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我家有個梨樹園。
聽媽媽說,自從她進(jìn)入了我們家,就有這個梨樹園。我對梨樹園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我的童年是在梨樹園里度過的。每當(dāng)?shù)搅死婊ㄅ?、滿樹積雪的季節(jié),我就跑到梨樹園里與蝴蝶一同翩翩起舞,與蜜蜂一起沉迷花蕊,整天與梨樹結(jié)伴為樂。有一次,我獨(dú)自一人在園里玩耍,無意之間爬上了一棵酸梨樹。誰知“上樹容易下樹難”,架在樹杈上下不來了,哭喊了半天也沒一個人進(jìn)來??蘩哿撕螅驮跇滂旧纤?。爸爸、媽媽在園里找來找去,始終沒有找見我,害得一家人又到街道上四處尋找。奶奶坐在梨樹下焦急地等待時,我的口水滴在了她的臉上,她這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安睡在梨樹上,忙用拐杖把我搗醒,抱了下來。
學(xué)著干活,也是從跟著媽媽在梨園里拔草草、捉蟲蟲、摘果果開始做起的。每逢臘月八,我還端上媽媽做的“臘八粥”,給每棵梨樹去“喂”(把粥涂在樹枝上),并且口里念“樹樹樹樹吃臘八,明年給我結(jié)疙瘩”,“樹樹樹樹你吃飯,明年給我結(jié)一萬”,祈禱來年果實(shí)累累。
我家的梨樹園有二畝多地,因為我家園子的梨好吃,大家都來買徐家梨樹園的梨。園里有三十多棵梨樹,沿梨園圍墻有花椒樹和木瓜樹,都是帶刺的樹種,起著對梨樹園的防護(hù)作用。梨園里“冬果梨”最多,還有“紅金蘋”梨和“晚家峽”、“十里鋪”麻酸梨。梨樹下面又種了韭菜、菠菜、大蒜、蘿卜等蔬菜,充分利用了空間。梨樹園的收入是我家經(jīng)濟(jì)的重要支柱。那時爸爸的月薪只有42.5元,一家八口人的吃穿,我們姊妹六人上學(xué)的費(fèi)用多半要靠梨園來支撐。
春天到了,我家的梨園就成了鳥的世界。鳥語花香在這里不是形容詞,而是真實(shí)的寫照。每天清晨,常常是清脆悅耳的鳥啼聲把我從朦朦朧朧的睡意中叫醒。我睜開眼睛,伸長脖子從窗口看天色時,映入眼簾的是黃翅膀、黃胸脯的“火煙鳴”在樹葉間上下跳動。這使我常常忘了穿衣服,趴在窗臺上看什么鳥在飛、什么鳥在跳、什么鳥在叫。最引人入勝的是三五成群的小鳥在一起嬉戲打鬧,我很快融入其中,給弱勢的一方鼓勁加油??吹叫▲B自由自在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時,羨慕之情油然而生,這時便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我們在教室里交頭接耳時被老師批評的沮喪心情。
一進(jìn)梨樹園,就看見紅胸脯的紅靛頦和藍(lán)胸脯的藍(lán)靛頦貼著地皮飛,一會兒飛上樹,一會兒落下來,跳上跳下找食吃,在我們腳下來去走動,就是抓不住它。麻雀成群結(jié)隊,飛出飛進(jìn),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偶爾也有布谷鳥在這里歇歇腳,“布谷、布谷”地喊幾嗓子就悄悄走了。只有穿花衣服的啄木鳥最執(zhí)著,在老梨樹上嘟嘟嘟地敲個不停。最讓人喜歡的是藍(lán)胸脯、白項鏈、長尾巴的喜鵲,只要它在樹枝上喳喳一叫,那天一定有好事,哪怕是遠(yuǎn)方親戚也要來一個。
在梨花開放時,雪白的花遮天陰地,蜜蜂嗡嗡地在花間飛來飛去。親戚朋友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我家欣賞梨花。梨花的開放是一夜之間的事,正如岑參所言:“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崩婊ㄩ_的那些天,梨園內(nèi)外會圍上很多人享受梨花的芳香,贊賞梨花的潔白。
夏天,當(dāng)梨樹坐果、小梨由玉米粒兒大逐漸變?yōu)楹L墓麅捍?、核桃大時,蟲子要爬上去咬噬它們。媽媽除了踩著梯子用手捉蟲以外,還在每棵樹的根部,用草木灰攪拌成糊漿,涂抹在樹根上,這樣蟲子就爬不上去了。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秋風(fēng)落梨”,那是全家最繁忙的季節(jié),也是最愉快的時節(jié)。親戚友鄰齊聚梨樹園,幫助我們家摘梨。摘梨時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每個梨摘下,裝筐。而且要區(qū)別大小、等次,按品質(zhì)種類分別放置。冬果梨剛摘下來,青里透黃,若摔在地上會碎成好幾瓣兒,梨汁滲一地。紅金蘋顏色鮮艷,尤其樹梢上向陽的梨像一顆顆火球格外絢麗。