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速度不僅僅是“三天一層樓”的國貿速度——今天一幫朋友吃飯,下周再聚,變成了另外一群人。有的人已經(jīng)離開,遠走高飛了。
2010年8月26日,深圳三十年紀念日的下午,年輕的深圳市民們擠在地鐵里,興高采烈的討論著傳說中晚上的一場焰火表演,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喜氣洋洋的味道。
由于某些原因,晚上的盛大紀念活動被臨時推遲到九月份。市民中心前的大廣場上,大家在漫長的等待之后,失望而歸。夜晚的市民中心,如同一條粗重的黃金鏈子,重重壓在深圳市的心臟地帶,這座橫向生長的龐大建筑比那些狹窄高大的樓房,更能彰顯今日深圳的抱負和野心。
深圳過去三十年的變化,在深圳商報攝影記者余海波的底片中都存有記憶,他一直堅持用自己手中的相機記錄深圳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當這座城市經(jīng)過多年的曲折生長,已漸成規(guī)制格局后,回過頭去再看那些影像,你依然能聞到當年充滿深圳的那種粗礪生猛的氣息。
不過,當深圳的慶典開幕時,余海波卻未能拍下這一時刻。上個星期,在連接深圳和香港的新地鐵建設工地拍攝時,他不小心一腳踩空把腿摔斷了。做攝影這行幾十年,這是他頭一回因公負傷?!耙郧芭赖亩喔叨紱]事,這次爬的最低,反倒摔著了。”他躺在病床上,無奈的笑著。
被夢想擠爆的城市
余海波來到深圳是在1989年,那時候的深圳是年輕人承載心中夢想之地。一趟趟列車開過來,這座城市快被一顆顆年輕的野心擠爆了。
從武漢大學畢業(yè)后,余海波坐了接近40個小時的長途火車,先到廣州。然后轉坐一輛長途大巴,4個小時后,他來到了深圳。天就要亮了,關外排著長長的、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武警要檢查每一個人的邊境證。長期在內地生活的余海波感覺自己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新鮮感。
終于入關了。余海波坐著大巴,海風吹拂,深南大道可以直接看到大?!,F(xiàn)在,那里只能看到高樓大廈。
先來一步的兩個大學同學來接余海波,他們告訴他,這個地方一切都是市場化的,需要求職、需要推銷自己。余海波的一個同學,帶著這樣的信心拿著皮包找工作,接連敲開了三百多家公司的大門,終于定下海天出版公司。他工作了一個禮拜,拉了幾單業(yè)務,就把余海波介紹到了這里。余海波在這個地方工作了四年,隨后又在一家廣告公司待了半年多之后,最終在媒體落定。
余海波和他的同學屬于比較順利找到工作的人。在80年代的深圳,更多剛來深圳的年輕人,由于暫時沒有工作,也就沒有落腳地。他們經(jīng)常會去旁邊的荔枝公園,花幾塊錢買個毯子睡在地上,第二天早晨起來,用冰涼的湖水洗洗臉,來一份一塊錢的腸粉,領帶一系,西裝一穿,皮包一拿,里面裝著真真假假的學校文憑,就可以繼續(xù)去應聘了。
上世紀90年代,剛來深圳的年輕人的落腳之地換到了冬瓜嶺安置區(qū),現(xiàn)在的市民中心后面。1990年代的“冬瓜嶺人”類似于去年全國媒體熱炒的北京唐家?guī)X“蟻族”,很多大學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幾個人一起合租,每個月花幾百塊錢,租個方形鐵皮房子,就是一個暫時的安身之所了。2000年前后冬瓜嶺拆建,建成了現(xiàn)在的福利房集中地,彩田村。
“剛從學校出來都有比較純粹的夢想,深圳這個地方的一切都讓你冷靜下來,從夢想狀態(tài)到理性狀態(tài),這樣才能支撐自己的生存?!庇嗪2ㄕf。
成千上萬人的通途
1989年,余海波端起照相機,拍下了來深圳后的第一張照片。
在鏡頭中與這座城市對望的時刻,他找到了自己在這座城市生活的意義和這座城市獨有的生存邏輯。
