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剛剛16歲，來自四川農(nóng)村的務工少年，在父母目光灼灼之下，決絕、精準地將一把長水果刀捅進了自己的胸膛……少年死后，在他的QQ空間里父母才發(fā)現(xiàn)，早在兩個多月前，兒子就已經(jīng)寫下了遺書，安排了自己的后事，顯示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滄桑和絕望。孩子從留守少年到大城市里的一名新生代農(nóng)民工，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是什么樣的際遇導致這樣一個還未綻放的生命突然隕落？

這是一個沉重的故事——

努力打工，想做城里人

生于1963年的李國書，是四川綿陽市安縣塔水鎮(zhèn)人，與妻子王梅都是農(nóng)民。生下李昱時，李國書30歲，王梅21歲，一生只有這一個兒子的李國書夫婦，把兒子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金貴。

家里幾畝薄田實在難以維持生計，為了給兒子多掙些錢上學，在李昱9歲那年，夫妻倆分頭出門打工。這樣李昱成了留守兒童。

2007年4月的一天，在綿陽打工的李國書聽說李昱謊稱父親出了車禍，拿著家里的戶口本和存有7000元的存折，到信用社取了很多錢。

李國書回家后操起竹條，一把將李昱按在地上一頓猛抽。李昱生于1993年，雖性格內(nèi)向倔強，不愛說話，可這孩子勤快、懂事，父親外出務工時，家里都是他拉著稻谷到山外去碾米；家里承包的魚塘，也是他割草喂魚，另外還要割豬草。早上6點，他就會起來做好飯。在父親眼里，這是一個乖巧的孩子，而且小學成績不錯，打在兒身，卻痛在父心。李國書以為，這樣狠狠教訓兒子一頓，兒子就會回到正道上來。可上初三后，兒子的成績急劇下降，且向父母表示出升學的無望和極度的厭學情緒。

2007年11月，李國書只得讓兒子輟學，把他送到蘇州一機械廠做學徒。半年后，李昱不愿意繼續(xù)學，只得來到在福州打工的母親身邊。

李昱來到福州，先是在學生街附近的飯館洗盤子，后來到毛巾廠、動畫城、電子廠等單位上班。這樣折騰半年后，因年紀太小吃不了苦，母親只得求廠長，將兒子安排在自己所在的福州慶豐塑料廠打工。

這工作是體力活，李昱拿4塊錢一小時，母親卻只有3塊5一個小時。王梅為了給兒子存錢在老家蓋房娶媳婦，讓李昱把每月1000元的工資上交一部分存起來。開始兒子挺配合，后來就不情愿了，抱怨錢不夠用，與王梅發(fā)生爭執(zhí)。李昱對母親吼：“我可不能像你們那樣過得寒磣，你看看人家城里人，過得多逍遙自在。我不回老家，我要做城里人！”李國書在電話中勸兒子：“要做城里人，就得好好學一門手藝，好好賺錢！將來在城里買屬于自己的房子！”

為多掙工錢，李昱工作很努力，有時也和母親一道加夜班。下班回家后，他就貓在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看娛樂電視節(jié)目。盡管生活拮據(jù)，王梅每月還是要象征性地帶孩子出門“下一次館子”，每周也買一次肉吃，有時還要帶兒子去看一次電影。

即使如此，李昱依然感到日子不好過，窮酸、卑下，他經(jīng)常對王梅說：“媽媽，我們?yōu)槭裁催@么窮，而他們住得好吃得好？”慢慢地他覺得和父母溝通困難，便只剩下抱怨。一次因為一件小事與母親發(fā)生不快，他在電話里對調解母子緊張關系的父親吼道：“我恨你們，你們生下我，卻讓我受窮！”兒子的話讓夫妻倆目瞪口呆、無可奈何。

為了安撫兒子，王梅應他要求，花3000元給他買了一輛電動車。那段時間，李昱騎著車逍遙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他對母親說“要好好看看大城市是什么樣子的”?？珊髞?，李昱發(fā)覺街頭許多城里孩子坐在父母的私家車里，即使是單車，也比自己的時尚。于是，他在電動車上加裝了音箱和彩燈，還裝上了賽車牌和汽笛！

3個月后，他覺得在街頭飆一輛電動車其實很寒磣，怎么看也是“農(nóng)民工”，于是想有臺電腦，這樣也許像個“白領”。于是他不顧母親反對，以1000元的低價賣掉電動車，又軟磨硬泡找母親要了5000元，加上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了一臺日本東芝電腦。王梅打工半年的血汗錢就這樣被兒子“榨”干了。

有了電腦后，李昱又讓母親給自己安了寬帶。此后一下班，他就躲在屋子里上網(wǎng)。

網(wǎng)絡，讓這個游走在城市邊緣而漸漸失去精神寄托的新生代民工少年，找到了一方新天地。漫步在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里，他似乎打開了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一扇門。

天真愛情，難成救命稻草

2008年12月，他通過QQ結識了就讀于成都衛(wèi)校的綿陽籍女生夏帆。夏帆時年17歲，雖大李昱2歲，但因同是老鄉(xiāng)，雙方聊得很開心，并相互傳了照片。2個月后，兩人戀愛了。

