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對我自己都有些可笑,不就是一只飛走的鳥兒嗎?倒讓我一時傷神落寞,不能自控,情緒好一陣都處在悲情之中。
這只飛走的鳥兒,是一只金絲雀兒,渾身披滿了黃燦燦的羽毛,在陽光下顯得很是耀眼,很多個時日,我都愛脧這只重金屬般惹眼的精靈,盡管她黃金般閃爍的光芒,常常刺得我不時閉合眼簾,但短暫的躲避之后,我還是愿睜開眼睛,去感受它那美麗的刺激。只要這種刺激存在,我的心就安然了,就定格在了一個對美的掌控之中。
鳥兒就棲息在彼樓與此樓之間的一棵柳樹上。這是一棵有點歲數(shù)的垂柳,它那瀑布般下瀉的枝條,懸掛于這些生硬的鋼筋水泥物體之間,似乎給城市多少帶來了一點水一般的溫情,人們都愿靠近它、親近它、擁有它。
鳥兒是半年前獨自飛來停在這棵樹上的。過了些時日后,它已逐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環(huán)境,決定在這里安家。它來回不停地飛翔著,不知從什么地方運來了一些不知名的草枝,在樹冠的頂部筑起了一個巢窠。一到晚上,它就住了進去,清晨,則踱出了戶外,停在枝頭上,啾啾的為城市唱起了美妙的晨曲。久居樓群的人,已漸漸習(xí)慣了這棵樹,這只鳥兒,這獨有的風(fēng)景。他們每天都能看到這棵樹,這只鳥兒。假如哪一天忽然看不到這棵樹枝條的擺動,聽不到這只鳥兒的鳴叫,他們的心中或許像缺了什么,很是失落。
其實,在兩年前,人們是大不必有這種擔(dān)憂的。這里原來是城市里的一塊綠地,都市里的村莊,草呀樹呀鳥呀在這里隨處可見。閑暇時,有情人相互依偎著,穿梭于樹林之間竊竊私語,老人們則湊成團兒,練著自己的把式,孩童們在草地上追逐嬉戲,歡快地尖叫,在這片綠色的世界里,人們盡情享受著自然的溫馨與惠賜。在這里,你看到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自然與人的美好情緣。
可是不久,神通廣大的房產(chǎn)大鱷們不知使了什么魔法,這里竟變成了房產(chǎn)開發(fā)區(qū)。這些草們、樹們、鳥兒們瞬間就不知了去向,代替它們的則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被這些幻覺般神奇變化弄昏了頭腦的人們,只有發(fā)呆的份兒,再也沒了對于綠色和自然最樸素的暢想。每天穿行于這些鋼筋水泥堆起的龐然大物之間,人們感到的多半是生硬與冷酷,而很難體味到溫馨的愜意了。
現(xiàn)在,這棵樹這只鳥兒,竟成了人們對于自然最后的信托了,善良的人們給樹圍起了護欄,給樹培土、澆水,兒童們還給樹貼上了“請勿吻我”的標(biāo)簽。似乎,人們在祈盼著這棵樹長生不老,只要樹在,就有綠色、就有鳥兒、就有生硬之中的溫情。
然而,最終,這只鳥兒還是飛走了,這棵樹也不存在了。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來了兩名工人,他們先是拆除掉了樹的護欄,然后抬來了一臺電鋸,接通了電源,電鋸對準(zhǔn)樹的根部就鋸了起來。聞訊趕來的小區(qū)居民想要阻擋,但小區(qū)的保安說,這塊地這棵樹是屬于老總的,誰也無權(quán)阻攔。于是人們就退縮了。有消息靈通人士說,老總要把這塊地建成小別墅區(qū)熱賣。在寸土寸金的城區(qū),老總當(dāng)然不會把這地閑置了。退縮在一邊的人們只有看著這棵樹被鋸伐,而無可奈何。
樹上的鳥兒,最初也感覺到了來自地面的威脅,因為隨著鋸齒對樹根的不斷深入,這棵樹也震顫起來。樹冠在不停地晃動,鳥兒驚懼的悲鳴著,從這支枝頭跳到那支枝頭,顯得很慌亂。電鋸繼續(xù)旋轉(zhuǎn)著,這棵樹就傾斜起來。這時,鳥兒才體會到了真正的危險已降臨,她已意識到了這里不再是她的家了。她是戀這個家的,因為她在這里已生活了許多時日了。但她必須離開,如果不離開,這里將會是她最后的墓地。鳥兒最終瞅了一眼這座她辛勤筑起的巢窠——她的家,扇動羽毛,撲嚕嚕地飛走了。金絲雀兒——一道閃爍的金屬光芒,格外耀眼,我閉合了一下眼睛。等我睜開眼,那強烈的刺激就沒了。鳥兒——一個美的精靈,就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隨之,那棵大樹也轟然一聲倒了,砸得人們心驚不已,大汗淋漓。
我不知道這只鳥兒去了哪里,哪兒是她的棲息之地。我在傷感之余,只是期冀這只鳥兒不再被逼得無處躲藏。它應(yīng)該有個家,一個簡單的家。
