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件對中國學術規(guī)范化一定會有推動,我想很多參與的學者都是抱著推進學術規(guī)范、探討學術規(guī)范的目的來參與此事的。”7月14日,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劉石如此告訴《財經》記者。此時,“汪暉事件”已歷四個月之久,此語對有意無意卷入“汪暉事件”的諸多學者應是安慰。
風波始于3月10日,學術期刊《文藝研究》刊發(fā)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彬彬的長篇論文《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該文質疑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汪暉20多年前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認為這篇論文抄襲了5部中外專著。
王彬彬所指出的5部“被抄襲”專著分別為李澤厚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和《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美]勒文森的《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美]林毓生的《中國意識的危機》以及張汝倫的《意義的探索——當代西方釋義學》。
此后四個月,學術界如同開啟了一個潘多拉魔盒,爭論四起,至7月再次升溫,甚至從文學界波及到科學領域。
兩個學者,兩種表態(tài)
身處漩渦的汪暉1985年考取中國社會科學院(以下簡稱社科院)研究生院,師從唐教授,于1988年畢業(yè)并獲得博士學位。他曾在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有過幾年工作經歷,如今只有所里已經退休的老人對此略有記憶。
對于此次涉嫌抄襲事件,汪暉在3月底發(fā)出“希望由學術界自己來澄清”一語后選擇沉默。截至記者發(fā)稿,汪暉尚未對此事做進一步表態(tài)。
但樹欲止而風不息,從2010年3月下旬開始,媒體介入,圍繞汪暉的早期著作《反抗絕望》一書發(fā)表了大量的文章和訪談,也使一些學者被裹挾進來,針對“汪暉是否應界定為抄襲”,網絡媒體上展開激烈爭論。
6月9日,94位海外學者致信清華校長陳述了他們的看法,表明對汪暉的支持。這94位簽名者包括了汪暉著作的譯者黃樂嫣(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中文系教授)、村田雄二郎(日本東京大學研究生院教授)、董(美國華盛頓大學杰克遜國際關系學院中國研究部主任、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等人。
7月7日,63位中國學者聯名發(fā)表公開信致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清華大學,呼吁調查汪暉涉嫌剽竊問題,啟動學術審查程序。這63名學者中既包括了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教授汪丁丁、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鄭也夫、美國薩??舜髮W歷史系助教薛涌等人文學者,也包括了來自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所的兩個研究員樊洪業(yè)和王揚宗等科學領域的研究者。
其中,樊洪業(yè)于上世紀80年代發(fā)表的科學史著述《從格致到科學》也被認為遭到汪暉的抄襲。
此后風云突變。
7月8日始,署名Isaiah的網友連續(xù)在清華大學水木社區(qū)等網站陸續(xù)發(fā)表五篇文章,稱上海大學教授朱學勤根據博士論文出版的《道德理想國的覆滅》一書也涉嫌抄襲美國學者Carol Blum的《盧梭與德性共和國》等著作。
朱學勤于1992年獲上海復旦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1991年至今任教于上海大學歷史系。
兩位教授都是知名學者,學界地位均舉足輕重,但在對待涉嫌抄襲一事卻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7月13日上午9時,朱學勤前往復旦大學學術規(guī)范委員會,主動遞交要求啟動學術調查的申請。
從科學界到文學界
圍繞汪、朱兩起事件,論戰(zhàn)雙方的焦點是:如何認定抄襲、剽竊。
“每個人對學術規(guī)范都有自己的理解,制度則應由相關部門來制定。”劉石說,這個相關部門不是什么行政部門,而應是學術職能部門。
中國學術界的自清、自檢行動,實際上已有近30年源流。一位科學界老人告訴《財經》記者,最早的學術自清運動始于1980年的“劉亞光事件”。劉亞光1965年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在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工作。他多次宣稱自己在用分子生物學研究中醫(yī)藥方面有重大突破,并由于口才極佳而博得了著名作家楊沫等人的支持。
針對此事,著名生物化學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即今天的院士)鄒承魯在《科學報》上發(fā)表題為《科學的成果究竟由誰來評價》的文章指出,科學成果只能由同行審查予以評價,以種種手段造成政治上或新聞上的壓力,都是極不正常的;以“首長批示”的方式來解決科學爭端,也不能使謬誤變成真理。此后,汪德昭、何祚庥、樊洪業(yè)等人發(fā)表文章支持鄒承魯。
