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霍布斯是西方思想史上爭議不斷的話題人物,加之于霍布斯身上的有若干個看似矛盾的頭銜和稱謂,有人說他是專制主義的鼓吹者,有人說他是自由主義的開創(chuàng)人,還有人說他是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臺灣學者錢永祥在一篇專論中系統(tǒng)總結道:霍布斯是第一批有意識地營造近代科學的機械論世界觀的思想家之一,他發(fā)展出了最有代表性的理性自我主義倫理學體系,他是康德之前的康德主義者,是最早的資產(chǎn)階級代言人,英語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近代意志論政治思想傳統(tǒng)的締造者,是第一位從理論上說明新生的近代國家之特質(zhì)的絕對主權論者,他是現(xiàn)代自然權利學說的發(fā)端人,還是法律實證主義思想的淵源所在。從這一長串角度各異的評價和定位就可以看出,霍布斯在西方思想史的長河中占據(jù)有怎樣特殊的地位,而對其思想的分析和解讀又有著怎樣的困難和挑戰(zhàn)。
但是,無論在西方自家的語境,還是中國的西學語境中,霍布斯都是一個無法忽略和輕視的標桿與里程碑,特別是在政治法律思想史中,霍布斯和他的著作具有不朽的價值與意義。對于霍布斯著作與思想的研究,在西方學界已有汗牛充棟之成果,從近年來的漢譯名著中即可見一斑,曾經(jīng)在大陸學界風靡一時的列奧·施特勞斯和卡爾·施米特都有針對霍布斯的專門論著,他們對霍布斯思想的闡幽發(fā)微,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自己的思想脈絡。由此可見,霍布斯的學說不僅有著思想史的意義,同樣還可以成為貫通近代、當代與未來的津梁。不過,相對于西方霍布斯研究的豐碩厚重,我們漢語西學中的霍布斯研究可能正處于蹣跚起步階段,對于某些似乎耳熟能詳?shù)拿?,我們未必了解很多。而且,漢語學界對于霍布斯的研究更多的還是在于哲學和政治學領域,法學方面的深入研究可謂鳳毛麟角。法學家們對霍布斯的態(tài)度似乎像是一位遠房親戚,雖然不能說面孔陌生,但總是比不上哈特、德沃金這些地道的法學家來得親切。另有一層不好明說的原因或許在于,霍布斯之著作和思想頗為復雜吊詭,令人望而卻步,所以當一般人談起霍布斯的時候,大多是來自教科書的人云亦云,真正專門性深入地研究闡述,甚至很少有人嘗試。
不過,對于真正沉醉于思想探索的學者來說,大多數(shù)人視之為畏途和險境的地方,或許正是極富吸引力的勝景和圣地,在汪棟博士看來,霍布斯的政治法律思想猶如充滿珍奇與誘惑的森林,吸引他樂此不疲、流連忘返,而這部即將付梓的《霍布斯公民科學的憲法原理》,正是他多年來辛勤采擷所得之豐碩成果。這是一部具有開拓意義的探索性研究,盡管此前已有英美學者做過這方面的理論探索(如Frank M. Coleman, Hobbes and Ameirican: Exploring the constitutional foundations),但是很少有人從思想史和憲法學兩方面并行出發(fā),挖掘霍布斯思想中的憲政意義,力圖證明霍布斯的政治理論為憲政主義做出了根本性的哲學論證,從而將霍布斯的形象從一個頗具專制色彩的保守主義者,轉(zhuǎn)化為一個現(xiàn)代憲政理論的先驅(qū)者。如作者書中所言,“霍布斯的公民科學理論究竟是否與憲政主義相符,卻并非一目了然。從霍布斯學說中尋找憲法的原理,是我的研究主題”。這無疑是一項頗為艱巨的任務,要求研究者兼具膽識與功力,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或許正是該書作者孜孜以求的境界,也是最能吸引我們讀者的地方。