河及其他
其實,我注視這條河久了。正像人一生必須有自己該關(guān)注的事物一樣,我愛注視這條河。這是一條不大的河,也是一條默默無聞的河。它遠(yuǎn)沒有黃河那樣雄偉,也沒有臨近的涇河那樣馳名。它只是眾多的大河的一個支河,很不起眼,那些外鄉(xiāng)人一般是不會特別關(guān)注的。但這條河卻義無反顧地從家鄉(xiāng)的土地上穿過了,于是,它就成了一條故鄉(xiāng)的河,故鄉(xiāng)的人都熟稔它,鄉(xiāng)黨們會常常提起它。
河的兩岸是平川,川的邊緣又被山阻隔。爬上了山,你才會看到塬,塬是隴東特有的地形地貌——溝梁塬峁的一種。站在塬面上,視野就開闊多了,一望無垠的平原、麥地、村莊、頭頂上空浩淼無際的天穹,這些都使人的心情很暢亮。這種心情久居川道的人是很少有的。
當(dāng)年,我初中畢業(yè)后,簡單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行囊——一只黃軍用挎包,里面裝了幾本書,幾塊干糧,外帶一個印有毛澤東《長征》一詩的舊白洋瓷缸和一條白羊肚毛巾,就匆匆上路了。我是要到一百里之外的縣城去讀高中的。爺爺撐起一葉小木舟,把我從彼岸渡到了此岸。從此,我踏上了前往城里的路。當(dāng)我費了兩個時辰,氣喘吁吁地爬上山,我第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我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么開闊的視野,這么博大的空間!這種感覺是我在川里生活了十幾年時所沒有過的。我長出了一口氣,歡呼雀躍起來,我為我能進入一個新的世界而振奮。我最后看了一眼腳下的那條川,那條河,視野里變得模糊不清的爺爺,無限留戀地向縣城步行而去。
我再看到川,看到河,看到爺爺時,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爺爺還是那個爺爺,川還是那條川,河還是那條河,可我覺得這爺爺、這川、這河都有些陌生,與我記憶中的樣子相去甚遠(yuǎn)。我不禁有些失望,心也就沉湎于回憶之中了。
爺爺留給我童年的記憶大多是勤勉的,活躍的,永遠(yuǎn)律動的。漲河時,他拿一條大擼耙興奮地?fù)撇?水靜時他搖一葉小舟下河捉魚。他給河堤培土,他修渠引水灌溉;他教育我們要愛護河,不要向河里撒污物;他說河就是川里人的神,一點都不能玷污。為此,我們常常有些難以理喻。
川留給我童年的記憶大多是以綠為主色調(diào)的,綠的麥海,綠的玉米林,綠的瓜田,綠的樹林……這些綠譜成了一部綠色的奏鳴曲,在河水的滋養(yǎng)下,不停地奏鳴著,讓川里的人激動不已,更加勤勞。
河留給我童年的記憶大多是清澈的河水,河水底部浮游的草魚以及寬闊的河面。那時,河像一匹年輕的駿馬徹夜奔騰不息,勇往直前。兩岸的青山良田被河水滋潤得歡快地低吟,肩扛犁鋤的農(nóng)人們行走于青山綠水之間,感到無比的愜意祥和。
那陣兒,爺爺、川、河在我眼里就是一幅畫。這幅畫常讓我流連忘返,使我醉情于優(yōu)雅恬靜的田園風(fēng)光之中而難以忘懷。
而現(xiàn)在,這幅畫已經(jīng)不存在了。原因是,我注視這條河久了,注視河的同時,川及爺爺也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了,而視線之內(nèi)的這一切將我童年的記憶擊得粉碎。
河明顯的老了,不再年輕,不再英俊,它像一匹瘸腿的瞎馬,不知哪里是它要去的路徑。它跌跌撞撞,不斷地被阻隔,不時地被斷流,不停地改道。河面窄小了,河水細(xì)瘦了,它顯然沒有勇往直前的勇氣了。那些挖沙的,截流的,開工廠的……還在行動,而漂過來的油污使不再清澈的河水愈加污濁。河已經(jīng)沒有能力滋潤川了,川已失去了綠色的基調(diào),變得枯黃。聽說上游又開來了井隊,實施新的開發(fā)計劃。站在河岸邊的爺爺已啞默成一尊雕像了。他沒有加入到撈油的隊伍,沒有加入到挖沙的隊伍,也沒有加入到那些向河與川要效益的人群之中去。他不再勤勉,不再活躍,不再律動。他只是沉默著,一言不發(fā)。望著已變得陌生的爺爺,我想,此刻他也許在思考一個問題:河水不再清澈了,魚沒有了,我們將怎樣面對后輩兒孫?
而我,注視這條受傷的河久了,也就習(xí)慣了。只是看到童年記憶中已變得陌生的河、川及爺爺,我的心還是處于一種迷惘之中。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