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對福蘭閣來講絕非僅僅是調劑性情的業(yè)余愛好,這顯然也構成了他后來進入漢學學術研究的重要出發(fā)點。它促使福蘭閣在研究工作中,將文本同所見所聞以及所經歷的一切結合起來進行深入探討。除了對這些旅行日記進行新聞報道式的整理之外,他也開始對由于旅行而產生的問題進行學術加工。他認為自己在上??傤I館任職時的職責與以下各方面都是相關的:
除了所有這些職責外,我還是有一些閑暇的。我會做一些科學研究工作,以滿足我在這些方面的興趣,盡管常常被工作所打斷。我當時在考察熱河地區(qū)的地理和歷史的來源,研究中國佛教,整理從上海出發(fā)所做的旅行資料。
由此而產生的對中國歷史的興趣,伴隨了福蘭閣的一生。在他所有出自日記的旅行報道中,他不僅記錄了自己對當地情況的觀察,以及所遭遇的事情,同時更進一步解釋了這些現象的文化史背景,而這些材料大都是他從中文的原典中查到的。對福蘭閣來講,他的旅行日記不僅僅是他的備忘錄,更重要的是他源于實踐的材料搜集,以便為他日后的學術研究提供依據。
回國之后,福蘭閣才結束了旅行日記的整理,開始發(fā)表了第一批學術文章,其中標志性的成果是他的《對直隸省熱河地區(qū)的描述》。這是有關這一地區(qū)的情況和民俗方面的研究,后來被看做是他向建立在文獻學基礎上的歷史研究的轉變。這本小冊子是在福蘭閣回到德國一年后的一九○二年出版的,他為自己的所見所聞查找到了歷史文獻的佐證。福蘭閣在書的前言中寫道:
首先激發(fā)我出版這本書的是我在一八九○年春天在熱河地區(qū)所做的旅行。這部論文包括了我這次旅行的成果,以及后來我在一八九六年所做的穿越整個蒙古東部地區(qū)旅行的觀察記錄,以及對與此相關的中國和國外文獻的深入研究。
對熱河地區(qū)早期的史料研究,最終引導福蘭閣開始關注中國的政治和歷史研究。
福蘭閣從印度文化轉到中國文化上來,由于借助了佛教這一知識領域而簡便了很多。他了解印度與中國的精神聯系,他本能地決定去外交部應聘中文翻譯一職當然與之有關:
早在哥廷根時我就一直讀到中國朝圣者——七世紀時的玄奘和義凈有關印度和佛教的報道,這就像是神秘的東西一樣吸引著我。從印度學到漢學,其間存在著多座橋梁,多條道路,也許會引向意想不到的目的地。
中國的佛教朝圣者經過中亞的絲綢之路到達印度,這對印度學家來講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福蘭閣對此自然也不會陌生,再加上他對群山和樹林的摯愛,對佛教在中國傳播的興趣,同樣也影響到他旅行的目的地:他會主要選擇有叢林和寺院的山區(qū)。
福蘭閣之所以到上述地方去旅行,當然是由于這些地方的自然風光的魅力,同樣也由于那里的佛教遺跡。實際上這兩者并不矛盾,中國人常說“天下名山僧占多”,名山大川更適合佛教僧侶修行,這里同樣包含著中國人的心靈寄托。他到了中國后的第一次旅行是在一八八九年五月去了熱河,那里并不僅僅是古老的皇家避暑勝地,同時也有很多佛教寺院,讓人流連忘返。兩年后的一八九一年五月他游歷了浙江海岸舟山群島上的佛教圣地普陀山。一八九三年福蘭閣在他發(fā)表的一篇旅行報道中,追述了這一宗教圣地的歷史以及通過與梵文比較介紹了中國佛教的一些知識。一八九三年秋天,福蘭閣來到了天臺山,原因是他通過在上海的英國漢學家艾約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了解到那里的高明寺藏有梵文的手稿。他在當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早晨第一次看到了梵文抄本,是由二十片貝葉組成的,反正面都寫有五行。根據每一頁的編號來推測,是多種著作(也許是三部)的殘卷。整體說來保存得不錯,只有個別的幾頁的部分被折斷了。佛教僧侶的傳統保存了這些抄本超過了一千三百余年?!焙髞硭l(fā)表文章對這些梵文進行了研究,也引起了歐洲主流梵文學界對中國所藏的梵文手稿的興趣。一八九四年春天,他在為期六周的旅行中,離開中國到了日本,尋訪了日本佛教寺院。在他一八九九年的游歷中,他也到過朝鮮,讓他感到愉悅的不僅僅是金剛山的風光和野趣,更是連續(xù)數周所尋訪的無數佛教寺院。在后來經過修訂的旅行報道中,他還描述了當時依然是一片荒蕪的風光,同時也講述了這一地區(qū)的宗教史背景。福蘭閣一九○八年秋季參加德國教育使團重新回到中國,之后他到了山西的五臺山,尋訪了那里的藏傳佛教勝跡。盡管中國佛教在晚清已經呈式微之勢,但很多寺院只是破落,尚未遭到人為的破壞。福蘭閣在日記中的描寫,依然讓人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感慨。