此時，因觀念差異和生活上的不如意，李昱仍和母親王梅吵架，但漸漸不再批判父母的“窮”，更多的是沉默。他沉浸在初戀帶來的美好世界里。2009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期間，他與夏帆在成都見面，二人在成都游玩了一整天，兩個俊男靚女都很開心，還買了一把同心鎖簽上自己的名字，兩人開始以“老公”“老婆”相稱了。

過完春節(jié)，李昱又回到福州打工。由于兩地相隔千里，李昱和夏帆只能在電話和網(wǎng)上說一些青澀的情話。行走在別人的城市，面對無法企及的奢華，繁重的體力勞動，回家后與母親的難以溝通，李昱總顯得煩躁。他希望和夏帆天天在一起，可是自己一無所有，根本就無能為力。那段時間，李昱在QQ空間里寫下了對夏帆的大量情話，卻也表達了對這個世界不平的抱怨和排斥。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夏帆發(fā)現(xiàn)，李昱有一些偏激，于是常常給他一些提醒?？蛇@使李昱反感，兩個涉世不深的少男少女吵吵鬧鬧，分分合合。

2009年暑假，李昱一再要求夏帆來福州玩，她先同意了，但無奈母親突然病重，她不能離開。李昱的愿望泡湯了。此時，他力勸夏帆：“讀書有什么用？不如從衛(wèi)校退學，跟我來福州一起奮斗。”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夏帆覺得他越發(fā)偏激。7月7日中午，二人在電話里一番激烈爭吵后，夏帆鄭重地提出分手。李昱堅決不同意，哀求她不要這樣，可夏帆態(tài)度堅決，并憤然掛斷電話。李昱再打過去，對方卻已關機。

這天傍晚，李昱無端地對王梅發(fā)火，弄得王梅莫名其妙。當夜，李昱在QQ空間里寫道：“想好了！過兩個月回去！然后！就離開這個世界！決定把遺體捐出去！”李昱將女孩拒絕自己的時間記得很清楚，“09.07.07.13:48！”可忙碌的夏帆并沒有時間上網(wǎng)看他的日志。李昱的QQ好友中也有人留言，但認為這是個惡搞的玩笑。

7月25日晚上11點49分，李昱在QQ空間里只寫了一句話：“天國的路不遠了！我只一個月的時間了！”只是這篇日志，沒有被人閱讀過，也沒有人給他留言。

在李昱自殺后，看過李昱日志的一些親戚才發(fā)現(xiàn)，他在寫好遺書一個多月后，曾嘗試過自殺。8月21日23時46分，李昱在《單純的我，漸漸迷失》里寫道：“今天給自己割了一刀，手流血不停，可是自己卻沒有點點的感覺，也許，心比那個痛多了吧！”“親人，對不住你們啊……”

但這些有自殺傾向的言語，在網(wǎng)絡虛擬的空間里，并沒有引起人的關注，包括他的父母。

開學后，夏帆看到了李昱恐怖的日志，吃了一驚，但她更加認為李昱太偏激，留言道：“別嚇唬我”。

而這時，對于苦陷于輕生念頭的李昱，似乎走入了一個怪圈?！霸S下的承諾欠下的債，明明知道沒結果就別輕言開始！”這句李昱在日志里反復出現(xiàn)的話，表明這個少年自殺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9月20日，一位發(fā)現(xiàn)李昱有自殺念頭的網(wǎng)友，給他留言勸說。但李昱已經(jīng)走火入魔。那些天他要么抱著電腦沉默不語，要么對母親無端發(fā)火。9月底，李昱突然不辭而別，后來發(fā)了信息告訴王梅去了成都，勿找。擔驚受怕的王梅將消息告訴了李國書。

2009年10月2日，李國書從四川安縣老家來到福州。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李國書3天后在一家音箱廠找到最臟最累的木工活。他準備和妻兒合力打工，“攢點錢回家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這是李國書心中的一個夢。4日，兒子回來了，他向兒子作出這個“偉大的承諾”。他早從妻子口中得知兒子“處了女朋友”?？衫铌挪灰詾槿坏卣f：“我們一家三口一個月才3000塊，得攢到什么時候才夠我結婚的錢??！”

父親來福州，兒子似乎并不歡迎，畢竟一家三口住在10平方米的小屋不太方便。屋子里陳設非常簡陋，一張舊飯桌、一臺黑白電視機、一張鴿子籠式的雙層木床，他睡上鋪，母親睡下鋪，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李昱視為寶貝一樣的筆記本電腦。白天母子倆一起上班，晚上母親總要加班幾小時，李昱后來卻不再加班，而窩在出租屋上網(wǎng)。李昱曾要求媽媽再給自己租一間房，考慮到兒子該有自己的私人空間，李國書也幫兒子說好話，但遭到王梅的拒絕，因100多元房租費是她不能承受的。

10月10日，兒子又提出回一趟老家，看看奶奶家新修的房子，過一段時間再回福州重新找工作。母親讓他交出幾百元工資，幫他存起來。李昱沒答應，就背了那臺筆記本電腦，悶聲不響地回了老家。