1981年10月,鄒承魯、張致一、郭慕孫和洪朝生致函《科學報》,建議開展“科研工作中的精神文明”的討論。在持續(xù)一年的討論中,京滬兩地分別有百余名科學家發(fā)起倡議并制定科學工作者道德規(guī)范。有些研究機構還制定了本單位科技人員的道德規(guī)范。
這次討論是建國以來學界人士第一次自發(fā)地探討自身建設問題。
十年之后,中國科學界再次發(fā)起討論,起因是1991年7月,國家科委主任宋健在國外科學刊物上閱知轟動國際科學界的“巴爾的摩事件”,即致函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負責人,建議向國內科技界公布這些材料,“以喚起人們的科學道德觀念”。
與其相呼應的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學術界日益強調社會科學“知識增量”和努力建構中國社科學術傳統,學術規(guī)范化問題也漸漸成了中國社科界關注的一個新的焦點論題。中國學術界漸次掀起以“中國學術規(guī)范化”為名的運動,當年《學人》“三君子”陳平原、汪暉和王守常,就是經由“學術史”的討論而積極啟動這場運動的核心人物。
《中國學術規(guī)范化討論文選》主編、復旦大學教授鄧正來分析,這完全是一場因學者或學術機構關注自己的學術研究而掀起的“民間性”學術運動,它是“學在民間”在20世紀90年代的特定形式,其目的就是要對學術規(guī)范問題以及產生這個問題的各種原因進行追究和反思。
在1990年之前,中國學術生產是以一種很怪異的方式進行的。2006年,時任吉林大學法學院教授的鄧正來曾在一場“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前沿講座”中,以“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與學術規(guī)范”為主題談道:1990年以前的刊物,如《哲學研究》《歷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刊載的文章是沒有注釋的,出版的書也是很少有注釋的。當時的整個學術生產不知道注釋、索引、參考文獻,也不知道同行匿名評審;在此情況下,抄襲剽竊成風。
上世紀90年代初,主編《學人》雜志的汪暉等三人一開始討論學術史的研究,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規(guī)范學術研究方式。之后,學術界人士陸續(xù)加入,中英文摘要、注釋、參考文獻等逐漸被重視。
對于這場運動的成效,鄧正來在其著述中總結:“我們必須坦率地承認,這場‘中國學術規(guī)范化’的運動雖說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就,但是它還沒有徹底遏止住中國學術界中那些學術腐敗現象?!?/p>
逼問制度
前述科學界人士認為,學術腐敗、學術不端行為在各個時代、不同國家都存在,但現在整個中國社會大環(huán)境使其趨嚴重化?!斑@不是一個單獨在學術界就能解決的問題,也沒有人找到解決的突破口?!睍r至今日,諸多涉及學術不端、學術腐敗的事件,其影響已經遠遠超越學術界,一些涉及教授、院士和大學校長的學術不端事件頻繁出現于媒體,引起了公眾的廣泛討論。
有學者認為,在2004年以后,中國學術規(guī)范化運動進入另一個新階段。當年,為了預防和糾正學術腐敗,教育部發(fā)布了《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guī)范(試行)》(簡稱《規(guī)范》)。此后,復旦大學等學術機構開始組建自己的學術規(guī)范委員會,并起草具體違規(guī)處理辦法。
但也有學者對該《規(guī)范》的合法性表示懷疑,認為關鍵在于,那些試圖與外部權力相結合而對學術界的活動施加規(guī)定的訴求,不僅會給遵循自身運行邏輯的學術活動和教育活動引入“異質性”,而且還會為其他權力干預學術活動確立一個“先例”并為之打開方便之門。
2006年,由鄧正來牽頭發(fā)起,全國109名教授聯名致信教育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有關領導,呼吁抵制學術腐敗、譴責“本校保護主義”、建議成立學術紀律仲裁委員會。
聯名者包括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張維迎、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員周國平、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員徐友漁,以及復旦大學歷史學教授葛劍雄等。
這封公開信認為,教育部和主要負責處理學術不端與腐敗的大學學術委員會,迄今為止還沒有形成處理學術腐敗的規(guī)范程序,也沒有常設機構,這實際上導致了學術腐敗愈演愈烈。聯名的教授們建議,應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與教育部牽頭,成立由品行和學術成績俱佳的學者組成“學術紀律仲裁委員會”,并制定有關學術紀律仲裁的行業(yè)規(guī)范。在接到違背學術紀律的投訴以后,組織有關專家進行匿名審查,以查證是否構成剽竊、造假或學術腐敗行為,對違紀成立者,定期公開通報批評,給予當事人以相應的紀律處分。
此次上書最大的收獲是,教育部于4個月后成立社會科學學風建設委員會,31位委員走馬上任。而該機構在成立之時立刻宣布,他們只對學風問題進行指導、咨詢,并不處理個案。盡管該委員會并非一個針對具體學術腐敗案件的仲裁機構,但被認為是官方介入社會科學領域治理學術腐敗問題的開始。
作為社會科學學風建設委員會委員之一、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顧海兵表示,學風建設委員會沒有獨立章程指導,盡管框定了學術不端行為識別規(guī)范,但只是對學校起指導、咨詢作用。這與109位教授在公開信中呼吁成立的“學術紀律仲裁委員會”存在相當大的差距。
這也是此次“汪-朱”事件的一個結。北京大學教授鄭也夫指出:一是沒有白紙黑字的權威抄襲標準,即整個社會都認可的標準可裁量;二是沒有程序,這種事件發(fā)生了由誰仲裁?
