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手是我這樣叫他們的，就是唱曲子的能手。我說行嗎？他們嘿嘿笑，說叫啥都行呢。這樣叫多少帶點調(diào)侃的意思，因為我想實在不能用時下的歌手來稱謂。

曲子在這個川西北小縣流行得很有年頭，小縣的人就生活在曲子里，和他們的風光寶石九寨溝一樣令人陶醉。當年我在這個縣偏僻的羅依鄉(xiāng)教書時就和曲子結(jié)緣了。每到晚上，遠遠近近的琵琶聲曲子聲就游過熏黑的梁柱，穿過高高矮矮的榻板房破瓦房，飄過楞坎泥套（路），飛進我的斗室，伴我在油燈下備課，批改作業(yè)，即或在那衣食不足，人人眼里蒙著沒有油氣的菜青色藍霧的歲月里也沒有斷過。只不過那時的曲子更多的是讓我用喉結(jié)吞下悲涼。

我調(diào)到縣文化館后，聽曲子、搜集整理南坪曲子，就是我的一項工作。那時按民歌的分類叫南坪小調(diào)，后來按三套集成的說法又叫南坪琵琶彈唱。

初冬的季節(jié)，農(nóng)閑下來了，梧桐樹夾著窄窄的街道，開始落葉了。這是我搜集曲子的最佳時候。我們搜集曲子是先縣城后鄉(xiāng)下，工作多半在晚上。每天吃過晚飯，我就往文化館趕。辦公室在底樓，還算大，出門就是梨花廣場。一進門我就生爐子燒水，擺一圈凳子，再把茶幾拉到屋中間，然后放上錄音機，是上面發(fā)的老式的“飯盒子”，也是我們館里繼相機腳踏風琴之后的新設(shè)備，當時，這玩意兒別說鄉(xiāng)村的唱手們，就是縣城人也感到稀罕呢。

夜幕慢慢降臨了，隔著玻璃窗，梨花廣場已空寂無人，由遠而近是朦朧頓挫的山脊，狹窄的街巷，影影綽綽的燈光。南坪人的晚飯才真叫晚飯，我知道唱手們就要來了，就摁下“飯盒子”的播放鍵，“飯盒子”立刻像魔盒一樣唱起了曲子，先是小調(diào)，悠悠揚揚的。聽過《采花》么？后來被改編成《盼紅軍》的那首，就是小調(diào)的代表曲，在九寨溝還沒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膾炙人口了。小調(diào)曲調(diào)簡單，旋律都較相近，襯詞襯腔多。內(nèi)容有愛情的、勞動的、敘事的、勸導(dǎo)的。段落多，尤其敘事的，如《南橋汲水》既是愛情的又是敘事的，有五十多段。小調(diào)的伴奏樂器是土制的三弦琵琶，形狀像長形枇杷葉，多是用椴木掏空做成。椴木輕，木質(zhì)細、軟，要是用干透了的椴木做的，聲音更清純悅耳，那是上乘的琵琶。加入伴奏的還有男男女女敲碟子碰響鈴，碟子的敲法很特別，右手的拇指和四指夾著碟子，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筷子，敲擊碟邊，左手拿一支筷子隨著旋律配合敲擊，碟聲清脆悅耳，也是南坪曲子的一大特色。小調(diào)易于傳唱，就像漫山遍野的苦蕎一樣，再貧瘠的土地也能生長。這時“飯盒子”里放出了渾厚高亢的男聲齊唱，唱的是《老爺挑袍》，這是背宮調(diào)。背宮調(diào)旋律變化多，音程跳進大，往往音高比實際記譜高八度，唱到高處，男子常用假聲。內(nèi)容多是敘說歷史故事的。那高低的轉(zhuǎn)折，婉轉(zhuǎn)的襯腔，很有點秦腔的韻味。背宮調(diào)的伴奏樂器除了琵琶，還有三弦、二胡。由于南坪方言很接近甘肅文縣一帶的口音，有“南坪不像川，碧口不像甘”的說法，所以非南坪人唱南坪曲子總讓人感覺缺少一種味兒，那便是濃厚的鄉(xiāng)音。

曲子聲催動了唱手們的腳步。第一個進門的是住在附近梨花二村的王玉元。王玉元五十來歲，個子不高，面容清瘦，沒有胡子，說話帶女聲，唱曲子尤其唱背宮調(diào)時特長用假聲。他戴頂發(fā)白的黃帽，帽檐上翻，身穿黑膀膀子（黑棉襖）褲腳挽著，光腳穿雙黃膠鞋，腰帶上別著煙桿。