兒子帶著情緒回老家，這讓李國書很不安，他和妻子商量，等兒子回福州后給他重新租一間房，然后說服他回塑料廠上班。

其實， 10月13日是夏帆生日，李昱是去給她過生了。夏帆一感動就答應等她讀完書兩人再在一起?？傻诙焖蛨?zhí)意要夏帆退學，和他一起去福州，態(tài)度誠懇卻很霸道。夏帆拒絕。李昱情急之下拿出刀，劃在她手背上，然后要自殺，幸被在場的同學拉住，兩人不歡而散。

從成都郁郁而歸后，李昱在QQ空間寫下 ：“……兩年后，我如果出人頭地了我會來找你的……”

案發(fā)后，筆者打開他的QQ個人資料，發(fā)覺其內(nèi)容被修改得觸目驚心的：

郵箱：我的痛，你永遠不懂！

個人主頁：……X。帶我離開這個世界。

個人說明：對你的愛，寫在煙上，吹進肺里，留在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

決絕輕生，刺痛每一個人

10月17日中午，加夜班在家睡覺的李國書看見兒子回來，趕緊做飯。只是飯做好了兒子卻又不見了，那臺電腦也不見了，手機也關了。

晚上9時許，李昱回到出租屋。他沒看母親一眼，徑直抱著電腦走進去，坐在床邊忙碌。這讓王梅很生氣，她拽住兒子的手：“我知道你今天發(fā)工資了，給我800，我替你存著?！?/p>

母親的話顯然讓兒子不樂意，他站起身，一臉慍怒：“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你信不信？”李國書忙打圓場：“孩子回了趟老家，這點錢恐怕只夠他用的，就別逼他了?！钡趺穲詻Q不依。李國書還想說些什么，卻見兒子突然將筆記本電腦咬牙砸在地上。王梅氣得發(fā)抖，李國書也欲開口罵兒子，卻見兒子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閃亮的水果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

一切來得太突然，李國書還沒反應過來，兒子已經(jīng)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李國書呼喊著兒子的名字，用毛巾不停地堵著兒子的傷口。妻子抱著兒子，哭得聲音都變形了，忽然一把抽出兒子胸前的水果刀，她想以這種方式讓兒子減少痛苦，血卻噴射出來……鄰居撥打了120，可救護車沒到，李昱就躺在母親懷里閉上了眼睛……

兒子就這么去了，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定格了，李國書恍若夢中，他根本不相信，幾分鐘還坐在自己身邊的兒子，此刻與他陰陽相隔了。深夜，李昱的身體在母親懷里慢慢變得僵硬冰冷。

深夜，李昱的遺體被福州傳染病院的車拉走了。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一下突然空曠起來，妻子整天哭得死去活來，李國書一邊防止她尋短見，一邊竭力尋找兒子自殺的根源。他搞不明白，“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說死就死呢？”

第二天，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李國書將兒子生前那臺視為珍寶的電腦拿去修理。

他不懂電腦，但在好心人幫助下，10月18日，他進入了兒子的QQ空間，兒子生前的日志更讓李國書觸目驚心，他看到兒子10月12日寫下的《遺書》，分別給媽媽和“老婆”各一封。

在遺書里，李昱放棄了等夏帆兩年的承諾，抱定死的決心。

李國書翻看兒子從老家背回來的書包時，發(fā)現(xiàn)幾張A4的紙，每張都有手寫的歪歪扭扭的幾句話，錯別字還很多。

“想走，可不能對不起媽媽！”在遺書里，李昱很矛盾，但接下來他似乎找到了一個平衡的辦法，“離開這個世界！決定把遺體全部捐出去，媽媽不也能看到我嗎？”

李國書怎么也不明白，兒子小小年紀，輕生的念頭竟如此決絕，經(jīng)歷了一個不眠之夜后，他選擇了完成兒子的遺愿。

王梅最初不同意，但經(jīng)過李國書的不斷勸解，她最后還是無奈地答應了。

10月20日上午10時， 李昱的遺體被抬上車時，李國書拒絕了上前看兒子最后一眼的機會，背過身去，顫抖地揉了揉眼睛?！艾F(xiàn)在的娃娃到底怎么了？怎么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我真的有點恨他！”4天沒合眼的李國書，說話的聲音顯得沒有一點力氣。

兒子死后第三天，李國書從兒子的手機里翻出夏帆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反復對夏帆說，“不怪你，不怪你，要好好讀書，什么都不要想?！闭f完這兩句話，李國書扭過頭去，蹲在地上用枯瘦又充滿老繭的手不斷地抹眼淚，哭出了聲。這是幾天來，這個中年男人第一次的哭聲！電話里，夏帆也泣不成聲。

2010年8月20日，陰歷“七月半”，傳統(tǒng)祭奠死者的日子。福州蒼山街頭一個岔路口，在自己的租住地附近，46歲的李國書和妻子王梅哆嗦著點燃紙錢，拋向天空，熊熊的火焰照亮了他們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老，難以抑制的淚水洶涌而出。這一對農(nóng)民工夫妻，失去了兒子，他們的希望在哪里？快五十的他們還有希望嗎？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