大的改造對象,因為他有思想。張岱年就說過,馮先生地位特殊,不僅沒有“言而當”的自由,甚至沒有“默而當”的自由。
“文革”中,父親已經(jīng)71歲了,天天有人沖來抄家,搬把凳子擱院子里,要父親站在上面。家里貼滿了打倒他的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到處貼封條。衣服都封起來了,天冷了,封條不敢拆,父親就披條麻袋御寒。他的輸尿管不通,腰上掛著尿瓶,被拉去批斗,打倒在地。游街時連連跌跟頭,還是要繼續(xù)走。為了斗他,甚至成立了批馮聯(lián)絡站。
1973年批林批孔時,父親在哲學系例行的政治學習會上發(fā)言。他參加“批孔”,有其內(nèi)在原因,20年代,父親在《中國為什么沒有科學》一文中,就對孔子提出過批評,這是學術(shù)問題。而當時批孔來勢兇猛,黑云壓城城欲摧,父親被放在鐵板上烤,他想脫身——不是追求什么,而是逃脫被烤。他已經(jīng)快80了,要留著時間寫《中國哲學史新編》。再關(guān)進牛棚,就沒有出來的日子了。
他要把《新編》寫完,那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有他的使命感。我想我們會越來越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