與福蘭閣同時代并且同樣游歷了中國佛教名山大川的中國人當屬佛教居士高鶴年(一八七二——一九六二),他從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到民國八年(一九一九)游遍了青山綠水間的佛教寺院,著有日記體的《名山游訪記》。稍后有德國同善會傳教士哈克曼(Heinrich Hackmann,1864—1935)的中國佛教之旅。曾在上海做牧師的哈克曼,從一九○二年十一月開始一路經過了福建和江西,在九江沿長江順流而下到安徽和江蘇,又逆流而上到達漢口、宜昌、重慶和嘉定,最終來到了峨眉山地區(qū),一路上他主要探尋了佛教寺院。一九九五年我在馬堡大學宗教收藏室(Religionskundliche Sammlung)見過哈克曼所有的日記和照片,對他日記記載之詳細、照片之多而肅然起敬。近現代以來,日本學者的佛教之旅更如雨后春筍般,不可悉數,其中著名的如松本文三郎(一八六九——一九四四)、常盤大定(一八七○——一九四五)以及冢本善隆(一八九八——一九八○),他們對中國佛教的考察多在佛教的考證以及祖庭的探訪上。
福蘭閣后來對宗教學的興趣必然與他在東亞熱衷于游歷寺院的這段經歷有關,在他的出版物中有很多是與佛教有關的。與他的政治研究以及后來占主導地位的歷史研究相比,這一部分的研究僅占一小部分,但佛教卻是他進入漢學研究的一座橋梁。
在福蘭閣的佛教論文中,有兩篇是以當時柏林民俗博物館印度部吐魯番遠征團所發(fā)現的文獻作為背景,來審視佛教在中國的傳入和容受的。由此作為出發(fā)點,福蘭閣還搜集了加上評注的宗教學文獻,從而促成了一篇有關中國宗教的篇幅很長的論文。
在他被任命為漢堡的漢學教席教授之后,他主要從事儒學的研究。他從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出發(fā)——中國改革的命運他自身在中國時也多有參與——做了一系列的研究,這其中的頂峰之作當屬《儒家信條及國家宗教的歷史研究》(一九二○)一書,這同時也成為他的主要論著。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歲月的流逝,福蘭閣已經超越了從印度學到漢學轉換的佛教研究,完全浸淫于中國文化起源的歷史性見證之中,這最終促成了他的《中華帝國史》巨著。
在福蘭閣到東亞來之前,他學了三個學期有關中國的知識,再加上原有的印度學知識,使他能夠很快地進入中國乃至東亞的文化世界。
但福蘭閣對中國的接受和理解與他的同時代的德國同事相比,顯然是有區(qū)別的。今天依然備受贊頌的地貌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 1833—1905)曾于一八六八至一八七二年在中國旅行,他在去世后出版的日記中記載了對中國的直接印象,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特別是在他認識了福蘭閣以后,他有關中國文化的觀點得到了很大的修正。福蘭閣于二十世紀初回到德國,通過其獨特視角的出版物而逐漸影響到德國人對東亞觀點的形成。一位當時的見證人——海軍樞密顧問施來梅爾(W. Schrameier)博士,他也是當時德國殖民地在中國膠州地區(qū)的皇家專員,同樣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對福蘭閣一九一一年出版的論文集《東亞的再生》評論道:“我們在漢堡學者的書中所遭遇的是另一個中國,跟李希霍芬的時代不同了。”
正如福蘭閣自己所描寫的那樣,早在他剛到中國的時候,他對中國便有一種非常開放、充滿期待的態(tài)度:
