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正聲在給阮儀三的一封回信中寫道:“上海某些居住區(qū)條件之惡劣,是我沒有想到的,改善他們的居住條件是十分緊迫的任務(在其中居住的老人還能生活幾年!),但這不意味著上海要實行‘舊域改造’;我來滬后,似也無人有此提法?!?/p>
當外國游客詢問街頭的上海路人,“到哪里尋找老上海”,答案是田子坊或新天地的概率基本,一樣。
在世博會這個大秀場上,兩者也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東道主館上海館以“永遠的新天地”命名,而8月初,109位世博會外國館館長和工作人員則冒著近40攝氏度高溫參觀了田子坊。
1998年12月,田子坊藝術街在泰康路揭開序幕;1999年2月,天平橋地區(qū)改造項目之一的“上海新天地”工程開工。
兩者差不多是在同一起跑線上開跑的,間距只有約3公里;兩者在上海城市更新模式上“都具有由拆到留轉折點的意義,新的改造模式從此登堂入室,并成為可選項,更慫恿了上海的懷舊風潮”。田子坊發(fā)起人鄭榮發(fā)說。
“田子坊模式”、“新天地模式”成為歷史街區(qū)保護的兩個樣板,在上海之外被復制,前者如北京的南鑼鼓巷、成都寬窄巷子,后者在天津、重慶、南京等地被開發(fā)商如法炮制。
但它們是同表異里的兩種模式,田子坊保留了一部分石庫門的居住特性,新天地將原生態(tài)的生活連根剜除,又在這個空花瓶里植入了商業(yè)范式?!靶绿斓厥堑禺a開發(fā)模式,不是歷史街區(qū)保護模式?!薄肮懦切l(wèi)士”、同濟博導阮儀三說。他曾在《新民晚報》連撰16篇文章,批評所謂“新天地模式”。
5月17日,在首場世博上海區(qū)縣公‘眾論壇上,新天地開發(fā)商香港瑞安集團董事長助理周永平說的第一句話是:“專家把新天地放在商業(yè)化的模式里面,我理解這是對新天地的表揚,不是一種批評,因為新天地是把石庫門的文化拿來經營?!?/p>
聞香識城市
“老人們安頓了懷舊之情,年輕人發(fā)現了時尚和潮流。老外看她是地道中國的,中國人看到的卻是洋文化?!边@段話是新天地石庫門博物館里的。但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于海告訴本刊記者,“我認為田子坊項目更配得起這個評價?!?/p>
這道填空題引發(fā)人們去思考新天地和田子坊的區(qū)別,它們的賣點都是老上海帶回來的懷舊,在視覺上,看到的是大同小異的石庫門。
從嗅覺上來區(qū)分更容易,一名游客在參觀了新天地和田子坊后寫道:“城市與人一樣,是有體味的。法蘭克福的空氣中飄蕩著烤腸的香氣,巴黎是現烤法式長棍的麥香,廣州散發(fā)著鹵水拼盤的味道,路過E海的弄堂,經常聞到一種‘糟’的味道,就是糟溜魚片的‘糟’,還有泡飯,泡出家常味兒。這種生活的氣息只有在田子坊聞得到,新天地的空氣中是老外熟悉的奶油和咖啡氣息?!?/p>
文化學者楊東平在游覽田子坊之后,對那里“弄堂里不加修飾地呈現著日常生活雜亂、粗糲的面貌”感到驚喜,“露天酒吧、店鋪的上方,二樓的窗口掛著短褲、咸肉,拖把滴著水,與商業(yè)和藝術并存,構成了一幅原生態(tài)上海民居的后現代圖景?!?/p>
沒有“人家”,正是阮儀三給新天地差評的理由。“小橋、流水、人家,沒有‘人家’,再好的景致也詩意頓失。”
另一位同濟教授、中科院院士鄭時齡的批評也不含糊:“泰康路(田子坊即泰康路210弄)還是市民的泰康路,而不是故作姿態(tài)的旅游區(qū)。如果上海的里弄住宅都按照新天地的模式改造,普通老百姓住哪里?他們有那么高的消費能力嗎?”
