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埠飯店里總有一道甜點——酒釀圓子,請客吃飯時若實在挑不出可意的點心,酒釀圓子基本上是眾口可調(diào)的。南北客人多數(shù)都喜歡這種甜中帶微酸的酒香滋味。配合了糯米小圓子,星星點點的桂花,味道輕盈香遠,倘若剛剛吃了不少厚膩之物,恰好中和提煉;倘若一直清淡著的,層層淡淡皴染,甜香酒味倒是牽出鋪陳的余韻了。
雖說北方也有吃酒釀的習慣,可是總覺得酒釀更合江南的風格。濕潤的空氣里飛出酸甜的氣息,一點點酒意也趕來湊熱鬧,飄在老街舊巷里,是市井人生微醉偶耽的意思,好比襲上老墻根的青苔,天長日久的,是可以釀出一點意料之外的東西來的。如果撐一把油紙傘在雨巷里行的丁香姑娘能適時地走進一扇黑漆木門,吃上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酒釀小圓子,大概不會那么徘徊凄苦了。當然,這實在是吾等江南人的想象了。酒釀現(xiàn)在還是吃著,但江南的城市高樓自然是不會俯身綰住哪怕一絲絲酒釀的香氣。
喜歡酒釀的滋味,秋冬總不間斷地買上一罐,當然在超市里,也非陶罐所裝,所謂小缽頭酒釀那般精致,不過是簡易塑料盒子,亦有玻璃廣口瓶,味道每次并不太一致,廠家統(tǒng)一生產(chǎn)的不免粗疏,差強人意罷了。酒釀的味道還是在的,有時吃到相對醇厚清正的,那是要暗謝廠家的質(zhì)量管理有效了??傊也⒉皇痔籼?,早晨滾上一個雞蛋,或者添些年糕,吃出一身汗意,這樣的時候就是當下欣悅。
酒釀以前是自家釀制的,商店里少能買到,能買到的是小小一方酒曲,酒釀的前生。當然,還有糯米。糯米洗凈蒸熟,半溫半涼的溫度。經(jīng)驗豐富的外婆不必以手試溫,鼻子一嗅就能體貼冷暖了。這種姿勢正是手藝的豐盈和自信,少年的我喜歡這樣的姿勢。家里湯團餛飩的餡料一般是我調(diào)制的,醬油、鹽、食油、味精的比例,咸淡的味道,就以嗅覺來最后定奪,屢試不爽,手藝的快感就在這定乾坤的俯首輕嗅之中了。都是從外婆那里學來的,她做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一個個手勢中輕易而就。只是酒釀的發(fā)酵顯然也是外婆不敢掉以輕心的,因為這個過程充滿著未確定性,糯米一層層鋪在陶罐里,酒曲也隨之層層滲透,中間的那個孔洞在幾天的等待中會被汁水充滿,這時候陶罐悶上了蓋子,小棉被緊緊包裹了它,被外婆藏在小房間木床底下。那里有民國時代的木腳盆、木茶壺筒等,里面裝著外婆隨時積攢下來的寶貝:自家曬的香菇、紅棗、木耳、金針菇、方糖,偶爾會有一小包黑棗,總會在恰當?shù)臅r候現(xiàn)身餐桌,日積月累是老輩人細水長流的生活習慣。細水長流的,日子是可以一天一天地過下去的,孩子也一天天長大了,但是外婆卻在成年后的我們驀然回首中,老了。
釀酒釀的日子一般在秋冬,但溫度也影響了酒釀的發(fā)酵,于是等待酒釀釀成的二三天里,外婆好像有些緊張,到了第二天,她一定要去翻看一下,下蹲,俯身,手伸進黑黢黢的床底,緩緩地抱出陶罐,打開小棉被。粗陶的釉色在突然的光線下泛出幽光,蓋子打開,甜香不可遮擋地冒出來,中間的小孔濕濡濡的,浸滿汁水,米粒勻細,不空不生,整個陶罐內(nèi)勻現(xiàn)清白潤醇和薄薄酒意。外婆讓我們等一等,好使酒釀完美出爐,仿若其手藝之完美出演。酒釀圓子、酒釀年糕、酒釀水蛋,當然,酒釀水蛋是留在過年的;還有酒釀蒸魚,香醇清朗若江南的秋——有次跟外婆走親戚,親戚在大灶頭上熱氣騰騰地做了酒釀蒸魚,未掀鍋蓋,酒香魚香,纏繞其上,未至上桌,已釀醇一室。在外婆的酒釀開始酒釀之旅前,我們早已深挖一勺,享受了一大調(diào)羹單純完全的酒釀了。沒有這樣的開始,漂浮在湯碗里的星點式酒釀,如何能成全我們等待的心情在飽滿瞬間的釋放呢?
自制酒釀,自烘點心,乃當下“樂活”“慢生活”所推崇,很時尚似的,在物質(zhì)乏缺的年代里實為本分,過日子應該有的事情。不過,比起米飯來,酒釀點心也算小小奢侈品,所以每次外婆制作時,總小心謹慎,完美呈現(xiàn),倘若分寸掌握不佳,釀不成酒香,反是酸氣了,那個時代若如此,小小食物或許會掀起家庭風暴的。
一年年過著,回頭看看,生活也在慢慢發(fā)酵。希望也能釀出酒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