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曾在《醉后》詩中自豪地宣稱:“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他的十幾首五言絕句有意無意地構成了一個酒鬼的系列宣言。英譯唐詩選本喜歡拿這一首打頭:“此日長昏飲，非關養(yǎng)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闭螔鞄洠嬀葡葟娬{思想和動機?！遏敯菁凤L流猶在，郭沫若譯本的第一句很瀟灑地高呼“醒呀!”這里卻說不肯醒，大有更進一步，并駕齊驅的意思。《題酒店壁》有云:“昨夜瓶始盡，今朝甕即開。夢中占夢罷，還向酒家來?！睘榍箝L醉，真是夜以繼日，日以繼夜，不讓一日虛度。然而王績雖然很哲學，很名士，很癮君子，同處易代之際，少了一份彭澤先生的淡然。他更沒有想到，論起飲酒的豪邁，身后百年，李白橫空出世，飲中八仙中的每一位，都能輕易在宴席上把他撂倒。李白的酒詩黃云萬里動風色，有“小李白”之稱的陸游，橫槊奮起，踵武前哲，六十年間萬首詩，上不為仙，下不為鬼，洋洋乎自居于中流，泉石激韻，和若球锽，卻也有白波九道流雪山的氣勢。王績雖高，論氣勢，不得不讓放翁一頭。

一

江樓吹笛飲酒大醉中作

世言九州外，復有大九州。

此言果不虛，僅可容吾愁。

許愁亦當有許酒，吾酒釀盡銀河流。

酌之萬斛玻璃舟，酣宴五城十二樓。

天為碧羅幕，月作白玉鉤;

織女織慶云，裁成五色裘。

披裘對酒難為客，長揖北辰相獻酬。

一飲五百年，一醉三千秋。

卻駕白風驂斑虬，下與麻姑戲玄洲。

錦江吹笛余一念，再過劍南應小留。

陸游七古學李，近體學杜，性情上他有和李白相似的地方，豪放來得比較精致和收斂，閑適卻又奔了陶淵明和王維一路，就思想和處世的態(tài)度而言，則更接近杜甫。盛唐精神，道教是底酒之一，取功名和談神仙構成樂觀主義的兩個方面。與神仙境界相比，現(xiàn)實頗不足道，所以他們看人生，有堂皇的理由灑脫。神仙雖好而難求，如不入山畢生為道士，神仙也就是一種精神。因此，現(xiàn)實也不必徹底看輕看賤，畢竟日日笙歌的富貴榮華既享受，又風流。唐朝人不仇富，漢人譏人銅臭，譏不到唐朝這里來。比起銅錢，唐人更喜歡帛。帛質地輕柔，顏色鮮艷，非但不臭，也許還芬芳撲鼻。韋莊詩:“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間富貴家?！焙笕吮悴豢线@樣說。李白在道家之外，兼具戰(zhàn)國縱橫家的遺風(和趙蕤不無關系)。這個縱橫家，便是現(xiàn)實主義的，入世的，但和杜甫的儒家不同。他心目中的縱橫家，不取蘇秦的佩六國相印，專在嫂子面前擺威風。他取魯仲連，取范蠡，取后來的張良，建功立業(yè)，似是專門用來炫耀的，而且重點不在建功立業(yè)本身，而在此后的功成不居，拂袖而去。好比當今一個人，千方百計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不得獎，輾轉反側三十年，心有不甘。一旦得獎，立即通電拒絕，顯得特別高。李白的天真，表現(xiàn)在愛自夸，十足孩子氣，擱到別人那里，便俗不可耐了。

縱橫家舌耕唇戰(zhàn)，滔滔善辯，此種風范，在蘇軾的文章里可以見到。陸游不然，他的建功立業(yè)，一心在報國救民。這是很切實際的事。李白當安史之難的年代，也很腳踏實地，據(jù)說曾深入幽燕，窺探安祿山的虛實。兵戈滿目，寫出“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的詩句?？墒撬缓?，又站錯了隊，跟著永王璘，來不及有任何作為，白落個從逆的罪名。蘇文俯仰起合，風云舒卷。李白的文章，大部分和他的詩一樣飛揚跋扈，或空靈剔透——那幾封陳情的信，不讀也罷!實在不愿意再替李白傷感——也許他終生不肯讓別人看見的，正是他擺不脫的凡人的苦惱，盡管只是一星半點。杜甫的賦，有廊廟的莊重，卻十分拘謹。陸游的文，舒展從容，老成持重，這是他性格中更主要的方面?？墒?，李白哪怕只是一點影子，陸游卻要視若珍寶:仰慕，便希望接近，甚至超越。