顧海兵則主張討論應該再進一步:學術界的問題,也許根源不在學術界本身——因其普遍地存在,就是體制出現了問題。越來越明晰的是,權力得不到制衡,必然影響評價體系?!皩W界、媒體都不能在短期改變什么,解決問題是政治家的事,但是前兩者要推動政治家?!?/p>
以學術打假為己任的方舟子曾經表示,他所主辦的《新語絲》網站,十多年來揭露了上千起學術腐敗案,其中相當一部分被其他媒體進一步追蹤報道并得到證實,但只有極少一部分被揭露者受到了懲罰;中國缺乏對作假者應有的懲罰力度,是學術腐敗橫行的最主要原因。
不受追責的“不作為”
相較中國整體學術規(guī)范化進程而言,“汪暉事件”被認為是小事件。但顧海兵認為,若干小事件折射大問題,不抓細節(jié)無法推動大問題。
7月12日,朱學勤與上海復旦大學學術規(guī)范委員會取得聯系之后,按照該校的規(guī)范要求,準備相關資料。此前,他也已經向上海大學校方申請,請該校學術委員會啟動相應程序。因朱學勤本人是該委員會委員,他在申請的同時向校方表示,從今日起主動回避,調查期間不參加上海大學學術委員會一切活動。
復旦大學對《財經》記者采訪的答復是:根據復旦大學學術規(guī)范的有關處理條例,對于他們收到什么樣的材料、何時開始調查、如何調查,以及調查委員會如何組成,在調查結果沒有公布前是保密的。“這是為了保證調查的公正性,也是為了保護申訴人、舉報人。”復旦方面同時表示,此事由于沒有先例,也沒有追溯制度,此輪的調查時間估計不會短。
朱學勤目前任職的上海大學,其黨宣部部長陳志宏7月13日對《財經》記者表示,首先還是要看復旦大學調查判斷的結果,再來決定上海大學對這個情況應該怎么做——畢竟是其讀博士、做博士論文期間發(fā)生的事。
“據我現在的了解,(上海大學)還沒有在這方面和復旦大學了解和溝通?!标愔竞暾f。
汪暉當年求學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恰好處于一個微妙時節(jié),該所學術委員會主任、原所長楊義剛剛退休,新所長還沒有到任。楊義告訴《財經》雜志社,他們沒有調查汪暉論文。文學所副所長黨圣元則表示,他們還沒有開會討論,因此接受采訪的時機還不成熟。
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劉石也表示,自己不是學術委員會成員,中文系也沒有就此事討論。根據《清華大學關于學術不端行為的處理辦法(試行)》,經校學術道德委員會確認被舉報的不端行為屬實之后,由相關行政部門對被舉報人給予相應處分。如果該學術不端行為構成違法,移送司法機關處理。
“清華大學毫無疑問應該也有個態(tài)度?!北本┐髮W教授鄭也夫對《財經》記者說,當有人指出某人剽竊,某人所在的學校等機構如果沒有立即啟動甄別程序,這屬于不作為?!爸灰腥伺e報了,這個機器馬上要啟動,實際上這是捍衛(wèi)本學校的學術尊嚴、學術清白的行動?!?/p>
顧海兵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對于自己聘請的教授,學校有職責對不端行為進行調查,而不能以歷史為由,因發(fā)生時間久遠、其人所在不同單位而予以回避。發(fā)生此種現象,源于中國大學普遍缺乏大學章程所致,就像一個國家沒有憲法。”
但如果機構不作為,迄今中國學府或者研究機構還沒有規(guī)章能夠糾正或者追責這種不作為。
北京大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授認為,僅僅啟動了評價程序、成立了審查委員會還不夠,調查的前提是不同意見的人能夠表達自己的意見、沒有權力的介入。
他分析認為,在目前的輿論下,調查結果不容樂觀。新聞媒體必須介入,但是介入到什么程度,這如同法院審案,輿論形成大眾公議就是一種壓力,可以促進問題解決,但也可能影響公平性。“政府、公眾的意見可以聽取,但不能聽從,維護調查的獨立性,這才是真實的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