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一生斥佛而又與佛教徒相交往的兩面態(tài)度,曾引起古今不少人的爭議。朱熹從儒家士人的立場出發(fā),對韓愈的矛盾行為做了細(xì)致的分析,最終認(rèn)定韓愈雖與佛教徒交往,但仍然是儒學(xué)的堅決維護(hù)者,并未信佛。以朱熹的觀點(diǎn)為承接,結(jié)合韓愈的辟佛之舉,我們可以明確韓愈維護(hù)儒學(xué)的堅決立場。
對待佛老異教,韓愈持深惡痛絕的態(tài)度,主張“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雹倨渑懦夥鸾痰男袨橐矘O其激烈,曾因上書《諫迎佛骨表》而被貶潮州。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他結(jié)交了很多佛道教徒作為朋友,并做了大量的贈送詩文。其在潮州,曾與佛教大顛過從甚密,當(dāng)時盛傳他已皈依佛門。對于此事,韓愈在《與孟尚書書》中為自己辯解:“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以為難得,因與往來……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盡管如此,他這種排斥佛教的同時又與佛教徒交往的態(tài)度,古今都引起了不少人的爭議。一方面,有人認(rèn)為這是韓愈偏離儒學(xué)、傾向于佛教的表現(xiàn),從而對其大加批評。如元初李冶《敬齋古今黈》卷七云:“退之平生挺特,力以周、孔之學(xué)為學(xué),故著《原道》等篇,抵排異端。至以諫迎佛骨,雖獲戾,一斥幾萬里而不毀,斯以足以為大醇矣。奈何惡其為人而日與之親,又作為歌詩言語,以光大其徒,且示己所以相愛慕之深。有時心,則有是言;言既如是,則與平生所素蓄者,豈不大相反耶?……又有送文暢、高閑等序,招大顛三書,皆情分綢繆,叮嚀反復(fù),密于昆弟。又其《與孟簡書》,則若與人訟于有司,別白是非,過自緣飾,以是而摘其疵,何特荀、揚(yáng)已乎?”。另一方面,也有人認(rèn)為韓愈并非偏向佛教,只是站在儒學(xué)的立場上于佛僧交往的。如清代藩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八云:“……夫退之之心,所憎者佛也,非僧也。佛,立教者也,故可憎。僧,或無生理而為之,或無知識而為之,可憫而不可憎也。觀退之《送恵師》云:‘惠師浮屠者,乃是不羈人?!云潆m為浮屠,而人則不為被教所束,故用‘乃’字見意?!酥仍S大顛識道理,殆亦簡師之流耳,烏得轉(zhuǎn)以為退之改操哉?其《與孟尚書書》,正論迭出,磊落光明,乃退之文章大節(jié)處?!?/p>
現(xiàn)在看來,這究竟是“棄其教不廢其人”的態(tài)度,還是韓愈雖主張辟佛,但實際上并未與佛教完全扯清關(guān)系(其思想上仍然受佛教影響),我們姑且兩存其說。實際上,分析韓愈之所以于佛教態(tài)度問題上給后人留下可爭議的空間,他與僧徒多詩文相贈,以及他稱贊大顛“頗聰明,識道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雹谑且粋€關(guān)鍵點(diǎn)。朱熹也是針對這個焦點(diǎn),從儒家士人的衛(wèi)道立場出發(fā),頗為復(fù)雜地對其做了評論。
朱熹從韓愈《送文暢序》一文中得到這樣一個事實,“唐僧多從士大夫之有名者討詩文以自華”。③韓愈也不例外,他與佛教徒交往的確是事實,但是他排佛也是毋庸質(zhì)疑的,“韓文公亦多與僧交涉,又不曾見好僧,都破落戶。然各家亦被韓文公說得也狼狽?!雹茏屑?xì)分析朱熹對待此事的評論,我們可以一窺朱熹的心態(tài)。
首先,態(tài)度方面朱熹確認(rèn)韓愈有崇信大顛之意,“堯卿問曰:‘觀其與孟簡書,是當(dāng)時已有議論,而與之分解,不審有崇信之意否?’曰:‘真?zhèn)€是有崇信之意。他是貶從那潮州去,無聊后,被他說轉(zhuǎn)了?!雹莶⒊姓J(rèn)他的思想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佛教的感染,“韓退之著書立言,抵排佛老不遺余力。然讀其《謝潮州表》《答孟簡書》及張籍侑奠之詞,則其所以處于禍福死生之際,有愧于異學(xué)之流者多矣,其不能有以深服其心也宜哉!侍郎李公玩心于《易》以沒其身,平居未嘗深斥異教,而間獨(dú)深為上言:‘天地變化、萬物終始、君臣父子夫婦之道、性命之理、幽明之故、死生之說盡備于《易》,不當(dāng)求之無父無君之言,以傷俗化?!溲噪m約而功實倍于韓子。至其平生大節(jié),則不惟進(jìn)退險夷一無可憾,而超然于生死之際又如此,此足以明吾道之有人,而信其言之不妄矣。《易》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其公之謂歟?⑥但朱熹確信其并沒有侫佛,落入佛家套路?!凹疤浦凶跁r有六祖禪學(xué),專就身上做工夫,直要求心見性。士大夫才有向里者,無不歸他去。韓公當(dāng)初若早有向里底工夫,亦早落在中去了。”⑦也即是說唐中宗時六祖禪學(xué)興盛,士大夫無不被它吸引,但韓愈終究還是落在其外。