《江樓吹笛》是我讀到的陸游詩里最像李白之作的一首，包括那些門面招牌一般的夸張描寫。更難得的是從頭到尾，保持著一股逸氣，飛流直下，毫不松懈。起句既高，結句復能從容著陸，中間連串的神仙典故，隨手羅列，熟到極處，仿佛與生俱有，不覺費力。李白之后，這樣的詩，萬難一見?？墒顷懺姾屠钤?，區(qū)別還是能看出來的?！霸S愁亦當有許酒，吾酒釀盡銀河流?！边@兩句，無論用詞和語氣，都和李白距離甚遠。“許愁”“許酒”，太繞?！搬劚M”，太吃力。李白不會這樣寫。他說常人眼里不可能的事，根本意識不到其不可能，只是平平地說，仿佛很自然，完全順理成章:“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崩畎椎脑娒摽诙?，平白如話，可是幾句放在一起，其中的意思，別人就不會那么說，也說不出?！澳簭谋躺较?，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找不出一絲鏤刻的痕跡，卻精致、自然、流暢、優(yōu)美到極點。陸游固然瀟灑，天花墜空，他雖不仰望，畢竟肩頭還是沾了幾片花瓣。

“一飲五百年，一醉三千秋?！边@是從韓愈《雙鳥》里的“朝飲河生塵，暮飲海絕流。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化來的。宋人師法李白，往往要走韓愈這條捷徑。正如學杜甫的，習慣從李商隱那兒拐個彎。韓愈詩對后世的影響多少被忽略了。這也是一例。

二

對酒嘆

鏡雖明，不能使丑者妍;酒雖美，不能使悲者樂。

男子之生桑弧蓬矢射四方，古人所懷何磊落。

我欲北臨黃河觀禹功，犬羊腥膻塵漠漠;

又欲南適蒼梧吊虞舜，九疑難尋眇聯(lián)絡。

唯有一片心，可受生死托。千金輕擲重意氣，百舍孤征赴然諾。

或攜短劍隱紅塵，亦入名山燒大藥。

兒女何足顧，歲月不貸人。黑貂十年弊，白發(fā)一朝新。

半酣耿耿不自得，清嘯長歌裂金石。

曲終四座慘悲風，人人掩淚無人色。

這首詩里，李白的因素都有，包括仗劍游俠和煉丹。錯落不齊的句式，也和李詩神似。非七言的句子，占了一半還多。起首四句，和李白的“夢游天姥”類似，先緊鑼密鼓，拉開場子。其后六句，都是一個長句跟一個標準七字句，感嘆兼傾訴，語氣急，步子重，映帶鉤連，間不容發(fā)?！拔ㄓ幸黄摹?，用兩句五言轉折，語氣趨于平緩。接下來的四個七言句，以“或”連起幾個并列的選項，與前面用“又欲”連起的一組相呼應，但此處不再從字面上一一否定，在節(jié)奏和語義上形成變化，盡管取消否定并不意味著可能實現(xiàn)。其后五言四句，轉韻，整齊而略覺輕快。結尾四句七言，再轉韻，氣氛一下子低抑下來。

對比起來看，陸游的豪放和李白不同。不同的原因，一在時代，二在個人。盛唐氣象自是南宋的偏安一隅不能比的，李白身上的游俠和神仙氣度也是陸游不具備的。李白此類題材的歌行，如《襄陽歌》，核心在“狂”;陸游此詩，核心在“悲”，一頭一尾，以悲始，以悲終。李白歌罷，掉頭徑去;陸游曲終，四座掩淚。同樣是不得志，李白說，去他的，我走!陸游說，年華易逝，奈何奈何?

