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5個月內,13名富士康員工選擇用悲慘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一震撼全國的悲劇,引起不少正義人士對勞工狀況的關注及對事件成因的探究,卻也招來一些無恥的幫閑或幫兇文人迫不及待地為資方和管理方開脫。中國最高學府之一的一位教授馬上指出,這個自殺比率還不及中國全國的平均水平(且不說他的統(tǒng)計數字可靠性如何,單從自殺者的屬性和自殺原因來看兩者之不可比性即已顯而易見);香港一位歷來以“左”自居的教授也趕緊出來粉飾太平,說香港有個精神病人自殺,就沒有人去追究什么“深層次”原因(這一類比的荒謬并不需要多深的學問就能看出,“左派”中“吾愛人民,吾更愛人民幣”的還真不在少數);北京另一所顯赫的文科大學的一位教授則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角度論證了血汗工廠的存在的合理性:這是所有工業(yè)化強國經濟成長的必經之路,所以中國也不能例外(按照這一邏輯,中國卷入世界戰(zhàn)爭也將是不可避免的了)。無論這些“學界精英”們幫閑或幫兇的動機為何,也無論他們能不能現鈔現付地領到金票、津貼,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當他們成為“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時,他們的智商都已經降到了弱智以下。
當然,在由富士康悲劇引發(fā)的諸多評論中也不乏真知灼見,例如本刊同期刊載的田文林的文章,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血汗工廠悲劇的根源,蓋出自國際、國內“兩個資本階層的雙重剝削”。這當然是最本質的原因,但它不能解釋同樣是在“雙重剝削”普遍存在的其他發(fā)展中國家,這十幾連跳的悲劇何以沒有發(fā)生?一個最有力的解釋是,與大多數發(fā)展中國家不同,我們的工人沒有自己的工會。勞資之間的利益沖突是市場經濟條件下一種必然的、內在的社會矛盾,需要通過勞資雙方的談判、斗爭以及妥協(xié)來求得暫時的解決,直到下一次矛盾的爆發(fā)。在生產資料私有的條件下,掌握生產資料和管理大權的資本—管理方顯然是強勢一方,而出賣勞動力的工人/雇員則是弱勢一方,必須通過組織工會與資方進行集體談判以勉強維持勞資雙方的力量均勢。我們的工人被剝奪了組織工會的權利,就像在一場拳擊比賽中被捆住了雙手,只有挨打,或任人宰割的份,卻沒有還手的可能。這是中國工人的悲劇。
然而,這一原因還是不能解釋,為什么同樣是在中國的血汗工廠中,這十幾連跳的悲劇沒有發(fā)生在別處,而是在設施待遇都相對較好而且管理相當現代化的富士康呢?
在我看來,問題恰恰就出在這個現代化的管理上。當傳統(tǒng)遭遇現代時,當來自傳統(tǒng)社會的民工來到現代化管理的富士康時,傳統(tǒng)社會“人治”的價值觀念與行為模式就與現代化管理“法治”的去人性化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和碰撞。在非人性的規(guī)則面前,民工感到被異化的絕望而又無處宣泄,從而走上絕路。
典型的傳統(tǒng)“人治”管理模式常見于建筑包工隊。一個隊里的工人大多是老鄉(xiāng),還可能是同村的,不是沾點親帶點故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工頭就是他們的老大。工人與工頭有了矛盾,無論是犯規(guī)被罰或是工資遭拖欠,如果感覺不公,都可以找工頭理論,也可以吵架、罵娘甚至打架的方式解決。理論或吵架的過程是冗長、拖沓和扯皮的,算舊賬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恩怨,扯關系可以牽出七大姑八大姨之間的是非,短可以吵上幾個小時,長可以幾天、幾個月的一直吵下去。不管是穿小鞋或扣工資,“禍首”是誰都很清楚,“冤有頭債有主”,都可以找到一個活人當面鑼對面鼓地去吼上一通,哪怕對方的嗓門比自己還大。人們往往在這樣的斗爭過程中釋放了精力,宣泄了憤怒、稀釋了敵意,化解了矛盾。即使出現了相反的結果,也可以再往上找更大的“頭”去吵去鬧,或者,如果認定這里的烏鴉特別黑,還有最后一招:“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走人!
現代化管理的要訣,恰恰是在解決矛盾時將所有這些費時費力、“勞力密集”的低效方式和過程去除,只剩下干凈利落、無所不包的規(guī)則去應對一切麻煩,管理學上把這叫做“流線化”(streamlining)。于是,當現代化管理下的工人遭遇問題時,他找不到人去訴說、去理論、去吵架,卻像是一個電話打進了一個自動應答的電話迷宮:“請根據你的問題選擇:請假,請按1;遲到,請按2;早退,請按3; ……每一個號碼后面都有一條公司的規(guī)則在等著他,沒人聽他訴說你的“特殊情況”,也沒有人給他“特殊處理”。他想找一個活人去理論、去嚷、去吼,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是規(guī)則所不允許的。他所面對的,就是無數規(guī)則的銅墻鐵壁所組成的迷宮,耗盡一生也別想從這里走出去。這時,他感覺自己已不再是人,只是一個部件,一道工序,一個崗位,而他面對并與之打交道的,是一具只有規(guī)則而毫無人性的龐然大物。他感到無助和憋屈。而當他想到富士康幾十萬員工都是在同樣的規(guī)則統(tǒng)一管理之下,而且其他血汗工廠可能還不如富士康時,這種無助和憋屈就成了絕望,一種走不出去的絕望。
當然,上面提出的解釋只是一種假設,是否真的成立還有待檢驗。聽說富士康的老板去工廠視察時還帶了一班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專家學者去做調研。我不知道他們中間有沒有人也往這個方向去尋求解釋。如果有的話,不妨把這一假設付諸實證檢驗;如果真能成立,則可以循此方向去設計解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