此后二十年,他穿行在大街小巷,拍下了深圳的點滴變化。在深南大道,人們最熟悉的鄧小平手指前面、背書五個大字“五十年不變”的畫像,最初只是一張小油畫。當幾個畫家用竹竿搭起架子,在上面勾勒鄧小平的面容時,余海波按動了快門。后來,他發(fā)現(xiàn)鄧小平畫像里的手指不再向前指了,1997年以后,不再有畫家爬上腳手架,用畫筆來描摹鄧的面容,改成了巨大的噴繪。
在大芬村,蒙娜麗莎的微笑被重復在畫布上描繪了無數(shù)次,并銷往世界各地?!按蠓掖宓拿赡塞惿呀?jīng)是大芬麗莎?!痹谟嗪2ǖ溺R頭下,這個占領全球60%以上油畫市場的村子里的人們展現(xiàn)了他們現(xiàn)實的疲憊與生存之夢想。
早年間,余海波經(jīng)常在破舊的房子前給或早或晚來到這座城市的男男女女們拍照,遠處是正在建設的高樓。后來,他的鏡頭里高樓越來越多,老街越來越少。守望這座城市20多年,他感覺這座城市“如同一列列滿載風雨兼程北上南下的旅客的列車,帶走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這座城市如同一條通向理想的精神隧道,裝載著生命的夢想、吶喊、絕望與希望?!?/p>
“社會邊緣人群、既得利益者、時尚人士、走在底層的黑暗人群如犯罪者……所有的人都在路上,都在通途之中。究竟這種實現(xiàn)夢想的途徑會給他們帶來什么?有些人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夢想,實現(xiàn)了美好生活,但這只是少數(shù)。更多人來深圳喪失自我、喪失了很多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余海波說,后來,他把一個長達十幾年的拍攝專題稱之為《通途》,這是關于千萬深圳移民從這里穿越、跋涉、啟程、抵達并實現(xiàn)夢想的過程,這些影像真切記錄了背井離鄉(xiāng)的他們多年來經(jīng)歷的種種。
余海波拍過深圳的一個音樂人,同時也是一個畫家,李偉民。他在八十年代來到深圳。1987年,李偉民河南大學美術系畢業(yè)后,在河南洛陽的唐三彩藝術公司工作,專門畫唐三彩。有一次一批唐三彩要押運到深圳來,他就隨著押運的車來到深圳,他發(fā)現(xiàn)這里什么都是新的,而洛陽是古都,什么都是舊的?!斑@是新的城市!我不回去了!我要留下來!”他感覺深圳才會有發(fā)展的天地。于是他開始跟日本人學習動漫,不再畫古老的唐三彩。
“李偉民已經(jīng)來到深圳十六年了,他的夢想是什么呢?他的夢想,就是追逐一種精神上自由,讓這種自由在他的生活中一直延續(xù)下去,使自己的生命感覺到一種敞亮。他始終為了追求這種自由,所以生活就比較艱難,就比較痛苦。用他的話就說,生活的這種艱難讓我望而生畏,現(xiàn)實讓我望而生畏,但是我的夢想又讓我始終興奮。所以他一直在一種喪失與收獲的交替中延續(xù)著,在深圳慢慢地延續(xù)著,一過就是十幾年。他說:每當想起了我的夢想的時候,我就興奮,我必須得這樣活下去?!庇嗪2ㄕf。這位鏡頭外的旁觀者,通過拍攝別人的生活,也在旁觀自己的心。
有一天,一大早起來,李偉民去會朋友,坐在公交車上,一個急剎車,觸發(fā)了他對這個過于追求速度的城市的反思,他寫下一首歌《死得快》:“火車跑得快,飛機飛得快,汽車開得快,死更快!”余海波認為,這首在深圳民間流傳甚廣的搖滾,跟這個城市的生存空間和時間是協(xié)調的,因為他真的寫出了這個城市的特殊文化。
“沒有在深圳這座快速的城市生活過的人是體會不到這種速度的。今天一幫朋友吃飯,下周再聚,有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遠走高飛了,變成了另外一群人。只有在這個城市真實生活過,才知道他的快、他的浮躁。現(xiàn)實、生存、陷阱帶來傷害、孤獨和死亡。機會和陷阱并存。勇敢者往往擁有脆弱的心,遇到挫折時往往脆弱。很多人在深圳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會離開或者衰竭。沒有找到位子的失落的人,大有人在?!庇嗪2ㄕf。