其次,雖然朱熹確認(rèn)韓愈崇信大顛一事,但是他對此事持不可理解之態(tài)度?!叭缭啤緩V大深迥,非造次可喻’,不知大顛與他說個什么,得恁地傾心信向。”⑧韓愈會與大顛交往本是“失其常度”之舉,在與李伯諫探討韓愈真正排佛與否一事時,朱熹也是堅定地站在肯定的一面。李伯諫“來書云:‘韓退之排佛而敬大顛,則亦未能排真佛也?!雹嶂祆浠貞?yīng)“退之稱大顛頗聰明,識道理,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而已,其與《原道》所稱‘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天下國家,則無所處而不當(dāng)’者,果如何耶?”⑩則在朱熹的觀念中,韓愈僅僅只是稱贊大顛而已,這種稱贊與其《原道》諸篇的言論相比較,足可以表明韓愈儒學(xué)的立場。甚至在朱熹內(nèi)心深處,是不愿意相信韓愈與大顛有交往的,對于《大顛問答》,他初疑是偽作,直至后來才相信?!啊洞箢崋柎稹罚跻芍皇瞧渫絺巫?,后細(xì)思之,想亦有些仿佛?!?/p>
再者,韓愈為什么崇信大顛、稱贊大顛呢?朱熹做了以下分析界定。韓愈所聽大顛之語,是其前所未聞,而大顛之語切中了韓愈的所病及不足之處,因此,韓愈才聞其語而樂。其稱大顛語“又是韓公所未嘗聞,而亦切中其病,故公既聞其語,而不覺遂悅之也?!币驗轫n愈平時所見僧人都是破落戶,及見僧人中懂得較高深闊大道理者,自然為其所服,“他所引者,又卻都是那破賴底僧,如靈師惠師之徒。及晚年見大顛于海上,說得來闊大勝妙,自然不得不服。”因為乍聽初聞,所以實際上韓愈與大顛兩人都沒有真正知曉對方,皆未明對方之所以然,韓愈稱贊大顛也只是從表面工夫上去,見其說得好,便心動?!绊n公所說底,大顛未必曉得;大顛所說底,韓公亦見不破。但是它說得恁地好后,便被它說動了?!蓖瑫r,韓愈并沒有真正抓住大顛話語中的罅隙與漏洞,“人多說道被大顛說下了,亦有此理。是文公不曾理會他病痛,彼他才說得高,便道是好了,所以有‘頗聰明,識道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之語?!彼院苋菀讓Υ箢嵾M(jìn)行稱贊。此后,由現(xiàn)象入本質(zhì),朱熹發(fā)現(xiàn),韓愈事實上于本體工夫很欠缺,未格物致知,將行與道一分為二。“只從粗處去,不見得原頭來處。如一港水,他只見得是水,卻不見那原頭來處是如何。把那道別做一件事。道是可以行于世,我今只是恁地去行。”一句話,在朱熹的意識中,韓愈體道未精是產(chǎn)生上述狀況的根源?!叭灰嘀淮吮阋姷庙n公本體功夫有欠闕處。如其不然,豈其自無主宰,只被朝廷一貶、異教一言而便如此失其常度哉!”他“只于治國平天下處用功而未嘗就其身心上講究持守耳”,只求外王之道,而忽略了內(nèi)圣之道,只關(guān)注天下外界事物而忽略了自身修養(yǎng)方面的內(nèi)省。毫無疑問,在朱熹看來,佛、道教即是邪說:“洪水之害害于人身,邪說之害害于人心。身之害為易見,尚可避者;心之害為難知,溺其說者形存而生亡矣?!币驗樯硇某志抗し虿粔?,所以容易跌入邪說一路。
不僅如此,在朱熹的思維中,韓愈有此舉動也有其迫不得已之處,文人落寞之時彌補(bǔ)內(nèi)心空虛之舉是一個重要原因?!巴酥韥碛X沒頓身己處,如招聚許多人博塞去聲。為戲,所與交如靈師惠師之徒,皆飲酒無賴。及至海上見大顛壁立萬仞,自是心服?!溲詫嵞芡庑魏?,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此是退之死款?!?“平日只以做文吟詩,飲酒博戲為事。及貶潮州,寂寥,無人共吟詩,無人共飲酒,又無人共博戲,見一個僧說道理,便為之動。”即是因為被貶潮州之后,內(nèi)心孤寂,所以很容易跌入佛教一路去,對其做出回應(yīng),但其心中未必真正理解佛教。朱熹一生也可謂仕途多坎坷,所以,以同樣的經(jīng)歷相比附,朱熹能體察到士人仕途不順、晚年落寞的心理,并將其作為韓愈與大顛交往的原因。
朱熹一生也致力于排佛,他認(rèn)為佛教乃夷狄之教,廢三綱五常,壞人倫,害道最深,因而對其多所抨擊,為維護(hù)儒家的地位不遺余力。他骨子里還是以韓愈為儒學(xué)的忠實擁護(hù)者,且不認(rèn)同韓愈有信佛之舉,所以對韓愈與大顛交往的事實存在很多不肯定之處。
