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呂恩本名俞晨,生于1920,籍貫江蘇省常熟,中國著名戲劇表演藝術家。1938年考入國立戲劇??茖W校,1941年畢業(yè)。先后在重慶、上海、香港、北京等地從事話劇、電影演藝事業(yè)。建國后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員。一生演出了數十部話劇和一些電影作品。其中,她創(chuàng)造的蘩漪(話劇《雷雨》)、馬聶法(話劇《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白口袋(電影《駱駝祥子》)等形象,是其表演藝術的代表作。由于“文革”中常在太陽下暴曬,1973年呂恩得了“紅斑狼瘡”。治愈后,呂恩便告別了舞臺。從演《清宮外史》的瑾妃起步,演過花枝招展的交際花,演過又老又丑的妓女。別人以為演這些角色有損個人形象,呂恩不管這些,她認為有興趣的就演。她也挑過大梁,解放后話劇《雷雨》中的繁漪、《伊索》中的梅麗達、《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的巫婆馬聶法等,雖戲份不太重,但鮮活的表演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評論家說“她的戲的特點是沒有戲的痕跡”,足見功夫之深。
我的童年
我出生在常熟城里虞山鎮(zhèn),十里青山半入城的地方。我家姓俞,呂恩是我進戲劇??茖W校時改的藝名。據說俞家在常熟是大族,書香門第。到我父親母親這一代沒落了。因為我祖父很早就死了,所以,家里也沒有房子,也沒地。我父親從蘇州司法學院畢業(yè)以后,家人的生活就全靠他那點工資。我父親有四個孩子,我是最大的。因為家里窮,我中學畢業(yè)以后,再繼續(xù)往下念書很困難。這時人家叫我去念師范學校。那是在蘇州很有名的蘇女師,但是母親不讓我去。她說我的丈夫做了一輩子窮教育了,我女兒不能去做了。母親說我愿意給你花錢,我借了錢讓你念書,就把我送到上海去念書了,因為上海跟蘇州隔得不遠啊,母親說你到上海見見大市面,這么著我就到上海了。
我到上海念了三年書,畢業(yè)的那年抗日戰(zhàn)爭開始了。原來的環(huán)境被打亂了,我們能做的就只能是逃難了。家里本來還預備培養(yǎng)我念大學呢,這一下子就沒機會了,我們就離家出逃,一直逃到了漢口。在那里,我父親找了一份工作,那時候我有三個弟弟,一家六口人,父親一個人工作的收入顯然是不夠生活的。
我那個時候17歲,剛剛高中畢業(yè),我也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在漢口的一個經銷汽車的公司。那個時候漢口的局勢也不行了,公司的老板說要搬到貴陽。我母親還舍不得我出遠門,我說我要去,因為我是大女兒,我要去賺點錢嘛,也可以貼補貼補你們。后來我就到了貴陽,待了四個月,那個公司根本就沒見著什么汽車??吹竭@個局面,我想我還得謀自己的出路,我就一個人從貴陽轉到重慶去了。
從重慶起步
到了重慶,我考了戲劇??茖W校。那個學校挺不錯的,有飯吃,我們戰(zhàn)區(qū)的學生還有一些津貼,那時是八塊錢,這八塊錢,四塊錢吃飯,四塊錢可以零花。后來物價飛漲,漲到最后就一塌糊涂了。一開始這個學校在重慶。我在學校待了一年,后來重慶遭到大轟炸,學校又搬到了長江南邊的江安縣,小縣里頭那個地方比較安靜,讀書也好。我讀書也沒靠什么人,好在我原來在上海念過書,再有呢我是高中畢業(yè)的,還念過英文。所以我在學校就占了這個我的歷史的便宜吧,我功課一直也挺好的。著名劇作家曹禺當時是我們的教務主任。還有一個導演叫張駿祥,他在解放以后曾任國家電影局局長,他是美國留學生,當時是我們的班主任。
1940年初,曹禺新編抗戰(zhàn)話劇《蛻變》正在寫作中,決定由張俊祥導演。張駿祥跟曹禺是好朋友,他們是清華的同班學生,后來庚子賠款后考美國留學,去了美國耶魯大學。當時排戲是寫一幕排一幕,春季要赴重慶演出。演員基本上是我們這班的,這也是張俊祥回國以來所導演的第一個大戲。在四五月間,我們分坐三條大木船,帶了《從軍樂》、《岳飛》、《蛻變》三個大戲去重慶。重慶在一年以前的5月3日、4日兩天遭到日本飛機的大轟炸,半個山城被毀。一年后我們來到重慶,仍是斷垣殘壁,滿目蒼夷。我們在大梁子附近找到一個開不了業(yè)的長江浴室作住所,集體睡地鋪。耗子經常在我們身上跳來跳去。