歷史上的盛唐，固然空前絕后。李白這樣的人物，也是世不二出。王績偏于頹放，是介于陶淵明和李白之間的人物。有一點陶淵明的曠達，又有一點李白的清高。但曠達和清高都不夠火候，取其中間，成了頹放。當然，如果只論酒癮之大——假如他詩中之言可以當真，陶淵明和李白都比不上他。飲中八仙，賀知章算一號人物，可是張岱嫌他一輩子離不開官場，足足做到八十五歲才退休，不過一個“富貴利祿中人”。這話很偏激。賀知章身在朝廷也是以狂誕著稱的，為人又好，從皇上到同僚都喜歡他。但他作詩循規(guī)蹈矩，與其為人不類。

“或攜短劍隱紅塵，亦入名山燒大藥?！鳖愃频囊馑?，在唐人詩中是家常便飯，而且絕非吹牛。李白年輕時曾經(jīng)“手刃數(shù)人”，藥他也沒少燒，幸好不成功，否則恐怕活不到六十一歲。有人說韓愈是吃藥吃死的。李白當年入山修道，可比韓愈狂熱多了。倘若九轉丹成，皇皇千卷唐詩里，我們讀到的李白，可能就那么幾首“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了。到南宋，理學盛行，又是那樣一個亂世危局，寫游俠煉丹對于陸游，等于曹唐寫游仙。

陸游還有一首《醉歌》，其中有幾句:“方我吸酒時，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為長虹。欲吐輒復吞，頗畏驚兒童。乾坤大如許，無處著此翁。”看得出從李白那里學來的立意。除了后兩句明顯源于杜甫的“乾坤一腐儒”，前面那四句，像是照著李白詩描紅描出來的。但“頗畏驚兒童”云云，李白壓根兒想都不會想。為什么說李白純粹?因為他面對任何事，只是一條前路，無分叉，不環(huán)顧，急流直下，風馳電掣，痛快而已。陸游看似大，其實拘束得緊。酒酣耳熱，他還想到別人怎么看。這說明他在乎，他還是嚴肅。李白和嚴肅不沾邊，即使到了他非常羨慕的宮廷，仍然免不了得意忘形，結果連唐明皇那樣大度的皇帝，也容不下他，賜金放還了事?！端疂G傳》中，魯智深打死鄭屠，街上貼了海捕文書，圖影了他的容貌，他還稀里糊涂地擠在人群中看。李忠小氣，他當面給李忠難堪。打了小霸王周通，以后雖然成了兄弟，他不尷尬，也不會道歉，因為他做的事，出自內心，不會因人物關系的變化而自我否定。心地如此純凈，豈可以粗莽視之?我由衷地喜歡智深，也由衷地喜歡李白。

可是話說回來，唐朝以后，描紅李白能描到這個樣子，足稱一流詩人。雖然總體創(chuàng)意不多，氣勢已經(jīng)有了。你覺得他吃力，覺得有些地方勉強，但從頭到尾，畢竟沒有塌臺。所以還是好。

陸游酒中作詩，十之八九，是抒發(fā)愛國熱情的。這類詩發(fā)自肺腑，頗可動人，但數(shù)量既多，意思重復，純粹從藝術上看，不免單調。像《長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是其中的佼佼者。到《江上對酒作》中的“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醉酒蜀江中，和淚下荊揚”，就和李白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三

對酒

老子不堪塵世勞，且當痛飲讀離騷。

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

牛角掛書何足問，虎頭食肉亦非豪。

天寒欲與人同醉，安得長江化濁醪?

七律格律謹嚴，可以寫得厚重，寫得深沉，寫得雄渾，寫得婉轉，寫得大氣磅礴，但不容易寫得開張飄逸。李白一生只傳下十余首七律，其中兩首最好的，還是鉚足了勁和人家賭氣爭勝才寫的?？梢娝媸遣磺樵甘艽肆b絆。陸游的七律多而好，以至于后人感嘆七律的對句都被他用完。提到酒的，自然多不勝數(shù)。方回的《瀛奎律髓》，七律酒詩選了十六首，陸游一人五首，最多。

