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文革”,說過的話已經(jīng)很多了,而沒有說出的話也許更多。
對于“文革”的反思,文學是一個主要的途徑,而具有虛構(gòu)性的小說扮演了尤其重要的角色。從劉心武的《班主任》開始,敘述那段歷史中的災難故事成為文學中的常態(tài),并且一直綿延到二十世紀末。文學參與反思“文革”乃至中國革命歷史是及時的,也是持久的,但是與“文革”和中國革命的巨大震蕩相比,人們又普遍惋惜文學中的反思遠不夠豐富和深刻,有比喻說僅僅是給傷口的表皮擦了一點紅藥水。許子東的《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用結(jié)構(gòu)主義方法解讀書寫“文革”的小說,清晰地辨析了那些集體記憶的主要模式,并從中發(fā)出諸種文學反思的立場局限和道德化思路,指出歷史的黑暗不是在敘述中被揭了,而是在對心里創(chuàng)傷的治療中被“忘卻”了。文學一方獨大的局面恰恰反映了意識形態(tài)的其他領(lǐng)域(如政治、歷史、法律等)中存在的禁忌,以致巴金的《隨想錄》、季羨林的《牛棚雜憶》、韋君宜的《思痛錄》等紀實性的文字面世之后大受追捧,眾聲歡呼曰大膽地“講真話”。經(jīng)歷了那些嚴酷的生活,作為“這個國家的主人(人民)今后生存下來的需要”(見韋君宜《思痛錄》的《緣起》),全方位地展開反思是十分必要的。德國學者阿多爾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中的一句話經(jīng)常被援引: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你已不可能再寫詩。這句話實際上是從這樣一段話中摘取出來的:說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你已不能再寫詩,這也許是錯誤的,但是,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你能否繼續(xù)生活,這確實是個問題(阿多爾諾:《否定的辯證法》,張峰譯,363頁,重慶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構(gòu)成生活的前提,它不僅決定了我們是否會重蹈覆轍,更決定了生活的意義,歷史的判斷甚至就是知識本身。所以,僅僅以詩的方式敘述“文革”是遠遠不夠的,何況大多還是一些膚淺的“詩”,完成一次深刻的社會轉(zhuǎn)型必然要全面而深入地展開對“文革”的清算。
在時間的磨礪中,文學的清算激情正在慢慢淡化,盡管有人預言理想的文學反思將來一定會破土而出。國家政權(quán)很早就做出了“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權(quán)威性的歷史結(jié)論,“無疑以充分的異質(zhì)性,將‘文革’時代定位為中國社會‘正常肌體’上似可徹底剔除的‘癌變’,從而維護了政權(quán)、體制在話語層面的完整與延續(xù),避免了反思質(zhì)疑‘文革’所可能引發(fā)的政治危機”(戴錦華:《隱形書寫》,江蘇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42頁)?!拔母铩弊鳛橐呀?jīng)被治愈的病變,也就徹底地退出了政治話語的現(xiàn)在時。但是,“忘卻”終歸排遣不了歷史浩劫遺留下的創(chuàng)痛。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現(xiàn)場日記、歷史信件、回憶作品等紀實性的文字逐漸多了起來。雖然它們不乏文學的因素,在刪節(jié)或敘述中難免出現(xiàn)“失真”現(xiàn)象,卻也頗具歷史的價值,那些一事之跡、一時之感,以“碎片”的形式還原了歷史的細節(jié),填補了某些有意或無意留下的空白,修正甚至改變了某些“大文章”的結(jié)論。一些異端的聲音也被開掘出來,顧準、儲安平、張中曉、陳寅恪等身處狂熱的社會洪潮之中,卻能執(zhí)著地堅守理性的思考,甚至不惜用生命去捍衛(wèi)自己的思想!血淋淋的災難已然令人憤慨,這些日益豐富的事例又赫然匯成了一股智慧的激流,灌溉著我們干涸的靈魂。讀之悵然,讀之神邈!
