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拔三千多米、高大壯闊的雞冠山,在這兒給由西向東蜿蜒千里的祁連山突然矗立了一個高接云天的感嘆號。它結束了祁連山的蒼黛和雄峻,開啟了黃土丘陵的灰黃與平緩。團莊村的人家,背靠大山面對平川,散亂而疏落地分布在砂溝兩側的黃土高坡上……
團莊大隊地處通遠公社的東北角落,方圓約有二三十華里。
通遠公社的地理位置是蘭州市永登縣莊浪河與大通河這兩個水川之間的一大片干旱山區(qū),東西距離長,南北較短。從東到西橫貫通遠公社一百多華里的永窯公路兩旁,幾十年前的景象是遍地干旱、滿目荒涼,幾乎見不到生長的綠樹,僅僅在公社所在地,牌樓學校旁邊,才能見到一溜矮矮的十分耐旱的小榆樹。
四十多年前,我高中畢業(yè)后,就被縣委組織部分配到通遠公社去工作。那時,我才二十一歲,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書生氣十分濃厚。在高中讀書時,我在報紙上經(jīng)常看到有關農村建設的許多振奮人心的報道,尤其是看了一些反映農村生活的電影,深信農村是“廣闊天地”,在農村可以“大有作為”。我迫不及待地離開縣城的家,熱情洋溢地到二十多公里以外的通遠公社去報到,在那兒我要認真工作,努力奮斗,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開辟一片新天地。誰知我心里美好的憧憬卻與眼前的現(xiàn)實截然不同。
首先,遇到的“天字第一號”問題是吃飯。也許當代青年人覺得很奇怪,吃飯是最簡單不過的小事,它怎么會成為“天字第一號”的大問題呢?
當時,通遠公社干部總共有十二三個人,從社隊找來的一個社員給大家做飯?!耙蝗杖汀边@是一般家庭和機關食堂的習慣,我在家里吃飯,雖然很少見葷腥,但是,每天早餐的一碗開水泡饃總是沒有間斷過,還有午飯和晚飯,其間隔時間也不過四五個小時。可是,公社機關食堂每天只開兩頓飯。一頓在早晨八點半至九點,每人兩碗湯面條,這兩碗飯,對我這個年輕力壯的人來說,僅僅是解了個饑餓感。如果還有午飯和晚飯,這九點的兩碗面條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關鍵是這里的第二頓飯,要等到下午五點以后,其間隔時間長達九個小時。下午一點之前,我還有在公社院子里走動的氣力,一點之后,我就餓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不知以前啥時候留下的毛病,只要我的肚子一餓,就立竿見影地渾身冒虛汗,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于是我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宿舍里蒙頭睡覺,一直睡到五點以后食堂開飯為止。別指望晚飯能讓你吃飽喝足——餓了一整天的我,晚飯還是兩碗湯水面條。假如當時真讓我吃飽、吃滿意,就是一頓吃四碗也不算多。要知道我正是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呀!當時,我不知道公社書記與主任們是怎么挨餓的,我也不知其他干部們是怎樣忍受的。偶爾一次,公社文書給一個大隊書記辦理戶口時,我看見他的宿舍兼辦公室的戶籍專柜里,放著許多鍋盔饃,平時人模人樣、道貌岸然的他,正是我們食堂的兼職管理員……
公社書記石占邦,是我參加工作后遇到的第一個領導,也是我這一輩子遇到的許多領導干部中最好的一位……他似乎看出我的體力與精神越來越差,就以商量的口氣給我說:“全位,你新參加工作,又是城里人,要盡快熟悉農村社員和社隊的基本情況,我看你到團莊去下隊比呆在公社機關的好。生產(chǎn)隊里有什么事,多和大隊干部斟酌,千萬不要隨便批評人。想回家,兩三天能回到團莊,你就直接從隊上回家去,也不必給公社打招呼?!?/p>
我到團莊后,大隊干部將我安排在車路溝生產(chǎn)隊。經(jīng)了解,這個隊共有42戶人家,200多人口。年終決算:經(jīng)濟分紅上,每個工值只有0.08元,也就是說,一個強壯勞動力,勞動一整天才掙8分錢。家家都是“超支戶”,全隊虧損,沒有一家能在年底決算中分到一分錢現(xiàn)款。我是剛從學校來到山鄉(xiāng)的學生娃,不得其解,隊干部給我解釋說:“只有一輛馬車在窯街煤礦搞副業(yè),再沒有別的收入,牲口有病,滿莊子借不上兩塊抓中藥的錢呀……”
糧食分配上,每家每戶的口糧缺口也很大——先要除去“四留”,剩余的才給社員分配口糧,“四留”一是公、購糧。那時最講究“麥捆一上場,先交愛國糧”。二是明年的籽種。三是牲畜的飼料。四是儲備糧提留。其實,前面的三留之后,隊里的庫存糧已寥寥無幾,哪里還有儲備糧可留!社員口糧不足部分,由糧站供應救濟糧,但是,生產(chǎn)隊必須拿錢去買。會計東湊西借地找上錢去打糧,運氣好,能打上包谷原糧,不然就拉一車紅薯干。
為了盡快熟悉社員情況,我在貧下中農家輪流吃飯。每吃過一家,我就在炕桌上留下事先準備好的四角零錢一市斤糧票。大多數(shù)憨厚的社員都不要,但我執(zhí)意留給他們,并說:“商店里買點心,沒有糧票買不上!”