從一開始我就日復一日地愈來愈明白,我來到的中國并不是像很多歐洲人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文化落后的國度。這是在古代有著高度獨立的文明的國家,并且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在別處人們往往只能通過別的方式,如記述、出土或者從其他方面獲得斷篇殘簡,艱難且無法完整地予以修復,在這里卻是生機勃勃的當下,人們可以有意識地認識和經歷這一切。
這樣的一個立場也許能夠解釋,為什么從福蘭閣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除了一再重復的對自然景觀的迷戀和驚嘆外,盡可能客觀地杜絕了各種各樣的偏見。這一立場的來源,很可能是受到了十八世紀以來德國人文主義傳統的影響,如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認為“純潔的人性到處可以克服人類的罪惡和缺陷”,而席勒也呼喚“全世界的人不分種族,不分階級,不分善惡,都應該擁抱在一起”,我想,正是對人文主義普世價值的追求,使得福蘭閣對中國人也有著同樣的尊重。此外,這一份尊重也可能與佛教的慈悲之心以及終生平等的觀念有關,而這些是他在哥廷根的時候就已經深入了解到的。
從這一視角看中國同樣會影響他旅行照片的主題以及他所購置的一些專業(yè)照片的范圍。書中所涉及的是文獻式的攝影照片,最主要的是風景照片以及文物古跡,相比較而言,人像攝影很少。福蘭閣舍棄了那些所謂異國情調的獵奇式照片,或富有畫意的“人種攝影”,它們在十九世紀末由于商業(yè)的原因而在西方大為流行,正是這些照片造成了歐洲人對中國的輕蔑態(tài)度。在福蘭閣的照片收藏中,僅有為數極少的幾種類型化的樣式照片,他的大部分的人像照片所顯示的是非常有特點的單獨的人或人群,一下子就可以吸引觀察者的目光。他自己拍攝的照片中,有一些是非常成功的,顯示出一流的藝術品質,這些照片同時也傳遞了作者旅行的興致和樂趣所在。我們可以說,盡管福蘭閣是一位業(yè)余的攝影師,但他以照相機的鏡頭領會了跨越時間和對文化來講具有重大意義的維度。他在其中所尋求的是他所熟悉的且與之相關的事物。他所拍攝的一些風景照片,也很像是出自他的家鄉(xiāng)哈爾茨山一帶。在福蘭閣那里,陌生性不是通過煽情式地強調中國與歐洲近代文明的不同,而是通過常態(tài)表現出來的。
實際上正是福蘭閣在東亞進行旅行前不久的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作為旅行時便于攜帶的照相機才剛剛出現,在日記中他也提到過多次拍照的事情。其中很多風景和建筑物的照片,很可能是這些景物的最早照片。其中很多圖片的內容今天已經不復存在了,因此這本書為我們今天留下了珍貴的圖像資料。如一八九三年十月二十八日作者在天臺山高明寺所拍攝的毀于嘉慶十三年(一八○八)的寺院中唯一保存下來的鐘樓,很可能是現今存留下來的絕無僅有的一張十九世紀的照片。據說此鐘樓始建于崇禎九年(一六三六),后于一九二四和一九八三年兩次重建。福蘭閣所拍的照片質量非常好,盡管此鐘樓在當時已經有些破落,但平面呈正方形的四層木石結構,廡殿頂以及每層的飛檐,都向我們昭示著其鼎盛時期的輝煌。最上頭一層正面有“空明”二字,清晰可見。
鑒于福蘭閣多年來在中國的直接經驗,他那文獻式的旅行日記構成了這部書最重要的一部分。福蘭閣對他所處的時代在文字和圖像上的蔑視中國的看法,從根本上提出了質疑。在這一基礎上,他不論是在早期的新聞體的出版物,還是后來的學術論文中,都致力于以不同的方式盡可能客觀地評價中國的現實和人民。他從一開始就顯示出異常真誠的態(tài)度,這些都能從他的這本日記和照片中顯現出來。在德國,福蘭閣因此建立了漢學的新基礎,也接續(xù)了歐洲與中國文化的理解溝通的傳統,這其實也是早在他之前近三個世紀的耶穌會中國使團所謀求實現的目標。