新天地對石庫門原建筑脫胎換骨式的改建也是受指摘處之一,同濟大學教授常青介紹,被保留的只是空間格局和外墻體,從屋架、地面到內部空間,都經過了改頭換面的二次設計。每一棟建筑下面都挖了3到9米深的地下空間,作為消防水庫。這不符合阮儀三告訴本刊的古建筑保護四原則:原材料、原結構、原樣式、原工藝。
由此,臺灣視覺藝術家登琨艷稱新天地是“假古董”。
領跑一個時代
氣味不投的深層次是理念不同。
“新天地和田子坊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卻代表了兩個時代。”阮儀三說,“思想的轉變是田子坊模式帶給人們最大的收獲,推倒重來不是最好的辦法?!?/p>
新華網的一篇述評可以作為注腳:摩天樓是改革開放后上海城市發(fā)展第一波浪潮的標志;新天地是第二波改造的代表,以繼承舊貌、推倒重來為特征;田子坊是第三波發(fā)展浪潮的代表,特征就是保留原跡。
社會學者于海、建筑學者常青,不約而同地將石庫門的命運與上世紀90年代初肇興的上海國際化聯系起來。
常青表示,1990年5月《城鎮(zhèn)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和轉讓暫行條例》的出臺是一個標志性轉折點,并受開發(fā)浦東和“南巡講曾’的激勵,上海的真正騰飛從此開始,城市建筑的面貌也隨之發(fā)生巨變——快速的巨構化和高層化。
于海認為,這個“條例”影響深遠,將城市空間作為商品、最大限度獲取土地級差地租的開發(fā)模式合法化并大行于上海,“這正是上海近二十年城市空間生產及日益全球化的制勝之道?!?/p>
這個條例幾乎“覆蓋”掉了更早的保護歷史街區(qū)文件。自80年代初專家提議,1986年在國務院公布的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文件中提出保護歷史街區(qū)的概念,指出保護單體文物、歷史街區(qū)、歷史文化名城是一完整體系。
“上海的全球化進程是迅猛和成功的?!庇诤1硎?,“但在造就上??涨耙?guī)模的全球主義景觀的同時,最具上海本地特色的石庫門民居和里弄街市成片消失?!背G嘁蔡岢鲑|疑:“是否大都會的歷史空間將在城市的巨型膨脹中被邊緣化、碎片化?”
建于1934年高24層、83.8米的國際飯店,是當時上海乃至遠東第一高樓,這個第一高度保持了48年,1982年才被高91.5米的上海賓館超過。如今上海24米以上的高層逾萬棟,百米以上的超高層約占4%以上,其中絕大部分是90年代以來興建的。
“上海中心城區(qū)具備巨構化和高層化特征的至少還有六大CBD中心。”常青表示,“上海在國際上被稱為‘爆’開來的曼哈頓?!?/p>
“90年代是上??臻g變化最大也是破壞最大的10年,正是在如此巨大的空間改變過程中,孕育了城市建筑、街區(qū)保護的社會意向和思潮?!睆偷┐髮W社會學系“上海過去三十年中心城區(qū)開發(fā)與改造過程的專題研究”團隊告訴本刊,“最早接受保護理念的是有國際背景的關鍵行動者,學者、官員和商人等?!?/p>
精英與草根的聯盟
“關鍵行動者”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叫鄭榮發(fā)。
游歷了紐約“蘇荷”的打浦橋街道辦事處主任鄭榮發(fā),與旅美畫家陳逸飛,面對泰康路“街巷經濟”時代的老廠房,把這里想象成了“蘇荷”,并采取了一致的行動力。
但不久,區(qū)里就在泰康路上貼出了拆遷令。這片區(qū)域,原本屬于舊城改造項目,臺商將在這里起4幢商品房。為了守護已見雛形的文化街,鄭榮發(fā)四處奔走,提出“軟改造”方案,即在盡可能維持城市街坊原貌原性質的情況下完成舊城面貌改造,可不必去傷筋動骨。
藝術家們自行和居民談置換,他們支付租金,足夠居民在近處租一套像樣的住房改善居住條件,并有盈余,老房則被修繕一新,用于創(chuàng)意產業(yè),居民十幾戶、十幾戶地搬出,新店十幾家十幾家地開出。
在拆遷拉鋸戰(zhàn)中,一大半石庫門住宅“居改非”,即由居住用途改為非居的商業(yè)用途,這一既成事實逼退大拆大建的開發(fā)模式。