該書的開篇首先闡述了霍布斯的公民科學理論,繼而探尋霍布斯公民科學與其自然哲學之關聯(lián),這是對霍布斯一般理論的細微發(fā)掘與呈現(xiàn),以期為下一步的深入論證奠定基礎。接下來進入其論述的核心部分——自然權利論和憲政論,最終達成其研究的結論,即霍布斯自然權利論與憲政理論的內(nèi)在一致性。在該書看來,“自然權利的絕對性必然導致人們之間殘酷的沖突,從而使得絕對主權的建立成為必要,絕對主權并不消滅或壓制沖突,因而其絕對性僅僅指對沖突進行裁決的終極性。人民設置主權的目的在于裁決彼此之間的權利沖突,這就要求采取相應的制度措施:民主政體、權力制衡、新共和主義和法治”。在全書的論述過程中,著力最多的部分還是關于霍布斯的自然權利理論,列奧·施特勞斯在《自然權利與歷史》中的觀點構成了該書的理論背景,霍布斯也正是因為他創(chuàng)立的主觀自然權利說而成為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開路人。從霍布斯開始,古典時代的自然法觀念被自然權利理論所取代,具體正如施特勞斯所言,霍布斯顯然不像傳統(tǒng)學說那樣,從自然“法則”出發(fā),即從某種客觀秩序出發(fā),而是從自然“權利”出發(fā),即從某種絕對無可非議的主觀訴求出發(fā)。這種主觀訴求完全不依賴于任何先在的法律、秩序或義務,相反,它本身就是全部的法律、秩序或義務的起源。在霍布斯看來,自然狀態(tài)中的個人之所以尋求建立國家,動機在于為了消除因為自然的需求或欲望得不到滿足而帶來的痛苦,其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所謂的“暴死”,為了避免這種最大的痛苦,人們不但實際上會采取自?;蜃晕曳佬l(wèi)的行為,而且更擁有自保的“權利”,這是一種“自然權利”,國家則是為了保障這一最基本的自保權利而存在的,現(xiàn)代意義的“利維坦”因此應運而生。
眾所周知,“利維坦”為霍布斯贏得思想史上卓越聲譽的同時,也成為其身后聚訟紛紜的話題,由于霍布斯過分強調(diào)利維坦的絕對性和主權者的至上性,往往有很多后世學者由此將霍布斯視為專制主義或至少是威權主義的代言人。當然,也有學者試圖為霍布斯辯護,例如奧克肖特就主張:“霍布斯不是一個專制主義者,這恰恰因為他是一個權威論者?!聦嵣?,霍布斯本人雖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他那里的自由主義哲學比多數(shù)自稱為自由主義的捍衛(wèi)者更多。”而該書則嘗試從另一個角度為霍布斯申辯,強調(diào)并凸顯霍布斯理論中與憲政理論的相通之處,這也是本書的核心論點所在。書中認為,利維坦是有限的合法政府,霍布斯的公民科學支持權力制衡、新共和主義以及法律規(guī)則之治。也就是說,利維坦隱含著通往憲政的未來之路。關于絕對主權和權力制衡之間的關系,書中是這樣論證的:“人民主權的產(chǎn)生以社會共識和共同利益為前提,主權者作為人民的代表者,就其公共人格而言是絕對的,只存在自然法的限制。另一方面,就具體國家權力而言,通過彼此競爭對抗,以達致新的共識,這個共識依然是絕對的。因此,絕對主權與權力制衡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前者是就主權者的具體構成而言,不存在對它的實在法意義上的限制,后者則就主權者的具體構成而言,存在著彼此的限制?!边@樣一番邏輯清晰的論證在很大程度上解答了憲政理論中的一個重大問題,即主權的絕對性和對權力的限制之間的矛盾,這既可以視為霍布斯的貢獻,也可以視為本書作者的貢獻。
但是,從理論的邏輯回到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從利維坦到憲政國家是如何艱巨的一番過程,或者說是如何驚險的一次飛越,近現(xiàn)代西方諸國的不同的演進軌跡,其中彌漫的硝煙戰(zhàn)火動蕩離亂,充分地印證了此過程的艱難復雜。利維坦所側(cè)重保證的仍舊在秩序和權威一方,而對于權利和自由而言,僅僅有利維坦是遠遠不夠的。本書作者在第一章的結尾曾經(jīng)自問自答:“從霍布斯的自然權利論能否推論出憲政的四個內(nèi)涵:民主政體、權力制衡、新共和主義以及自由主義法治?”盡管作者在書中做出了細密扎實的論證,但是通觀全書,仍感到說服力不夠,或許作者對于霍布斯有著一種思想上的情感偏愛,或許是因為作者輕視了其間理論邏輯上的斷裂,抑或是低估了利維坦與憲政國家這兩點之間迢迢萬里的艱辛鋪墊。一個秩序與權威無虞的現(xiàn)代利維坦,如何邁向一個自由法治的憲政國家?這樣的過程注定要迂回輾轉(zhuǎn),還是有可能輕靈自然?思想的清晰堅定,行動的睿智果斷,命運的巧合機緣,哪一個因素更重要?抑或缺一不可同等重要?掩卷沉思,這些是揮之不去的困惑。
(《霍布斯公民科學的憲法原理》,汪棟著,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二○一○年版,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