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美國歷史學者娜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所著《馬丁·蓋爾歸來》(The Return of Martin Guerre)一書的敘述對象是一宗發(fā)生在下層農(nóng)民社會的真實離奇案件,但在歷史上,對這一真實事件進行記述的人,即“講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s),卻大多是當時處于上層社會的人文學者。戴維斯認為,這些“講故事的人”對案情的態(tài)度,以及他們寫作的文本,對了解馬丁事件的全貌和性質(zhì)有著特殊的重要性。盡管此書的篇幅不長,但為了對這一歷史事件做全方位的史學分析,戴維斯竟用了三個章節(jié)來討論這些“講故事的人”,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戴維斯的這一做法,使我們有機會在一個具體的歷史語境中,重新認識和了解十六世紀法國的人文主義者,它改變了以往眾人對歐洲近代早期這一特殊群體的抽象和籠統(tǒng)的印象。戴維斯不僅關注人文主義者自身的狀況,她還刻意通過當時這些上層社會精英人物對真假馬丁案的態(tài)度和反思,去發(fā)掘上層社會精英與普通農(nóng)民之間的聯(lián)系;一個發(fā)生在農(nóng)村社會的案件,竟能引起上層精英的興致,并激發(fā)了他們對人類所面臨的困境和一些普遍問題的討論。更值得注意的是,戴維斯在以新視角和新方法重構(gòu)真假馬丁案的歷史敘述的過程中,揭示了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學術與歐洲近代早期人文傳統(tǒng)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十六世紀科拉斯對真假馬丁案的審理態(tài)度和所制作的文本,蒙田對審判的批評、質(zhì)疑和對人類理性的討論,到二十世紀戴維斯對這一案件全方位的歷史分析,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和突破得到彰顯,其意義已遠遠超出了一般歷史敘述的范疇。
一
《馬丁·蓋爾歸來》所涉及的三位“講故事的人”,屬于三種不同類型的人文主義者(humanists)。他們雖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但因各自的社會地位、職業(yè)、性格、價值判斷等存在諸多差異,故在對馬丁案進行記述時,表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態(tài)度。戴維斯的比較分析,為我們提供了一組十六世紀法國人文主義者的肖像。
這三位“講故事的人”中,首先要介紹的是審理真假馬丁案的法官讓·科拉斯(Jean de Coras)。作為復審真假馬丁案的法官,科拉斯在這一歷史事件中扮演著特殊重要的角色,所以,由他撰寫的《難忘的判決》(Arrest Memorable)一書,似乎很自然地獲得了許多人的信任。三百多年來,幾乎無人挑戰(zhàn)和質(zhì)疑科拉斯對這一案件的敘述權(quán)威,盡管他的判案和解釋曾受到幾乎與他同時代的人文主義者蒙田的質(zhì)疑。科拉斯是那個時代一位既典型又特殊的人文主義者,他一直是戴維斯關注的核心人物。
另一位人文主義者是當時關心此案并著有《圖盧茲冒牌馬丁的奇妙的故事》(Admirable History of the Pseudo-Martin of Toulouse)的紀堯姆·勒敘厄爾(Guillaume Le Sueur)。同科拉斯不同,勒敘厄爾在當時的圖盧茲地區(qū)沒有什么影響力和社會地位,他只是一位默默無聞的文人。此人出生于一個富庶的商人家庭,早期接受法律教育和訓練,這恐怕是他對此案感興趣的一個原因。在宗教上,他認同當時興起的新教,并是一位精通拉丁文、希臘語和法語的詩人、譯者和歷史學者,一位對文學和古典學感興趣的博學之人。根據(jù)戴維斯的考察,紀堯姆可能擔任法庭的小職員,得以出席和觀察法庭的審判,并有可能獲得法庭的一些文件。再加上紀堯姆與法庭庭長相識,此文本中的一些材料來自他與庭長的談話。盡管該文本可能是紀堯姆希望在“法律和法學修辭文化界”出人頭地的敲門磚,但戴維斯將它納入真假馬丁案的敘述結(jié)構(gòu)的做法,無疑豐富了我們了解這一歷史事件的維度。