還有“晚家峽”、“十里鋪”麻酸梨,淡黃色綢子般的表皮上有許多小點(diǎn),像灑在上面的無數(shù)小星星。它不像冬果梨、紅金蘋那樣秤砣似的腚圓頭尖,而是球一般渾身滾圓,剛摘下時酸澀的味道會讓你打顫。存放半個多月變軟后,可以剝掉皮吃,咬一口,甜甜的、軟軟的、綿綿的,帶一點(diǎn)酒氣,特別爽口。它們都不能碰、不能磕,保持完好無損,才能存放一段時間。如果有磕碰一點(diǎn)的,或蜂叮鳥噬過的,媽媽就挑揀出來讓我們大飽口福。有的梨還未成熟就磕碰了、蟲咬了,媽媽又給我們煮著吃。上好的梨,除了相當(dāng)一部分出售外,還要送給許多親戚朋友、街坊鄰居。我們姊妹也經(jīng)常帶著同學(xué)到梨樹園來摘梨吃。在我們梨樹園旁邊建起長途汽車站后,常常有等車的客人隔墻偷摘。這樣的事兒如果被媽媽碰著了,媽媽并不責(zé)備他們,反倒客氣地讓他們從大門進(jìn)來,挑好的自己摘??匆姴缓靡馑挤瞪碜吡说?,媽媽也要叫住,摘幾個隔墻遞給他們。
我家的冬果梨皮子又脆又嫩,尤其霜降后,梨子就像涂了一層蠟,嫩黃的皮子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摘了后收藏在麥草鋪墊的框子里,使其“出汗”。立冬后再經(jīng)過三次晾曬,達(dá)到晶瑩剔透才算完成了梨子的貯存過程。到來年三月水果斷茬時,我們便有了保存完好的梨,很多人就都找上門來買。媽媽給他們最多兩斤。到農(nóng)歷四月,有些老人想吃梨了,或者是有些臨終的病人這時特別想吃梨了,上門來買,媽媽也只給他們一兩個。這也是我家的梨出名的原因之一。
在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在院子里又栽了一棵“八盤梨”,它比老“八盤梨”核小、皮薄,到來年三四月還肉嫩水飽,是存放時間最長的一個品種。一家人非常愛護(hù)珍惜它。掛果的第三年,累累果實(shí),剛同小孩拳頭大的時候,樹枝就像負(fù)重的老人一樣,彎腰駝背,吃力地垂著頭。父親像侍候老人一樣,找來了木棍子給它當(dāng)拐杖。在拐杖的支撐下,小孩拳頭逐漸長成大人拳頭,一個個喜笑顏開。我們眼瞅著一天一個樣兒的梨,經(jīng)常站在樹下,摸著看著像孩子面龐似的果實(shí),卻也舍不得摘一個嘗嘗,只有淘氣的弟弟經(jīng)常將低垂的梨過來啃一口,過去啃一口。媽媽用一根長竹竿,上面嵌一個鐵絲彎成的圓圈,用布縫制成摘梨的“插子”,把樹梢上被喜鵲或蜜蜂叮過的梨,小心地摘下來讓我們吃,喜鵲和蜜蜂叮過的都是最好的梨,那個甜蜜的味道啊,直滲心田。
真是“人一算,天一轉(zhuǎn)”。這一年,快到摘梨季節(jié)的一個傍晚,突然黑云密布,狂風(fēng)大作,一陣暴雨夾雜著冰雹襲來。媽媽奮不顧身跑出屋,用手去扶搖擺下垂的樹枝。然而梨樹的全部枝條都在暴風(fēng)雨中搖擺,梨不斷從樹上往下掉。我們姊妹幾個也跟著媽媽用木棍支撐樹枝。誰知,那稚嫩的樹枝根本支撐不住繁重的果實(shí)及狂風(fēng)暴雨的襲擊,只聽樹枝劈里啪啦不停地響,不少枝條折斷了。頓時,八盤梨像母親抱不住孩子一樣,一個個滾落在了用石子鋪過的地面上。又圓又嫩的八盤梨被暴風(fēng)雨摔打得稀巴爛。我們姊妹看著滲著汁躺在地上的梨,可惜地拾起來,掬在手心里,像吃奶一樣地吸吮著梨的汁液。那個甜蜜的味道使我們?nèi)鐕L到瓊漿玉液,而媽媽卻把梨捧在手里心痛地唉聲嘆氣,臉上掛滿了愁容,因為媽媽是要靠它維持來年青黃不接的日子啊! 暴雨過后,在晚陽的照射下,一抹彩虹在天空中舞起了彩練,妹妹一邊吮吸著梨汁,一邊高興地喊:“天降、天降!”在我們抬頭看彩虹時,媽媽突然喜出望外,給我們說:“這會兒,街道上一定有人也看‘天降’,你們把這些梨拿出去試一試,看能賣掉嗎?”我們姊妹三個各提了一籃子,直跑到縣電影院門口。有好多等著看電影的人正聚在一起看彩虹,看見我提著鮮嫩的、滲著汁液的“八盤梨”,一搶而空。他們一邊吃,一邊贊美摔破的梨真甜。兩個妹妹在戲場和街道上也都一會兒就賣完了。媽媽因暴風(fēng)雨造成的愁苦,被我們挽回的損失減少了一半。
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世事變遷,1974年,在城市規(guī)劃中,有三個單位在我們家的梨樹園里落成。從此,我們再也看不見芬芳的梨花,聽不見優(yōu)美的鳥語。到現(xiàn)在,凡吃過我家梨的人,當(dāng)拿著上市的新品種梨時,還經(jīng)常念叨“徐家梨樹園的梨就是好吃”。每逢同學(xué)相聚,他們還對我家的梨樹園記憶猶新。
我們家的梨樹園給我留下了溫馨、美好和永恒的記憶。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