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8226;朱特 勇敢地言說道德
云也退
一年多前,托尼#8226;朱特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癥”的消息傳出,他立刻被冠以“人文領域的史蒂芬#8226;霍金”之稱。傷悼是不言而喻的,但也捎帶了一點小小的祝愿,希望患上惡疾的教授能像霍金那樣神奇地活下去,即便渾身上下只有一根手指能動,仍可通過腦電波源源不斷地輸出學識和思想??上н@愿望落空了。
朱特的最后10年,像他的摯友愛德華#8226;薩義德一樣,成為了標準的左派公共知識分子。薩義德以文學批評起家,而1948年生于倫敦的朱特專治歷史,后來兩人都入了美國籍,雙雙成為美國政府不依不饒的批評者。值得注意的是薩義德畢竟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血統(tǒng),朱特卻是不折不扣的猶太人,然而就憑他那毫不亞于薩義德的抨擊以色列內(nèi)外政策的強硬姿態(tài),人們很難想象他早年參加過猶太復國主義運動。
讀托尼#8226;朱特的文字,如見其人,他一反學院派歷史學家側重考據(jù)、持論公平的特點,好用論辯式的語風,將對歷史的精到把握融入他的觀點之中。2005年,他的《戰(zhàn)后歐洲史》出版,很快被譽為在該領域中短時間內(nèi)無法超越的偉大著作。
他說歐洲人尚未走出“戰(zhàn)后”。按理說朱特視蘇聯(lián)為一種絕對罪惡,理應多少沾染一些主流保守派學者在1990年代以來的樂觀情緒:東歐“解放”了,冷戰(zhàn)結束了,即使地區(qū)沖突仍時有發(fā)生,有什么理由認為未來不會更好呢?但他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戰(zhàn)爭,連同對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始終是歐洲人沉重的心靈包袱——他們必須有選擇地記住一些,忘卻另一些。當然,東歐人沒有什么選擇余地,他們的政治與思想意識都在莫斯科長期的牢牢掌控之中,不得越雷池一步;西歐人則在美蘇對峙的幾十年間,通過自主選擇完成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戰(zhàn)后重建。在“重建”中:“二戰(zhàn)”期間各國的驅(qū)猶、屠猶暴行被懸置不論,戰(zhàn)時的通敵行為成為不能觸碰的傷疤,從戰(zhàn)前到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對納粹主義的好感,也被人們集體心照不宣地不予評論。對西歐人來說“過去”是一道寬廣無垠、潤物無聲的陰影,必須把一些難堪的東西留給它去無聲無息地吞沒,人們在暗處埋頭活下來,借助時間和代際遞嬗的作用,一點點忘卻痛苦,告別過去。
朱特承認,選擇性遺忘讓歐洲迅速穩(wěn)定了下來,但作為個體,他關心的是這種有意識的自我麻痹付出的代價。在他關心和研究過的領域里,“失敗”是一個關鍵詞:1967年“六日戰(zhàn)爭”后他前往以色列,發(fā)現(xiàn)以國在從“抵抗者”向“征服者”過渡中的失敗;1960、1970年代他在法國搞研究,發(fā)現(xiàn)了20世紀法國政治文化的失敗;1988年后來到美國,又看到美國人在兌現(xiàn)建設一個更理想社會的諾言上的失敗。此外,作為社會民主主義的信奉者,他對20世紀后半期歐洲中左翼在價值信念、政治實踐、文化介入上的全面告負印象深刻。這些印象,被他寫入了幾部優(yōu)秀的歷史論著:《普羅旺斯的社會主義》、《責任的重負》、《不完美的過去》。
寧為狂狷,無為鄉(xiāng)愿。在朱特眼里,從戰(zhàn)爭中活下來的人避視身上的道德之傷以換取諒解與和睦共榮,只可濟一時;而中左翼的社會民主主義者不敢正視蘇聯(lián)的真相,已經(jīng)付出了身名俱裂的代價。戰(zhàn)后歐洲人在兩大帝國的夾縫中逃避良心,時而與記憶互搏,時而與立場互搏,朱特太熟悉這些,所以才那么激烈地主張,今天的我們不能懼怕對是非作判斷。領導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壞了求同存異之規(guī),落下個政治不正確的話柄,但正如朱特在接受《新聞周刊》采訪時所說:你那么在意慎重對待他人之所信,為什么不敢擁有自己的信仰?“如果我們信某種東西,我們最好是找到一些辦法雄辯地說出來。否則為什么別人要聽我們的?”為什么我們要懼怕價值判斷和“道德說教”?假如我們“把判斷對錯善惡的權利讓給各式各樣仍在使用那種語言的人”,我們就將無法對任何事情——從海外援助到墮胎再到安樂死——的難題給出答案。
這種信念與朱特在《責任的重負》中對加繆的分析完全一致。加繆當年質(zhì)問他的左翼戰(zhàn)友:“你們不覺得我們都應對價值虛無負責嗎……假如我們公開宣稱自己犯了錯,又會怎樣?假如我們承認世上有道德價值存在,我們應為確立、彰顯道德價值克盡職守又如何?”他身上那么多矛盾——“叛離”猶太復國主義的猶太人,經(jīng)常炮轟美國的美國人,為左翼社會民主一再唱挽歌的社會民主派,常對與自己懷有同樣理想的人潑冷水的理想主義者——由此便不難理解:在任何公共問題上發(fā)聲,他都基于自己獨立的價值判斷,而非出于宗教信仰、種族身份、習慣或個人利益的考慮。
我花了大半年時間翻譯《責任的重負》一書,2007年中譯本出版時還與他通了幾次郵。完全未曾料到,轉眼之間,一位生龍活虎、思想永不會枯竭的知識分子,只能以在輪椅上追憶往事等待大限來臨。他的病中敘述陸續(xù)發(fā)在了他長期供稿的《紐約書評》上,現(xiàn)已結集成《鄉(xiāng)土式微》一書:“我被疾病囚禁,時不時就有越獄獲得自由的沖動,所以要說給別人聽?!薄拔抑?,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它會把我碾碎至死,但我不知道那天何時降臨。”
8月6日,托尼#8226;朱特終于去了。人間又少了一位偉大的知識分子,又多了一份關于生命終極的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