變化的到來是可資欣慰的,而這卻掩蓋不了反思的步履緩慢,三十多年過去了,它仍未擺脫單薄的狀況。除了文學方面,其他領(lǐng)域的反思在數(shù)量上失之太少;包括文學在內(nèi),所有這些文字在內(nèi)涵上失之甚淺。種種關(guān)于“文革”的話語,記錄現(xiàn)象——尤其是僅僅從自己的立場去記錄表面現(xiàn)象——的多,能夠進行思想追問的少。例如季老先生在《牛棚雜憶》的《自序》中非??少F地提出了“派性”問題,認為它導致人“異化為非人”,然而在具體的“雜憶”之中對此又不了了之,鮮有探討“派性”如何像毒蛇一樣糾纏著人、如何使人失去理性,倒是火氣十足地責難起那些“革命”行徑,與他所輕視的“傷痕文學”殊途同歸了。這種思想乏力的癥候在反思“文革”的話語中極其普遍。事實上不惟文學,那些紀實性的文字在展示歷史的災難時,所做的反思大多還是道德批判與政治控訴,“文革”的發(fā)生通常被描述為一群人(包括好人和壞人)有意無意的政治迫害活動。我們所見到的基本上是:某某人思想上有問題,所以干壞事;某某制度不完善,所以造成政治危難。這個結(jié)論并不應該簡單地推翻,但是又實在粗疏得可怕——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文革”倘若只是一個道德卑劣、一個政治失誤就好了。政治層面的反思涉及現(xiàn)實社會的變革與調(diào)整,難免會有許多利益沖突和實踐可行性問題,思想因此套上了枷鎖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這不能成為阻止那些慎重探討的借口。而精神層面的反思,除了道德判斷,心理分析、社會學分析、哲學分析等都寥寥無幾,這委實讓人痛惜了。道德話語顯然無法打開我們幽深的精神黑影,能夠操持道德話語權(quán)的人,也就是說能夠占據(jù)道德高點的人。總是一個正確的“我”,至于錯誤都是他人的事,因此立足于道德的反思脫離不了譜寫受難史。就像錢鍾書為夫人楊絳的《干校六記》寫的《小引》所言,“六記”理論上該有“七記”,作者還漏下了一篇《運動記愧》,不用問心有愧地反觀自己,這使人何其“身心輕松愉快”!
近些年來,有關(guān)“五七干校”的文章在日漸增多,從中頗能見出反思的幾許窘?jīng)r。湖北咸寧的向陽湖“五七干?!保鳛楫斈炅в嗝幕说牧鞣诺?,“生產(chǎn)”了一批關(guān)于災難的記憶,如陳白塵的《云夢斷憶》和《牛棚日記》、張光年的《向陽日記》、韋君宜的《思痛錄》第十四章《抹不去的記憶——憶向陽湖畔十個無罪者》、楊靜遠的《咸寧干校一千天》,以及《向陽情結(jié)》(上、下冊)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返?。它們文體各異,文筆各異,卻都紀實性地述錄了一些荒誕的歷史細節(jié),比之臧克家“名利心重,所以難成真詩人”(陳白塵:《緘口日記》,大象出版社二○○五年版,335頁)的詩歌《憶向陽》實在有滋味多了。從成文時間上說,有的屬于干校之作,有的屬于追憶之作;除了《云夢斷憶》,它們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在大陸出版的,有幾本書的問世還頗費周折,這也折射了社會思想的逐步開放。然而,凡斯種種都是一曲曲受難史,都在書寫顛倒黑白的“革命”運動對于個人及社會的摧殘。盡管其中也有在農(nóng)村勞動的收獲和喜悅,還有堅持信仰的抗爭和內(nèi)省,主要的卻是遭受迫害的經(jīng)歷和迷惘。至于個人參與“革命”運動的心理和過程等就無跡可尋了。楊靜遠說自己忿然寫了一篇保劉少奇的大字報,這好比季羨林說自己不滿于臭名昭著的北大當權(quán)派“老佛爺”,于是參加了另一派戰(zhàn)斗隊。這種由逍遙派向參與者的轉(zhuǎn)變經(jīng)過當然是彌足珍貴的,然而作者的敘述只是為書寫受難史做出鋪墊,是交待自己受難的前因。就他們個人來說,受難是主要的,參與是微末的。
受難的角度是一個道德的角度,而從參與的角度入手才能捫心自問,從道德兩難中生發(fā)出諸多心理學、社會學、哲學等等思考。個人為什么積極地參與“革命”,“革命”如何改造了個人的心性,“革命”如何生魅與祛魅,諸如此類的思想話題,只有從參與的角度進行具體的剖析,才能打開精神的深淵。韋君宜的《思痛錄》多少觸及了一點參與史,反省了自己既“受害”又“害人”的經(jīng)歷,因而分外地引人注目,而這愈加襯托出反思之中那些無奈的緘默。