《六日云重有雪意獨酌》的頷聯(lián):“天為念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狈交胤Q贊它“善斡旋，有味”。一向專門和方回唱反調的紀昀，難得附和一次，說這兩句是“真正宋味”，“不得以外道目之”。我覺得出句也只是一般的好，好在對句，自嘲兼論世，正話反說，反話正說，特別有趣。結尾兩句:“偶得芳尊須痛飲，涼州那得直葡萄?！狈鹾病稕鲋菰~》的案，翻得輕巧而語意甚高。七律的收結，因為要歸攏前意，稍不如意就意思老，氣脈弱。一心去收，往往收不好，不如放開一層，以轉折為結束，反而能收振起的效果。

陸游七律以圓熟的多。老健沉雄的，多見于各選本中，其實數(shù)量并不多?！秾啤芬粴夂浅?，句句剛勁，不像老杜，起首那么壯闊，結尾常見收斂，一變渾茫為哀惻。這是個性的問題。開頭一聯(lián)，破題直入，干脆痛快。后人說什么能飲酒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拿到陸游這里，不值一笑。中二聯(lián)先是一轉，慶幸此身尚在，不僅尚在，還能持蟹對酒，下聯(lián)兩個否定句，用以加強前聯(lián)。四句合起來，很奇怪的，并不如絕大多數(shù)律詩的做法，形成一個完整獨立的意思，卻是要做鋪墊，引出尾聯(lián):天受不了寒冷，打算與人同醉，然而杯中殘漿，怎夠一飲?除非把長江之水都變成佳釀。這種神妙的想象，原是李白的看家本領，陸游一學再學，學到了家，此處甚至學得青出于藍，李白見了，也要佩服。

晚唐以后，很多詩人作詩，愛從中間兩聯(lián)做起，得了好聯(lián)，再接頭續(xù)尾，湊成全篇。其實一首律詩，中間四句是比較好作的，做出對子，又特別容易討好。難怪古人摘句，摘的都是好聯(lián)。兩頭的各一聯(lián)，既難，縱然做得極好，也不顯山露水，常常成了中二聯(lián)的陪襯。選七律的人經(jīng)常感嘆“有句無篇”，道理就在這里。譬如詠梅出名的林逋，他的七律就難以找出一首通篇渾成的。選宋詩，怎么選林逋?由此便看出陸游的厲害來了。《對酒》四聯(lián)均好，沒毛病可挑，更難得的是起收都高，這不像少陵家法，似從王維、李頎那里借了力。

四

初進大學，因為讀過陸游的小傳，記得《劍南詩稿》這個書名，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大喜，立即抱回宿舍?？墒沁@一讀，把人讀苦了。從前讀古詩，一頁紙上，頂多一首兩首詩，大字，后面跟著詳細的注解。這《劍南詩稿》，左右攤開兩頁，十幾首密密豎排，小字如螞蟻腦袋，讀得似懂非懂。堅持了幾天，只背下一首“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覺得好精巧。殊不知這路詩是最學不得的。這一次不成功的“閱讀經(jīng)驗”，使我至今對《劍南詩稿》望而生畏。每逢讀到論陸游詩的文字，總是不無嫉妒地猜想，這老兄不知讀完陸詩沒有。錢鍾書《談藝錄》第三二至三七條，共六條，專談放翁詩，他應該是讀熟了。第三十四條“補訂二”亦論及陸游學李白:“放翁頗欲以‘學力’為太白飛仙語，每對酒當歌，豪放飄逸，若《池上醉歌》、《對酒嘆》、《飲酒》、《日出入行》等篇，雖微失之易盡，如桓宣武之于劉越石，不無眼小面薄聲雌形短之恨，而有宋一代中，要為學太白最似者，永叔、無咎，有所不逮?！睔W陽修學李白，他的七古中有一首《春日西湖寄答謝法曹歌》，或可引為一例:“……參軍春思亂如云，白發(fā)題詩愁送春。遙知湖上一杯酒，能憶天涯萬里人。萬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驚。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fā)江邊二月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異鄉(xiāng)物態(tài)與人殊，唯有東風舊相識?！钡娗逍滤剩挥X狂放飄逸。近似李白的地方，明快而已。而且詩句的起落轉折，還能看出李頎和高岑的影子。值得注意的是此詩末二句的結法，不妨和陸游的《江樓吹笛》作一對比。歐詩近李白，是唐人習用的手法，而陸詩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