真假馬丁案的判決還引起了十六世紀另一位重要的人文主義者、大名鼎鼎的米歇爾·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注意。其實,嚴格說來,蒙田并不是“講故事的人”,他只不過是對真假馬丁案和別人講述的故事發(fā)表評論的人。蒙田早年曾讀過科拉斯的《難忘的判決》,書中所記載的離奇案件給蒙田留下深刻的印象。多年以后,蒙田據(jù)此寫下了《論瘸子》一文。在這篇文章中,蒙田除了關注這一案件的特殊與離奇之外,還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審理此案的法官對案件的態(tài)度和陳述上?!墩撊匙印肥且黄獠坑^察與內(nèi)心自省結(jié)合的杰作。蒙田認為,真假馬丁案不是一宗普通的案件,它超乎了一般人、甚至包括博學的辦案法官的理解力,這導致了法官對此案做出魯莽和輕率的判決。不僅如此,蒙田更以他的睿智,感受到了此案所涉及的一些更為普遍性的問題:人類認識能力的限度和理性的非絕對化。
二
為什么發(fā)生在普通農(nóng)村社會里的一件“只適合通俗小冊子的故事”,會引起當時的社會精英和人文主義者的興趣,并為此著書立說?難道只是好奇心所為?還是另有其更深層的原因?從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所涉及的三位處在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文主義者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一個共同特征,即對社會下層普通民眾及其事物的關注和同情。通過分析真假馬丁案,戴維斯發(fā)現(xiàn),盡管在當時等級森嚴的社會里,農(nóng)民大多被排斥在公眾政治生活之外,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不能引起人文主義者對其遭遇和命運的關注。這種關注,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一種特殊的結(jié)構(gòu)和聯(lián)系;而這種聯(lián)系,在一定程度上,又突破了十六世紀中葉法國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壁壘。
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科拉斯有機會接觸假馬丁——阿諾·迪蒂爾,就近觀察這個人物。他很欣賞這位來自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在試圖“自我塑造”上所做出的努力,并對他的沉著、機智、能言善辯和出類拔萃的記憶力甚至創(chuàng)造力表示欣賞??评惯€表現(xiàn)出一種對矛盾情感的理解和對下層社會人物處境的同情。例如,在對待假馬丁和貝特朗私定婚姻的態(tài)度上,他認為這既是一個錯誤的行為,又有它“意味深長的合理之處”。盡管阿諾·迪蒂爾作為罪犯被判處了死刑,但在科拉斯的筆下,他仍然是一位頗具創(chuàng)造性的人物,是一位“讓人既羨慕又害怕,既嫉妒又排斥的人”。這是一種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的超階級的同情之理解,已經(jīng)超越了一個判案法官的專業(yè)范圍。蒙田也對下層人物有獨特的觀察。他認為,盡管這一階層的人在當時常被人看不起,但他們的生活卻是有條不紊的。有時農(nóng)民的習俗和談吐,要比那些哲學家的習性和談話更加符合真正的哲學規(guī)范。在蒙田眼里,這些平民更加明智,因為他們的明智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而定的。貝特朗和阿諾就是蒙田所羨慕的那種“懂得考慮自己的生活”的人。很可惜下層社會的農(nóng)民并沒有留下多少他們看待自己和評價上層社會的文本,這是一個令人感嘆卻無法彌補的缺憾。