參與史的缺失,也意味著話語的背后隱匿著緘默的年輕一代。如記憶向陽湖干校的作品里,當年的那些中青年知識分子,大約出生于上世紀二十年代早期到四十年代早期的那批干校人,也就是參與“革命”運動的主力軍們恰恰集體失語。歷史的反思由此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其實,不同身份、不同處境的干校人,當時面臨的磨難與心情大有差異,“偉大時代”的面影是由大家共同構(gòu)成的??上Ш髞淼难哉f者只有老一輩人物。陳白塵、張光年,包括臧克家,且不論各人文字的旨趣如何,還都是成長于舊社會的前一代人,徒有享受被專政的資歷;韋君宜生于一九一七年,稍微年輕些,也曾擔任干校的領(lǐng)導職務,受到過沖擊但是不算大,她一九三五年就開始參加“一二·九”運動,有著豐富的革命斗爭經(jīng)歷,也可以說是老一輩吧。即使跳出向陽湖“五七干?!钡娜ψ?,寫《隨想錄》的巴金、寫《干校六記》的楊絳、寫《牛棚雜憶》的季羨林等,何嘗不是老一輩人物?這些老人也許參加過“革命”運動,但他們實在不是運動的主力,往往還是被“革命”的對象,完全由他們來反思“文革”肯定是隔靴搔癢,說到參與也只是為受難添點作料,張光年說自己當時糊涂地替子女改了革命化的名字即是典型的例子。至于年輕一代呢,無論是?;逝?、造反派還是逍遙派,無論是革命干將還是革命群眾,卻都不愛解剖自己,無人書寫自己對“革命”的參與史(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當時都參與或附和了運動吧)。他們倒也并非全無聲息,如《向陽情結(jié)》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份嬩浟瞬簧倌贻p一代的手筆,中國作協(xié)的涂光群就有多篇文章記錄向陽湖的干校生活。不過,年輕一代的記述往往是片斷式的,而且熱衷于勾畫所見到的老一輩人的遭遇,無形中虛化了自己。作為“革命”運動的主力,中青年知識分子的身影和心聲僅僅構(gòu)成模糊的時代背景,這樣的反思顯然要大打折扣!
緘默是有意識的沉默,這預示了年輕一代的尷尬。比起年老的一代,他們所經(jīng)歷的災難短暫一些,人生的跌宕起伏平淡一些,承受折磨的身子骨硬朗一些,因此少了書寫受難史的資本。盡管運動的折騰同樣摧殘了他們,當時發(fā)生在中青年之間的揪斗“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斗爭也格外殘酷,但是這些又都與他們自己的參與有關(guān)。所以即使反思個人的苦難,也要從反思自己的參與開始。這就不是習慣于道德評判的思維所能承擔的。難怪至今未見當事人出來對“五一六”事件現(xiàn)身說法。年輕一代倘若寫作自己的受難史,除非因為種種原因他早早被剝奪了“革命”的權(quán)力。如寫《咸寧干校一千天》的楊靜遠生于一九二三年,自己和丈夫的家庭出身都有問題,又曾被劃過“右派”,雖然還時處中年,亦寫過大字報,終究只是“革命”的邊緣人,日后又成為受批判對象?!坝遗伞比耸康膶懽髟?jīng)比較活躍,就在于他們早早被“革命”拋棄了,沒有參與運動的道德之憂。而比起后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更年輕的紅衛(wèi)兵、下放知青,所謂的年輕一代又失去了標榜純真的資格,畢竟他們已經(jīng)參加工作,有了一些生活的歷練與知識的積累,把參與“革命”完全說成無知的、不自覺的行為就貽笑大方了,所以人生無悔的感嘆、純真被愚弄的哀怨又難與他們掛鉤。道德的困境使年輕一代不得已緘默著(某些年老一代的參與者也是如此緘默著),否則只有秉筆直書自己的“革命”參與史。
曾經(jīng)的年輕一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年輕,能夠寄望于他們走出反思的道德泥淖嗎?根據(jù)已有的作品言之,可能性似乎不大。書寫自己的參與如何把自己也逼上了末路,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拔母铩钡臑碾y在此孕育著思想的碩果。但是,解剖別人是簡單的,解剖自己就太難了,這往往要付出一些現(xiàn)實的代價,更要克服自戀的心理情感,遑論還有慣性的道德思維。而且經(jīng)歷了運動的長期無意義折騰,有些人對話語的世界產(chǎn)生了厭惡之情,自甘沉默也是無可厚非的。值得悲哀的是竟然集體性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如此,反思在繼續(xù),緘默也在繼續(xù)?!拔母铩钡臑碾y一部分化為不尷不尬的遺產(chǎn),一部分又散成聰明的流毒。如魯迅先生的意見,在沉默中可能爆發(fā)也可能滅亡。只是這半言半諱將有什么趨勢,他卻沒有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