于海評論:“有著文化自覺的地方官員,與有著商業(yè)自覺的市場精英,違反官場規(guī)則‘煽動’居民通過自行出租自有住房將舊民居改造為創(chuàng)意或時尚消費場所,創(chuàng)造出地方精英與草根市民合作的發(fā)展模式,是田子坊項目最有政治的亮點。而在通常影響城市空間生產和再生產的4種力量(政府、開發(fā)商、專家、普通居民)中,專家是‘統治階級’中的被統治者,普通居民的力量十分微弱。”
目前,泰康路210、248、274弄671戶居民,已有340戶開出租店,占居民總數的50.7%,成為獨立的利益主體群。
區(qū)里決定泰康路210弄舊廠房區(qū)不拆遷之后,在區(qū)里領導的支持下,鄭榮發(fā)“得寸進尺”外擴勝利圈。
田子坊發(fā)展到現在的格局,鄭榮發(fā)回過頭來想想,“市民的參與、專家以及社會各界的支持是基礎,但政府的包容更值得一書,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過程。”
阮儀三高度評價田子坊“是一個國際化的、開放的文化社區(qū)”。他認為,小區(qū)是封閉的,使得城市的空間和階層分明。而田子坊這樣的文化社區(qū)提供了一個公共空間,將人們的生活、勞動聯系起來。但他也指出,城市改造需要這樣的模式,也不能全部走田子坊的路,畢竟城市空間有限。
可申請自家住房為古董
新天地的拆遷遭到詬病,但田子坊的保留原住民模式也被部分專家質疑。中國文化遺產保護杰出人物姚遠說:“現在歷史保護的一個偏向是,居民開始保留了,但是保留居民,是情景劇的需要,而不是因為這片土地屬于他們,居民是表演的道具。”
即使在原住民中,也有分歧。一些住房難以商業(yè)化的居民呼吁“還我寧靜生活”,堅決要求拆遷,甚至因為田子坊的存在妨礙了他們希望中的拆遷而遷怒于政府。
據調查,90%的石庫門居民都希望搬進新公房。
原石庫門居民阮儀三告訴本刊記者:“石庫門房子樓上樓下各5間房,本來是按照功能劃分的,由于歷史原因,最多住10人的房子如今住著二三十人?!彼娺^“步高里”(上海著名歷史保護街區(qū))原來住一家人的房子里現在居然裝有24只電表!
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在給阮儀三的一封回信中寫道:“上海某些居住區(qū)條件之惡劣,是我沒有想到的,改善他們的居住條件是十分緊迫的任務(在其中居住的老人還能生活幾年),但這不意味著上海要實行‘舊城改造’,我來滬后,似也無人有此提法?!?/p>
俞正聲同時在信中表示,上海的里弄應該得到有效的保護和合理的利用,而且這些不應該是“建幾個花瓶”。
常青表示:“生活質量低下的里弄石庫門又該如何在保存的前提下獲得新生,是個‘魚和熊掌’的問題?!?/p>
姚遠建議:“居民過度密集的問題,有兩個方面,如果私房產權沒有退的,政府就該退;而公房居民則要靠建保障住房來疏散。不過現在這個問題很復雜,居民不愿意去遠郊,全國各地的城市都遇到了類似問題,但對策總是有的,走和留給個選項,走一部分,留一部分是可行的?!?/p>
阮儀三說:“我們需要的是先修正理念,先要明白好的東西要留下來,再留十年,就有錢了?!痹趨f助鄭榮發(fā)保全了田子坊后,阮儀三呼吁市政府在上海建立大規(guī)模的石庫門保護區(qū)。
2007年7月,《上海市歷史文化風貌區(qū)和優(yōu)秀歷史建筑保護條例》頒布,意味著上海人可申請自家住房為古董?!吧虾5臍v史建筑記錄在冊的有632處,已經是中國最多的,但是和倫敦的1萬多處、日本的1130萬處仍然是沒法比?!比顑x三說。
前不久,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公開表示:非常反對“舊城改造”和“危舊房改造”這兩個詞。他認為,這是把擁有深厚文化底蘊的舊城僅僅定位于改造的對象,而沒有強調它需要保護和有機更新的一面。
“國際上的成功經驗表明,保護從來不是發(fā)展、民生、現代化的反義詞”。姚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