“馬館長，我還以為都唱開了呢，我還頭一個到，嘿嘿！”王玉元說著放下手里的琵琶，抽出煙桿往煙袋里戳了一鍋子蘭花煙末，劃根火柴點著抽了起來。屋子里立刻升騰起藍色的煙霧。南坪氣候溫和土腳好，我就想南坪人咋不愛種菜卻愛種蘭花煙？蘭花煙因為獨自享受陽光肥土，長得肥肥的。幾乎家家都種，我說你們的院子里除了生長曲子就是生長蘭花煙。他們嘿嘿笑著說，可不。蘭花煙煙子大，一兩個人抽就把屋子里搞得烏煙瘴氣。這還不算，說蘭花煙生津、化痰、提神，因為生津，口水就多，他們就不住地一泡一泡往地上吐口水。

我說你們少抽點行不，他們說不抽唱不好，提不起神呢。我還說什么呢，最不能容忍的也只得容忍了。

我和王玉元說著話黃錦文就進來了，他住在梨花一村，也近。黃錦文也有五十多歲，戴頂藍帽，穿著藍滌卡軍便服，腳下還是膠鞋。他跟王玉元正好相反，個頭高，紅臉膛，嗓門大，唱曲子的聲音像大胡。黃錦文的拿手就是唱背宮調(diào)，唱到激越處脖子上的筋鼓起老高，臉紅得像關(guān)公。要是讓他單獨唱，他會用右手托著腮幫，更特別的是他要用小指撐著右眼皮。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為啥要這樣，大概是他太投入的時候的一種習慣吧。

黃錦文和王玉元是唱曲子的最佳搭檔，在我組織唱手們錄音的時候，要是沒有他倆就整個兒沒戲了。1982年州里組織民歌匯演，老的男民間唱手我就只帶了他們兩個。演出當晚，他倆的《男鰥夫》、《掛紅燈》和張桂榮的《采花》、《放風箏》這幾首南坪曲子就征服了觀眾，讓南坪代表隊撿了大彩。第二天，州府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就盡響起南坪曲子。黃錦文王玉元他們走在街上，聽著自己的唱聲，笑燦了，說馬館長，我們該是給南坪拿臉了？我說拿臉了拿臉了，回去還要給你們發(fā)獎呢?；貋淼穆飞希爢T們高興，一路唱曲子，當唱到《女寡婦》的時候，黃錦文那大嗓門吼了一聲，甭唱了！唱球啥？大家戛然而止。后來我才曉得男人們出門是不唱悲調(diào)的。

跟著白鳳云、馬福祥、劉家增、李鳳剛他們都來了。白鳳云已經(jīng)六十出頭，有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面容清瘦，但精神矍鑠。他戴頂沒有帽檐的帽子，但不是瓜皮帽，棉襖抄著。進門就笑著說飯遲了耽擱了，我連忙說沒事沒事，農(nóng)村的夜飯都遲，要他們都坐下先喝茶。為了不讓他們抽蘭花煙我先給他們發(fā)了紙煙。白鳳云說不好意思哪能盡抽館長的？我說抽吧待會兒要錄音了。他們抽著煙的時候我就看著白鳳云拇指和食指夾著煙的樣子。白鳳云人人都叫他白家爸，住得較遠，在清平村，一大家子人，閑了都愛聽他彈琵琶唱曲子，引來周圍鄰居們都來聽，樂融融的。白鳳云唱開曲子細聲細氣，那婉轉(zhuǎn)的襯腔特別有味道，尤其唱《洛陽橋》蓋過所有唱手。他的另一特點是曲子記得多，陳古八十年的別人記不得的他記得，簡直就是曲子庫。就連黃錦文王玉元劉家增他們有時都要問，白家爸，這下面咋唱的？有時他也故意賣關(guān)子，大家就笑罵他一陣，他也不慪氣，越發(fā)顯得可敬可愛。

馬福祥就不同了，上過中學(xué)，曾經(jīng)是農(nóng)村干部，后來沒當了回到縣城下街。多年沒有正業(yè)，愛喝酒抽煙，牙齒和指頭都熏黑了。愛搞樂器，有時也寫寫畫畫，有點小聰明小才氣，還不大瞧得起人。所以他是唱手中唯一文化高的人。我們在記譜記詞或討論的時候，他的看法或意見有時還是正確的。馬福祥的臉形有點長，面色紅黑，胡子剛刮過，下巴青乎乎的，棉襖上套著中山服，襯衣領(lǐng)好久沒洗了。他不擅唱而擅彈，尤其唱背宮調(diào)時彈三弦，有他的三弦進入，填進那些襯腔和過門，陜味兒格外濃烈。