在公社食堂雖然每頓都是白面飯,但我心里餓得慌。下到團莊后,雖然吃的雜糧多一些,但我基本能吃飽,而且我發(fā)現(xiàn)社員自己吃差的,讓我吃好的。尤其是早餐,待我到社員家里時,他們都已經(jīng)吃罷了,只有我一個人吃的是白面餅子。有些人家屋里的小娃娃,雙眼滴溜溜地直往我拿的饃饃上瞅,站在炕頭跟前,大人罵都罵不走。為了揭開這個謎,我有意早點去,看他們吃些啥。一次,遇到的是煮熟的洋芋和能照見人臉面的清水拌湯。這家的主人說:“滿組長,給你正烙白面餅子著哩!這你還沒吃習慣——把你鬧下哩!”“鬧下”是本地方言,就是“中毒”的意思。我說:“我不信,人吃的五谷怎么能鬧人呢?”我毫不猶豫地吃了。誰知,我回到房間不久,就覺得頭暈腦疼,天旋地轉,繼而出現(xiàn)陣陣惡心、頻頻嘔吐的癥狀……在另一家遇到的是紅薯干。早晨吃紅薯干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問題在于他們吃的紅薯干片的心子里,已經(jīng)有些發(fā)霉變質了,有的甚至長了綠毛……我問隊干部:“怎么拉上捂餿的紅薯干?”趙會計說:“打糧的人很多,大家按次序從糧庫碼垛上領取,糧站的人不讓挑揀,遇好遇壞碰運氣,我們也沒辦法!”
我看見不少人家的婦女燒飯前到鄰居家借火的情景——她們將一股胳膊粗的麥草折疊起來,到鄰居家的灶火里包上燒紅的馬糞,迅速跑回家,再把自家鍋灶的柴草引燃。她們使勁吹火時,被馬糞煙和土灶門洞里飛旋的灰塵熏得淚流不止,咳嗽不停,她們的眼角和嘴邊沾滿了麥草的黑灰塵……
我的房東姓趙,五十多歲,個頭矮小,臉面黑瘦。他的蒼老形象,給人的感覺好像已是七十開外的人了?;蛟S是體質很差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參加過生產(chǎn)隊的勞動,也很少到莊子上去轉悠,一天往黑里把雙手背在駝彎的后腰,在院子里邊走動,邊惆悵滿懷地唉聲嘆氣。那是他對生活前景和命運際遇絕望的呻吟呵。
原來,他的三兒子趙三福,得了髖關節(jié)結核,不僅面黃肌瘦行動艱難,而且一個大腿根的腹股溝里流膿不止。這病在大醫(yī)院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癥。但是,他們哪里有錢去大醫(yī)院呢?就連夜晚點燈的煤油與做飯點灶火的火柴錢都三天兩頭地接續(xù)不上。
我想幫助他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前幾年我還未參加工作時,為了給我妻子治病,我父親拆賣了幾間房子,又向親戚們借了一部分錢款。那年我每月的工資是38.48元,除去每月12元的伙食費,余下的26.48元,不僅要支撐家里幾口人的生活,還要償還拖欠親戚們的賬債,哪有余資幫助趙三福治病呢!
我在團莊蹲點月余,又被調到其他隊。
后來,我聽說趙三福臨死時,他的那條病腿與他的身子活生生地分離開來。我的心里難受了好長時間。他和我同歲,都是稚嫩的“猴”娃兒呀!