女兒眼中的深圳與父親
余海波馬不停蹄,記錄著這座城市的光榮與夢想。
直到有一天,他也成為了被記錄者。他的女兒余天琦9歲時從河南老家來到深圳,是不折不扣的新深圳人。在父親忙著拍攝這座城市的成長時,她跟這座城市一起長大了。
2007年,正在英國讀書的余天琦回到深圳過春節(jié)。遠離深圳之后對這座城市新的感觸使她注意到了父親的鏡頭,小時候,父親會給她講每一張照片背后的故事。
她拿起攝像機,用另外一種記錄工具,在春節(jié)期間跟隨父親的身影,父女兩人一起尋找深圳。
余海波剛到深圳時拍過一張照片,上面是擁擠的深圳火車站,打工者們紛紛涌向火車。后來的二十年里,余海波無數(shù)次來到這里,而人們扛著大包小包的單薄身影和焦灼面孔,多年來從未改變。
2007年的深圳火車站,馬上就是新年了。余海波蹲下來跟在深圳工廠打工的一家三口聊著天。剛上小學的、有著一頭齊耳短發(fā)的小姑娘因為深圳學費太貴,馬上要被父母送回老家讀書。余海波問小姑娘:“深圳的小學學英語吧?”小姑娘說學。余海波接著說:“回家后老家的學??赡芫筒唤逃⒄Z了?!毙」媚锏母改更c點頭,表情是隱忍的接受:“這里太貴了?!?/p>
在一座大廈的地下停車場。余海波給旁邊的保安小伙點上一支煙,然后自己也點上,兩人坐著閑聊。小伙今年21歲,對這個城市有頗多抱怨:“來深圳之前大家都說這里好。好是好,但是在這里,干什么都要錢,沒有錢你根本玩不轉。這是個沒有人情味的地方。”
但這個“干什么都要錢”的地方,也有溫暖的地方存在。余海波曾在還是荒山的蓮花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專門給外來打工者的子女念書的小學。鐵皮房子外面,掛著一個木頭牌子,上面寫著“上陸小學”。59歲的劉桂枝老人是這里的“校長”,也是所有科目的老師。兒子來深圳賣菜,因為沒有深圳戶口,孫子沒地方念書,這位老教師來深圳是為了輔導孫子讀書。他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跟他孫子一樣,沒地方讀書。老人就用鐵皮和木棍搭了一個簡陋的教室,一年級到五年級,從左到右都在這個鐵皮房子里上課。
這座違章建筑,城管幾次要拆都沒拆掉,直到1997年這個城市迎接香港回歸的時候,蓮花山被建成城市公園,學校終于被拆了。拆遷的當天,余海波拍了很多照片后在報社發(fā)了長篇稿子,討論“這個學校怎么辦?孩子們去哪里讀書?”有一個做BP機的工廠老板看到了報道,幫助學校搬到了冬瓜嶺。余海波又去拍了開學第一天的場景。過了兩年多,冬瓜嶺拆遷的時候,學校又被拆了,搬到了梅林社區(qū)?,F(xiàn)在連余海波也不知道,頻繁被搬遷的上陸小學還在不在了。
余海波走走停停,認真看著深圳每一個角落里的細微變化,他停下來和每一個人聊天,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構成了這座城市的真正面目。女兒在鏡頭后注視著自己的父親,在父親的講述中,過去的深圳蛻變?yōu)榻袢盏纳钲?在女兒的目光中,父親和深圳,正在一起慢慢變老。
余天琦把這些影像剪輯后,參加了第四屆英國全國大學生電影節(jié)并榮獲兩個最高獎項:評委最高獎和最佳紀錄片獎。這部作品最初的名字是《深圳——當代中國的轉型》,但是余天琦更喜歡它的另外一個名字《夢尋深圳》。
在余天琦看來,深圳和她一樣,都是“八零后”,有了現(xiàn)代時尚的外形,有對新事物敏銳的眼力,但還需要更加沉穩(wěn)的思考和判斷,而不是隨波逐流。
毫無疑問,深圳是一座有特殊質感的城市。在那些高聳入云樓房的陰影下,在那些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嘈雜人聲中,在那些擁擠的宿舍和車間,或許你能夠通過余海波的和女兒的影像作品,觸摸和聞嗅到這座城的三十年。
(文中圖片為余海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