《蛻變》終于在國泰大戲院演出了,一次張俊祥老師見到我說:“你和我總算和重慶觀眾見面了,都是第一次。”我一時淚水糊住了眼睛,想想這幾個月來日夜排練,早晚練習吐字、發(fā)音,練連珠炮般的臺詞,要使我一個還不滿20歲的女學生,變成一個風塵出身的煙花女子,這確實是很有難度的。那個時候我記得曹禺跟我們學生非常接近的,他除了上課以外,平常生活都和學生打在一片。他知道我的角色情況后,就把我喊過去。他說你是不是為難了。我說我是為難,我說這種女人我見也沒見過,怎么能演呢?他說你想想,你是上海來的吧?在海邊的人不吃到魚也聞得到魚腥嘛。你在上海的時候,那邊的花花世界你是沒去過,你聽見過吧。我說我是聽見過什么四馬路、大世界什么的。他說對啊,你聽說過就行了。他說你看看我,還有你們同班學生好多都是四川人,他們連聽見都沒聽見過。他說:你好好演。他叫我看一個叫《馬路天使》的電影,里頭有一個叫馬路天使,就是在馬路上招攬生意的妓女,說你看看那個人,他就給我提供了很多資料,讓我想象。通過這場戲,他教育了我,如果沒了他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演出后導演沒有批評我,我雖然演的還不深刻,可是同意了。這僅僅是我演劇生涯的開始。1940年暑假過后,我們快開學了,我接到一位朋友從重慶來信,他要回上海希望能見我一面,我計算來往還能趕上開學,便匆匆離開江安,沒想到我的學習生活也就此結束。
1940年冬,張俊祥老師來到重慶,約了一些在重慶的同學,我也在其中。張先生告訴我們,他要來重慶辦劇社。吸引他的是劇社有一個劇場,這是張俊祥、黃佐臨、曹禺夢寐以求的,他們都說有了劇場才有用武之地。此后,我有機會在曹禺的新作《北京人》中飾演曾瑞貞的,因為我來遲了一天,這樣《北京人》就和我擦肩而過了。1942年,各劇社都計劃夏季離開市區(qū)躲避轟炸。我們的劇社搬到了北碚,在那里休整,讀書授課,排練下個霧季要演的劇目。選了兩個外國劇本:丹麥的《好望角》,講漁夫的故事,我演珠兒;還有一個是美國劇本《富貴浮云》張俊祥任導演?!爸兴嚒币瞾肀表樟耍麄兊木帉а?、名演員住在我們街對面的的兼善公寓,有陳白塵、應云衛(wèi)、金山、張瑞芳等,他們在北碚演出了《屈原》、《大地回春》等劇目。此時太平洋戰(zhàn)爭已爆發(fā),美國參戰(zhàn)了,日寇的飛機不再來重慶的上空耀武揚威了。我們一天工作下來,到了晚上,是最使我們快樂的時間。有錢的去兼善公寓門前的廣場泡杯清茶,無錢的來杯“玻璃”(白開水),天南地北地閑聊,就是不能議論國家大事。當時茶園最明顯的地方貼著“休談國事”的正楷大字標語。
我們也要復演《北京人》,角色名單貼出來,我榜上有名演曾瑞貞。我和《北京人》又謀面了,時間整整推遲了一年。我如愿以償?!侗本┤恕费莩鲆院?,我認識了不少戲劇界前輩,尤其是夏衍先生。吳祖光回社里來說夏衍先生看了《北京人》問起我,要帶我去見夏衍先生。在兼善公寓的一間屋里我見到了夏衍先生。他當時約四十多歲,我二十一歲。他的和藹使我忘記了他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前輩,他問我家世,問我學習情況,勸我多多讀書,做一個有修養(yǎng)的戲劇工作者。我們初見就像老熟人,他對我無微不至地愛護。吳祖光半開玩笑地說,夏先生喜歡你,你就當他干女兒吧!夏先生一笑沒有反對,以后我們就干父女相稱,直到解放。我覺得這個稱號含有封建意味,所以在解放以后我就改口了。聽說新鳳霞繼承了我對夏公的稱呼,叫夏公為干爹了。
江安國立劇專是我藝術生命的搖籃,重慶的舞臺是我藝術生命邁步的起點。我在重慶舞臺上的所有實踐都是和重慶的觀眾同呼吸共命運的,也從觀眾中檢驗我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沒有重慶舞臺給我施展的機會,我便寸步難行。我和重慶有生死之交。重慶在遭到空前的幾乎毀滅性的災難日子里,我在重慶東躲西藏為無處藏身而哭泣。1985年重慶舉辦重慶霧季藝術節(jié),重慶在喜悅的氣氛中歡迎我們,像母親張開了雙臂;我們同樣地沉浸在歡樂之中。歲月飛逝,重慶變大了,變得更美麗了。想起我在重慶的那段生活,有太多的美好回憶。
輾轉中迎來新中國
