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頭一個國會，是1912年，即民國元年誕生的。在此之前，清朝搞的那個，叫資政院，里面的人自以為坐在國會里了，但在法律上其實還不是。清朝的國會還沒來得及開，革命就來了。頭一次國會選舉，剛由同盟會改組的國民黨獲大勝。大勝的原因倒不見得是大家都擁護國民黨，而是各地主事的士紳們，一來心里沒底，不知道這個國會議員到底是干嘛的;二來心存厚道，覺得既然是民國，事就該人家革命黨人來做。

那個時候的選民，不只有性別限制，女人沒有選舉權，還有財產(chǎn)限制，年納稅2元，不動產(chǎn)500元(在那個時代，不是個小數(shù))。因此選民并不多，真正參選的人，就更少。據(jù)當時人回憶，選舉也沒多少競選活動，無非是參選人跑到茶館里做做演講，沒人聽也就算了。因此，也沒有多少賄選的事情發(fā)生。

第一屆國會，參眾兩院一共800多名議員，人稱“八百羅漢”。1913年4月8日國會開幕，“八百羅漢”開宗明義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定薪酬。還別說，真有人提議要少點，說是國家財政困難，議員要以身作則。當然，少也不會少到哪里去，每年二三千元，每月200元左右，已經(jīng)相當于政府薦任級官員或者大學教授的工資了。但是，有人不同意，主張“高薪養(yǎng)廉”，歲費5000塊大洋。結果一投票，5000元的方案被通過——即使是議員，誰會嫌錢少呢?這么一來，議員的薪水，都相當于中央政府各部的次長了。那年月，中央政府僅僅九個部，每個部只有一個次長。彼時物價低，每月8元，可以養(yǎng)五六口之家，1000元可以買套四合院。議員每年5000元的薪水，成了京城頂尖的高薪階層。加上剛進京時，議員多半未帶家眷，于是，兩院議員成了八大胡同的?？?。

按當時的說法，八大胡同，兩院一堂的人最多，兩院就是參眾兩院，一堂就是京師大學堂，無論師生，都特有錢。教授自不消說，薪水高。而當年的學生，多半是進士出身的老爺，家里有錢。由于議員高薪，因此，少數(shù)能由政府控制的議員名額，比如蒙古的參議員，就成了袁世凱賞人的禮品。曹汝霖進入民國之后，一時沒進政府，袁世凱就賞給他一個蒙古議員。

腰包鼓了，但議員議政水平卻不怎么樣。一言不合，動輒墨盒亂飛，甚至扭打在一起。對政府施政，多方挑剔，會上總是劍拔弩張，怎么也說不到一起，所有的事都只能私下幕后協(xié)調。政府也不知道怎么應付議會。一次兼任總理的外交部部長陸徵祥到議會宣講施政方案，陸氏上臺，即大講外交禮儀，說俄國沙皇怎樣重視禮儀，連菜單都特講究云云。結果被議員打斷，要求他進入正題?？墒顷懘偫韰s還是不緊不慢地東拉西扯，議會亂成一鍋粥，最后議員也沒弄明白施政方案是怎么回事。

袁世凱上臺不久，即跟西方借了一大筆錢，人稱“善后大借款”。按理應該事先通過議會審議，可是袁世凱卻先行簽字，就算完事。議會提出質問，袁遂派當時代理總理的陸軍總長段祺瑞到國會答復。無論國民黨的議員怎樣叫罵，段祺瑞只有一句話:現(xiàn)將借款案送交國會，請求追認。最后，這個大借款，居然經(jīng)過私下協(xié)商，參眾兩院，也通過了。因為如果不通過，勢必要彈劾總統(tǒng)，議員們前思后想，沒這個膽量。

大借款是袁世凱用來對南方國民黨勢力動武的，當然，也不排除其中有小小的零頭，給了議員做歲費。袁世凱剪除了南方的國民黨，逼得孫中山和黃興流亡，但國會里大部分的國民黨議員，居然沒有走。袁世凱也不希望他們走，因為他還有一件大事沒辦。他先逼著國會修改程序，要先選總統(tǒng)后定憲法，然后，國會馬上舉行總統(tǒng)選舉，把袁世凱臨時大總統(tǒng)的帽子換成正式的。

選舉前，其實多數(shù)議員是打算屈服的，可是袁世凱不放心，派了軍警化裝的公民團把國會團團圍住，宣稱如果議員不把他們認可的總統(tǒng)選出來，就不讓他們出來。議員們?nèi)甜嚢ゐI，一整天湯水未進，到了半夜，總算把袁大總統(tǒng)給選了出來。一轉身，袁世凱就卸磨殺驢，下令收繳國民黨黨籍議員的證件，將他們趕出北京。沒了國民黨議員，國會達不到法定人數(shù)，從此也就安歇了。

再次開會，得等到三年以后，袁世凱死了?？傻搅四莻€時候，國家四分五裂，國會早就變味了。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