……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每當路過車路溝,路過團莊路過通遠時,看到那里的巨大變化,看到那里富裕的生活,我的心情比當?shù)氐娜诉€要激動。
二
2008年11月下旬,我因事來到團莊村,這里給我的完全是驚奇與欣喜。
初冬的原野,寒風撲面,飛雪卷揚,而團莊村的三百多座“溫室大棚”里青翠碧綠、春意盎然。這里種植的“隴椒2號”辣椒,質優(yōu)味美,已成為聞名全國,深受消費者喜愛的優(yōu)良品牌。這里已是永登縣最大的日光溫室辣椒基地,每年生產(chǎn)辣椒70多萬公斤。不算其他收入,僅此一項,全村人均凈增千元以上。
我在車路溝“村民小組”找見了當年的會計趙長善,而今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一臉疑惑地望著我:“你是誰?我不認識!”我執(zhí)意不說,他又端詳了一陣,猛然在他的額頭上拍了一巴掌:“你,你,你是滿組長!”然后抓住我的雙手久握不放。他暢談了“鄧爺?shù)母母镩_放”給山鄉(xiāng)帶來的幸福與歡樂。他一口氣說了許多黨在農村的富民政策,讓我聽得精神振奮。
他說:“國家給我們打機井、修水窖,解決了人畜飲水與澆灌溫室棚的問題……國家給錢,給我們修建了溫室棚、沼氣池……娃娃們上學再不收錢……國家給村里修建了又寬又平的水泥路……國家免除了祖祖輩輩延續(xù)了幾千年的皇糧,免除了土地承包費……國家給我們發(fā)放糧食補貼、農機補貼……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解決了我們農民看病難的問題……”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我從行政干部轉到醫(yī)藥行業(yè)之后,很少去農村,若不是今天來這里目睹耳聞,我對黨的改革開放政策在農村引起的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實在是知之甚少。
2009年盛夏,我又來到團莊村,遇見了當年我在團莊下隊時擔任大隊文書的沈世杰同志,他熱情地把我們讓到他的家里。當年他雖然身材高大,但是面黃肌瘦弱不禁風,而今他已是六十八九的人了,反而紅光滿面,比那時更有精神了。他給我們講述了我們分別后的經(jīng)歷。他說:“我們這里是1980年開始包產(chǎn)到戶的。鄧爺?shù)母母镩_放政策,確確實實給我們農民辦了好事了。到1987年我家已養(yǎng)羊120多只,按那時的話說,已經(jīng)是‘萬元戶’了。就在這一年,我把六十年代的土房子全部拆掉后又蓋了12間瓦房。2003年又將十間瓦房拆掉,修建了現(xiàn)在的七大間全平頂封閉式水泥房,按現(xiàn)在的價格來算,就得十來萬元。團莊最早修建溫室棚是2003年。我家在2007年建了一個溫室棚,去年又修了一座。2007年一個棚收的辣子就賣了15000多元,2008年兩個棚凈收入3.2萬元,今年大棚辣子的純收入就有四萬多元。由于土質好,我們團莊的辣子長得像娃娃們的胳膊粗,將近一尺長哩?!?/p>
金秋,我陪蘭州的朋友再次來到通遠鄉(xiāng),參觀了鄉(xiāng)政府附近胡錦濤、溫家寶等許多中央領導同志視察過的、舉世聞名的引大入秦水利工程“大砂溝渡槽”,游覽觀賞了水渠旁邊修建的“引大入秦工程紀念碑”和紀念亭,紀念碑上刻有宋平同志“千秋偉業(yè),造福萬代”的題詞。公路兩旁綠樹成陰,紀念亭四圍鳥語花香。幾十年前,誰能想到在這荒蕪的不毛之地會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呢?我在通遠工作時,全公社連半畝水地也沒有,而今,全鄉(xiāng)已發(fā)展水地4000多畝。這就是說,除了陡峭的山坡地,凡是平坦土地全被改造成水澆地了。
“引大入秦”工程是新中國水利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跨流域自流灌溉工程,其干支共長八九百公里,比京杭大運河長度的一半還多,灌溉農田面積達一百多萬畝。
“引大入秦”中間的一段工程正好由西而東貫穿通遠鄉(xiāng)。通遠鄉(xiāng)的“大砂溝渡槽”仿佛是一條巨大的扁擔,西頭擔的是意大利CMC公司承建的30A隧洞;東頭擔的是日本國熊谷組承建的亞洲之最的盤道嶺隧洞。美國制造的“穿山甲”在通遠打破了“日進尺”和“月進尺”的世界紀錄,澳大利亞雪山公司的咨詢專家,不計其數(shù)地進出通遠,世界銀行的官員又多次來通遠督導工程……名不見經(jīng)傳孤陋寡聞的通遠鄉(xiāng)不但自己大開了眼界,而且還憑借改革開放的東風名揚四海。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