不管歷史事實如何,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在朱熹的心目中,韓愈是儒家道統(tǒng)的維護(hù)者,其行為僅限于與佛教徒交往,他雖然辟佛不純,但其辟佛行為則是肯定的?!绊n退之著書立言,抵排佛老不遺余力?!表n愈是未以“誠心正意”為修養(yǎng)的根本出發(fā)點(diǎn),所以,才會產(chǎn)生如此“失其常度”之舉。
實際上,韓愈的辟佛之舉還是很堅定的,部分佛僧有可取之處,但是韓愈因為不能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及觀念,只好與他們分手,如《送恵師》詩末稱:“吾非西方教,憐子狂且醇;吾嫉惰游者,憐子愚且諄。去矣各異趣,何為浪沾巾!”在與僧徒交往時,韓愈擺出的是儒學(xué)宣傳家的姿態(tài),其《送浮屠文暢師序》一文,即滿腔熱忱地期望文暢有所覺悟。
鑒于事實,上承朱熹的思維觀點(diǎn),我們姑且用郭紹林在《唐代士大夫與佛教》一文中的話對此事做一個了斷,“唐代士大夫中信佛的那一部分人,是把佛教當(dāng)作理論與哲學(xué)學(xué)習(xí)的,他們重視的是佛教中的義理部分?!蹦敲错n愈就是將佛教當(dāng)作理論與哲學(xué)學(xué)習(xí)的這一部分人之一,他稱贊大顛、與僧人交往也只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他的儒家立場是無可置疑的。
注釋:
①韓愈:《原道》。
②韓愈《與孟尚書書》云:“潮州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p>
③《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④《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⑤《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⑥《文集》卷八十二《跋李壽翁遺墨》。
⑦《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⑧《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⑨《文集》卷四十三《答李伯諫(甲申)》。
⑩《文集》卷四十三《答李伯諫(甲申)》。
《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
《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
《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
《文集》卷七十三《雜著#8226;讀余隱之尊孟辨#8226;李公常語上(太伯)》。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
朱熹與門人對話時曰:“禪學(xué)最害道。莊老于義理絕滅猶未盡。佛則人倫已壞。至禪,則又從頭將許多義理埽滅無余。以此言之,禪最為害之深者?!庇衷弧胺鹄现畬W(xué),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廢三綱五常,這一事已是極大罪名!其他更不消說?!薄耙牡抑倘胗谥袊翘厝藶槠渌曰?,鬼亦被他迷惑?!薄吨熳诱Z類》卷一百二十六。
《文集》卷八十二 《跋李壽翁遺墨》。
《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稱大顛語“又是韓公所未嘗聞,而亦切中其病,故公既聞其語,而不覺遂悅之也。 然亦只此便見得韓公本體功夫有欠闕處。如其不然,豈其自無主宰,只被朝廷一貶、異教一言而便如此失其常度哉!”
郭紹林.唐代士大夫與佛教[M].三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參考文獻(xiàn):
[1](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中華書局,1986.
[2](宋)朱熹撰.朱子文集[M].中華書局,1985.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08歷史級歷史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