福蘭閣在中國旅行的十幾年間正是中國“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時期,中國歷史也不再只由中國人記載了。這部堪稱當時中國社會生活、自然風光以及人文風情速寫的旅行日記和照片集,從不同的方面展示了中國社會風貌正在交替的現象。由于福蘭閣所記載的當時的風土人情以及名勝古跡,今天已經很難再看到了,更由于其來自異域的視角,因此,這些日記和照片就顯得彌足珍貴。司馬遷年輕時候的外出游歷——“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旅行對司馬遷來講是教育的途徑——對《史記》產生過重大的影響,因為偉大的歷史學家的洞見是建立在對歷史遺跡的親眼目睹上的。同樣,福蘭閣在中國的游歷,直接參與了與中國文化的對話,這些對理解他的漢學思想和著作意義非同小可,實際上他的很多漢學研究也都是建立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之上的。
對人文景觀的探尋以及地理探險是近代西方歷史的主題,與近代西方的崛起有著密切的關系,同時對西方文化的各個方面都產生過深遠的影響。而在福蘭閣以知識性為主的、為自己寫作的旅行日記中,并不像有些形象學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所表現的僅僅是探險者的主觀理想和愿望,實際上在東亞所經歷的一切對于福蘭閣的漢學觀乃至世界觀的形成都產生過至關重要的影響。
在福蘭閣的旅行日記中,我們很少感受到所謂的文明范式下的夸大西方文明與非西方之間的差別的描述,他更多的是強調文明之間的共性。由于福蘭閣很早就系統地研究過印度學,他到了中國之后并沒有表現出像很多傳教士或商人那種追求所謂的“異國情調”(Exotismus)——后者往往只記錄他們認為最突出、最奇怪、最強烈地打動他們的好奇心的東西。東亞的自然風光常常也讓福蘭閣回憶起他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從東亞乃至整個亞洲的視角對中國文化進行深層次的思考以及自覺的描述,福蘭閣以細膩的筆觸描述了他在中國的見聞,為后來自己的漢學研究提供了最生動、最直接的素材,催生了德國學術漢學的誕生。從這一意義上來講,福蘭閣的這部東亞旅行日記本身就是重要的漢學著作。早在福蘭閣在東亞進行旅行考察之前的十幾年,麥克斯·穆勒(Max Müller, 1823—1900)就將宗教學定義為:一門關于宗教的科學,以不帶偏見的、真正科學的態(tài)度比較人類的一切宗教,或至少是以比較人類所有的最重要的宗教為基礎。實際上,到了十九世紀后半葉,隨著一些在跨越文化的比較視域中的近代學科的建立,學術的、無偏見的科學性也逐漸成為科學研究的首要條件。
對遠東地理和人文的發(fā)現,不僅僅給歐洲帶來了財富,而且對西方社會產生了全面的影響。這些在地理和人文方面的見聞和經驗,已經成為西方認識世界和自身的最重要的來源。這種旅行考察活動同樣也助長了經驗主義精神——肉眼觀察才是知識的真正來源,對以往的書本知識予以了有益的補充與糾正,正如王夫之所言:“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庇捎诟Lm閣在到中國之前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具有現代學科(特別是地理學和歷史學)的基礎,肩負著政治的使命,在中國滯留十三年之久,又兼具漢語語言的優(yōu)勢,因此他日記中所記載的內容以及旅行報告具有極其豐富且準確的信息,是對已有的文獻史料的重要補充,甚至能與中文其他歷史記載互相印證。
Otto Franke,“Sagt an,ihr fremden Lande”-Ostasienreisen.Tagebücher und Fotografien (1888-1901). Hrsg.von Renata Fu-sheng Franke und Wolfgang Franke. Sankt Augustin-Nettetal 2009 (福蘭閣:《“異國呀,請預告我吧”——東亞旅行日記和照片(1888—1901)》,傅復生、傅吾康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