抗戰(zhàn)勝利了,我離開家也八年了。對母親和家鄉(xiāng)的思念,我很快回到了上海?;氐缴虾N疫€是演戲。但是那時演戲還是不行,國民黨時期的亂著呢,什么都是亂七八糟的,演戲呢也賺不了錢。演戲不行了,好在張駿祥進電影界,他自己寫劇本自己導演,后來他找到我,我第一個戲就是《還鄉(xiāng)日記》。《還鄉(xiāng)日記》一個喜劇片子,現(xiàn)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有收藏的電影資料。張駿祥找我去演,我說我沒演過電影,他說我也沒拍過電影,我是第一次,你也是第一次,他說我們這里的全部演員,除了白楊,其余的人都沒演過電影。這樣我們就在一起摸索。我說演話劇是連下來的,演電影是一個一個鏡頭,連不起來。他說不要緊,我給你們排戲,排好了,你們再一段一段演不就行了嘛。頭一個戲就是這樣拍出來的。后來還是為了掙些錢,我又來到了北京,在北京拍了兩部戲,拍完了他們就把我留下了。北京要留我,我也無所謂,反正哪兒有錢就在哪兒吃飯。這個時候上海張駿祥寫信給我,讓我回去說是有事情要和我講,我就從北京又回到了上海。原來是香港有個大電影公司要成立,張俊祥要我們去,現(xiàn)在我知道是夏衍讓我們去的。夏衍在上海的時候被國民黨當局視為左派,處處受到刁難,根本就沒辦法工作,所以他就去了香港。這樣,我也就跟隨著到了香港。
在香港,我迎來了新中國的到來。新中國開國大典那天,當聽到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我們幾乎都從座位上跳起來,鼓破了手掌。那些日子各地的解放捷報頻傳,我們沉浸在興奮、激動、快樂之中。沒過幾天,南方大城市廣州解放了。香港華商總會組織了一個龐大的回國觀光團到剛解放不久的廣州參觀,我有幸和馬文森、韓北屏、唐瑜、陶金、馮喆等人一起同行。我們在廣州受到了市長葉劍英、第二野戰(zhàn)軍陳賡將軍的接見。在我們參觀蔣軍潰退前炸毀的珠江大橋時,陳賡將軍惋惜地說:“我們要早趕到廣州幾個小時,就能夠保住大橋不被炸,好方便兩岸居民的來往?!痹趨⒂^中給我們印象最深、不能忘懷的是廣場上出現(xiàn)的腰鼓和秧歌隊的表演。我們請二野的文工團員手把手地教會了我們腰鼓、秧歌。我們要把這種發(fā)源于黃土高原、扎根于農民群眾中的民間藝術帶回香港,供香港同胞欣賞。
回到香港,我們成立了腰鼓秧歌隊,吸引了更多的電影話劇界演員,李麗華、孫景璐、楊薇、黃宛蘇成了秧歌隊的主力。我們每天上午在九龍南國電影公司的空地上練習,計劃以腰鼓、秧歌為主,組成一臺演出劇目,租用劇場公開演出,門票收入購買日用必需品,慰問解放軍,支援解放大西南。
一天中午,我們排練結束,我返回駐地,收到一份香港當局發(fā)來的傳訊通知,要我第二天上午去接受傳訊。當天下午,電影演員馮喆和戴韞來我家說他們和李麗華也收到了傳訊通知。我們約好明天上午一起去,在法庭上用普通話回答,我們要維護我們中國人的尊嚴。
第二天上午,我們準時到達傳訊地點,法庭上一個洋人法官坐在中央,旁邊有翻譯員和記錄員,洋人說他的母語——英文。他先向我們說好聽的,說你們都是名演員,請你們來是要提醒你們,不要去參加演出,不要被人利用你們的名聲。還說為共產黨做宣傳,我們不允許。我們說英國已經承認新中國,我們打腰鼓、扭秧歌是弘揚祖國的民間藝術,談不上為共產黨做宣傳。洋人惱怒了,粗暴地吼出以下的話:這里是大英帝國的土地,你們要愛國可以回去愛國,不允許你們在這里愛國。我正告你們,你們要是不聽,到演出那天,我們可以動用警察把劇場包圍,禁止演出,把你們押解出境。說完拂袖而去,使我們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把我們氣的火冒三丈,決心要堅持演出。后來陶金帶話告訴我們,有關方面考慮到新中國剛成立,兩航起義剛剛完成,留在香港的還有許多事情要料理,還有不少人士要經過香港北上,和香港政府現(xiàn)在不宜鬧得太僵,勸我們取消劇場公開演出。到除夕晚上再在南國電影公司的大攝影棚里演出兩場腰鼓、秧歌,招待各方面朋友。為了顧全大局,我們強忍下了那次難以忍受的屈辱。
歲月悠悠,現(xiàn)在香港已經回到了祖國的懷抱。我們曾經遭遇到的屈辱,再也不會在這塊土地上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