戴維斯憑借敏銳的觀察力,不僅發(fā)現(xiàn)了下層社會普通農(nóng)民與上層社會人文主義者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還揭示出他們的命運“竟然存在著罕見的相似之處”,下層農(nóng)民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個案件竟可讓上層的精英看到“某些令人不安和使人驚訝的東西”,這些東西居然還觸及和引發(fā)了他們對自身生活的反思。從方法論的角度看,為了追求歷史敘述的完整性,戴維斯將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在對待某個具體問題上的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考察,通過比較不同社會階層人物在真假馬丁案上的反應,來展示十六世紀中葉法國多元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不同的社會文化特征,以及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異同。這是戴維斯微觀史學中比較研究的一個重要原則:對時間和空間上彼此分離的社會或人物的觀念進行比較,從而避免歷史學者僅從自身的歷史關切提出問題的局限性。
這一案件對上層精英的沖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蒙田的反應,以及他對此案審判的觀察和思考,其中有些竟觸及極為普遍和本質(zhì)的問題。比如,科拉斯在面對復雜詭異的案情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困惑和幾乎錯判的行為,引起了蒙田對人類的認識能力和絕對理性的質(zhì)疑。他感嘆道:“我越是頻繁地回歸和理解自己,我的變體越是讓我驚訝,我越是無法理解自己。”這讓人聯(lián)想到蘇格拉底當年的命題——要認識你自己。蒙田注意到,對法官科拉斯來說,要分辨真情與謊言并非一件易事。若不是真馬丁最后拖著一條假腿出現(xiàn)在法庭上,科拉斯恐怕就要錯判此案。對此,蒙田說,“人類的理性是怎樣一種不受約束不明確的工具”,判案是這樣,對待真理的態(tài)度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人文主義者眼中,人性的盲點和局限往往體現(xiàn)在理性的殘缺和想象力的缺乏?!罢嫦嗪图傧笫侨绱说南嗨啤覀儏s只能用同一雙眼睛來打量它們。”蒙田坦承:人們在“討論中被沖昏了頭腦,言過其辭,夸大了真相”,甚至固執(zhí)己見,還“借助強權(quán)將之強加于別人”。在品學論事之時,“寧要試探性的提議,不要毫無顧忌的確信,寧可六十歲做徒弟,也不要十歲當博士”。正是基于這種態(tài)度,蒙田進一步提醒:“我并不保證我講過的東西十分可靠,而只說那是當時我腦子里閃過的思想,混亂的、不確定的思想?!闭沁@種對待理性的慎重態(tài)度和服從理性的自覺,使得蒙田和科拉斯有一種“愿意自我改進、反思和重新闡釋的傾向”。
其實,不單蒙田關注這些問題,科拉斯在審理真假馬丁案的過程中,也時常表現(xiàn)出對人類本性認知的困惑。他在早年曾有過“服從理性”的誓言,但后來多年判案的經(jīng)歷卻愈來愈讓他感到,理性有時竟會誤導自己。即使是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法官和閱歷豐富的人,“要分辨實話與謊言”,其實并不容易。誠如戴維斯所講:“他(科拉斯)的《難忘的判決》的核心,是像蒙田那樣令人不安的不確定性。”對人性不確定性的關注其實是人文主義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就曾說,人“可以往上達到天使一般的成就,也可以墮落到可悲的事物之中,做出魔鬼一般的行為”。
戴維斯認為,科拉斯的《難忘的判決》是“一本質(zhì)疑法律運作的法學著作,一本質(zhì)疑歷史記載自身的真實性的歷史敘述”。蒙田在觀察和評論真假馬丁案的審判時,他的質(zhì)疑和謹慎是明確的:“我贊同圣奧古斯丁的意見,對難于證實而人們又相信到危險程度的事最好傾向于懷疑而別傾向于肯定?!痹诿商锟磥恚爱敃r科拉斯把被判有罪的人的假冒行為描繪得那樣不可思議,那樣超乎我們的理解力,也超乎這位法官的理解力,所以我認為判他絞刑的判決書是非常魯莽的”。蒙田甚至還質(zhì)疑圖盧茲最高法院的權(quán)威和做法,他認為在處理真假馬丁案時,法院也有不當之處。盡管法庭在審判真假馬丁案的過程中先后聽取了一百多位證人的證詞,但蒙田還是認為科拉斯的判決過于輕率。
三