劉家增住在上街，離文化館很近，但他往往來得最遲。他也五十多歲了，瘦小單薄。他是“陰陽”，很少做農(nóng)活，一年四季給人看風水，擇吉日，打發(fā)死人入棺，發(fā)喪那一套都由他來主持，搞得神神道道的。劉“陰陽”送過很多死人，但卻在老唱手中最先被別人送上山。劉家增的嗓子雖不如黃錦文王玉元，但琵琶彈得好，曲子也記得多。

李鳳剛在下街，離白鳳云近，經(jīng)常和白鳳云一起唱曲子，逐漸形成了清平的一幫唱手。李鳳剛只有四十出頭，身體健壯，長得很有輪廓，是唱手們中最年輕也最帥氣的，也是唯一不抽蘭花煙也不抽紙煙的。

他們喝過水抽過煙后，就拿起琵琶調(diào)音，然后看一眼白家爸。白家爸就看著我說，架勢（開始）？我說今天先錄背宮調(diào)吧，因為我想最最要搶救的是背宮調(diào)，且不要說年輕人，就是老年人跑遍全縣也只有他們幾個能聯(lián)手唱了。我就摁下錄音鍵，做了個開始的手勢。

他們已經(jīng)配合得很默契了，白鳳云說了聲杜康造酒，少頃，琵琶三弦的前奏一下就起來了。前奏一過，唱聲即起：“自從里個盤古哎呀愛海哎呀開那個天地呀哈哎，三唉皇里個五帝是啊乾哎呀坤哎呀哎哎啊荷是呀乾唉坤。到那個如今愛海喲……”

唱著唱著，白鳳云咳了一聲，他馬上給我擺手，意思是暫停錄音，我沒有停，擺手讓他們繼續(xù)唱，白家爸不彈了，臉一沉說，甭錄了！我連忙摁下暫停鍵，說沒關(guān)系的，這是搜集資料，他說有我的咳嗽聲不行，重錄。

白鳳云的話音雖然不大，但完全不由分說。

重錄的時候，我看著白家爸和唱手們認真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有多看重公家安排的這件事，這是錄他們的曲子，他們要把每一首曲子還有自己的唱聲完完整整地真真切切地保留在這個黑色的盒子里。我的思想游弋在他們的和聲中，聯(lián)想起有一天白鳳云找到我說，昨天錄的曲子有一首名字我說錯了，就像你們說的張三的帽子給李四戴上了，你要改過來啊。于是我對他們肅然起敬了。

起敬也因為他們純樸。有次州文化局來了一個人，是來了解我們完成民歌集成工作的。此人愛喝酒，愛講笑話，風趣。聽說我們晚上要請民間唱手們錄音，也想表示一下，就買了兩瓶六十度江津白酒，稱了兩斤硬糖。晚上唱手們到齊后，他講了幾句話，就請大家喝酒吃糖，他們傳遞著兩三缸子白酒，嘎嘣吃著硬糖，口里燒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說怎么用硬糖下酒？一會兒怎么唱？他們一面看州里的同志一面說行呢好著呢。結(jié)果酒喝完了，糖嚼完了，聲音也唱不出來了。

接著是黃錦文的拿手《相子盤道》、《八洞神仙》、《進蘭房》，王玉元的《拜碼頭》、《懷胎歌》，白鳳云的小調(diào)《洛陽橋》……

由于白家爸的頭帶得好，他們在唱曲中有誰咳嗽有誰打磕或有誰突然推門進來，他們都會擺手以示重錄。但這樣的錄音使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若有所悟，改變了把他們召集在文化館錄音的辦法，而是在他們的家里、院壩頭或曬場里，周圍是山坡、莊稼地、農(nóng)舍、玉米、紅辣椒、柿子樹、雞貓狗、還有圍著聽曲子的人，于是他們沒有了最后的拘謹，沒有了為錄音而錄音的壓力。自然始于放松的天性。他們的曲子便有了以前不曾有過的地氣、莊稼氣、村氣。

完成集成后我調(diào)出了文化館，但我一直帶著這些猶如千河交匯萬樹婆娑般的天下最美的和聲。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