作為二十世紀的一位人文主義者,戴維斯在試圖對真假馬丁案做全方位的歷史分析和建構(gòu)全新的歷史敘述時,其實也采取了謹慎的態(tài)度。即使在她完成了令人稱奇的《馬丁·蓋爾歸來》一書時,戴維斯還是謹慎地宣稱自己“或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過去的真實面目。這種審慎質(zhì)疑的態(tài)度,是人文主義者令人敬佩的一個核心特征。
其實,戴維斯經(jīng)常關注和試圖建立自己的學術與歐洲人文主義傳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系,其中一個現(xiàn)象就是她常常引用一些人文主義者的言論和思想。例如,被她稱為“偉大的觀察家”的拉伯雷和蒙田的話語和思想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歷史敘述中。在建構(gòu)關于真假馬丁案的歷史敘述時,戴維斯還提議要“將《難忘的判決》和蒙田的文章擺在一起閱讀,會給它們各自都賦予一層新的意義”。盡管這些人文主義者不是權(quán)威的理論家和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者,但戴維斯極為佩服他們對所處世界的敏銳觀察和深入了解。從這個角度,人們不難理解為什么戴維斯會選擇“論瘸子”這個與蒙田散文同名的題目作為她回應批評者文章的標題。在戴維斯的閱讀史和學術生涯中,她曾受到歷史上多位人文主義學者的影響和熏陶,特別是蒙田、拉伯雷和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等。戴維斯一直以為,自己的學術研究要是走在正軌上,就會在拉伯雷和蒙田那里得到某種回響。
在戴維斯眼里,科拉斯的《難忘的判決》是一本“富有新意,將矛盾的形象和混雜的問題融于一體”的文本。蒙田的《論瘸子》所涉及的范圍已遠遠超出了對一個法庭審判的評論,它是一篇十六世紀人文主義的杰作。這些文本的作用是多重的:它們既是重新建構(gòu)歷史敘述的史料,又是了解和認識歷史上人文主義者的思想意識、性格和生存狀態(tài)的稀珍文本。而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則是二十世紀一部獨特的人文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這三個文本之間有一種發(fā)人深省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將十六世紀科拉斯的《難忘的判決》和蒙田的《論瘸子》與二十世紀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結(jié)合起來讀,我們可以更深刻地體會到一種綿延不斷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并且驚嘆,十六世紀的人文主義者與現(xiàn)代歷史學者之間竟然如此貼近和相像,過去所發(fā)生的事件和事件中的人物并非如此地遙遠和陌生,他們所面臨的困境有時仿佛也是今人可能面臨的困境。正因為如此,人類的故事才會被不斷講述,而類似的事情還可能再次發(fā)生。
如果沒有戴維斯對“講故事的人”的特殊關注,沒有對這些“講故事的人”所制造的文本進行歷史的觀察和分析,沒有對下層農(nóng)民與上層社會精英的聯(lián)系和相關性進行討論,那么,戴維斯的這本著作只不過是一部關于下層社會普通民眾的歷史敘述;但由于這些越境的討論,使得這本書的主題和范圍擴展了,變成了一部名副其實的“自下而上”的歷史敘述。戴維斯是第一位試圖對真假馬丁案做全方位歷史解析的人文主義學者。更為重要的是,在建構(gòu)這段歷史的過程中,戴維斯一直想方設法要以故事的當事人,即一群普通的下層社會的農(nóng)民的立場,來表述他們的感受和處境。在敘述的同時,戴維斯盡量避免局外人的主觀立場和武斷,讓各種當事人的多重聲音來說話。她其實是在為歷史上曾經(jīng)失去聲音的一群弱勢者爭取話語的權(quán)利。在這一點上,戴維斯的勇氣、見解和智慧超越了歷史上諸多人文主義者對待此事的態(tài)度和作為。
(《馬丁·蓋爾歸來》,[美]娜塔莉·澤蒙·戴維斯著,劉永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九年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