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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套鞋的新娘

        2010-12-31 00:00:00
        飛天 2010年7期

        薛舒,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發(fā)表于《收獲》《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界》《上海文學》等雜志,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選刊》《作家文摘報》等刊物選載。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獲首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陽光下的呼喊》入選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2007年度排行榜。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散文隨筆集《馬格德堡日記》,長篇小說《殘鎮(zhèn)》。至今,共發(fā)表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一百五十余萬字。

        阿莫還沒嫁到唐家時,我就認識她了。那時候,阿莫剛和春明訂婚沒多久,見了陌生人還害羞。我跟著我媽到唐家去做人客,阿莫躲在春明房里不肯出來。唐秀寶拔高嗓門大聲喊她:阿莫,出來和客人打招呼啊!

        唐秀寶是阿莫未來的婆阿媽(滬浦東方言:婆婆)。唐秀寶叫了三次,阿莫終于把她高挑挑的身軀從房間里挪了出來。這個叫阿莫的大姑娘,梳了兩條很長很黑很粗的麻花辮,上身穿了一件紅白碎花的確良襯衫。唐秀寶踮起腳,湊到我媽肩膀上咬她的耳朵。她以為我聽不見,其實,那句帶著氣聲的悄悄話,我聽得很清楚:張會計,你看看,嘖嘖,看看伊的屁股,看看伊兩只“媽媽”(滬浦東方言:乳房),嘖嘖嘖……

        阿莫肯定也聽到了,臉上飛起兩團桃花紅,她低下梳著兩條麻花辮的腦袋,佝起圓滾滾的腰身,含胸站著,可還是藏不住胸前兩坨高聳的“媽媽”。

        那一回,是唐家請我媽吃飯,我媽領我一道去。我不曉得唐家為啥要請我媽吃飯,我只曉得做人客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不但有好東西吃,還可以逃避我舅舅每晚都要給我留的十道數(shù)學作業(yè)。

        后來聽我媽說,唐秀寶攀上我們家這門親眷,是有求于她。唐秀寶的女兒春燕,初中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又不肯去種田,她已經(jīng)在家里吃了三年白飯了,再這樣下去,就要嫁不出去了。所以,唐秀寶就來找我媽攀親眷了,她認為,我媽肯定有本事不讓春燕呆在家里吃白飯。可是我們家和唐家,又算是哪門親眷呢?

        那天,唐秀寶跑到我媽上班的五金電器商店,站在柜臺外面等我媽,一等就等了老半天。營業(yè)員小毛忍不住問她:唐秀寶,你立在這里已經(jīng)半個鐘頭了,你到底要做啥?

        唐秀寶笑笑說:我尋張會計。

        小毛很瞧不起這個矮得像侏儒一樣的女人,他皺了皺眉頭:你尋張會計可以,但你不要立在當門前,你這樣會影響我做生意的曉得嗎?

        唐秀寶身上背著一只沉甸甸的老布花袋(滬語:裝棉花的布袋),看起來倒像是老布花袋背著她。唐秀寶和老布花袋齊心協(xié)力地從柜臺正前方退到壁角落,她笑嘻嘻地對小毛說:我不影響你做生意的,顧客來了,我會幫你介紹的。

        唐秀寶這么說,小毛就有些生氣了:用得著你來介紹?要我們營業(yè)員做啥的?

        小毛最聽不得別人對他指手畫腳,除了他的師傅我媽張會計。小毛頂替他爺爺裝卸工老毛,才成了供銷社里的一名職工。他在電器商店當上營業(yè)員,實在很不容易。也不曉得小毛小學有沒有畢業(yè),總之來上班前,小毛的爺爺老毛給他惡補了好幾天功課。老毛拿出一張十元面額的鈔票,問小毛:這是幾塊?

        小毛一看,響亮地回答:十塊。

        老毛又拿出一張二兩的上海糧票:這是啥?

        小毛說:糧票。

        老毛點點頭:這張糧票,是多大的?

        小毛想了想,再次響亮回答:這張糧票是一碗小陽春面大的。

        老毛又拿出一張半斤的糧票:這是多大的?

        這一回,小毛想的時間有點長,不過他想了一會兒,還是回答出來了:這是一碗中陽春面加兩只肉饅頭大的。

        小毛曾經(jīng)用一張二兩的糧票在劉灣鎮(zhèn)上的川楊飯店里吃過二兩一碗的小陽春面;小毛還曾經(jīng)用一張半斤的糧票在川楊飯店里吃過三兩一碗的中陽春面,吃完陽春面離開飯店時,還帶了兩個肉包回家。小毛沒吃過四兩一碗的大陽春面,要是吃過,他一定會多一種認識糧票的方法。老毛就想:小毛這個男小囡,還是很聰明的,吃過一次陽春面,就記得一張糧票。不怪小毛不認糧票,怪只怪自家平常日腳沒有好好教他。

        那幾天,老毛把積累了一輩子的知識學問都教給了小毛。

        小毛終于頂替裝卸工老毛,進了劉灣鎮(zhèn)供銷社。照理,他應該繼承老毛的事業(yè),去裝卸隊做一名光榮的搬運工。可是小毛沒有他爺爺老毛那樣一副好身板,如果叫他去做搬運工,估計當場就會被貨物給反過來搬運了。小毛是個難題,不識幾個字,當然也不可能坐辦公室。幸好,小毛對人民幣、糧票、油票、肉票等等市場上流通的貨幣和票證相當熟悉,所以,供銷社主任就對我媽說:張會計,帶一帶小毛吧,讓伊到你店里學學生意。

        就這樣,小毛當上了營業(yè)員,成了我媽張會計的徒弟。老毛一高興,就請裁縫給小毛做了一件“嗶中”。我們劉灣鎮(zhèn)人,把嗶嘰料子中山裝叫“嗶中”。穿上了嗶中的營業(yè)員小毛,就變得“老嘎三四”(滬語:資格很老的樣子)起來,見了比他輩分大的,也直呼其名。不過,這一天他老嘎三四地叫矮女人“唐秀寶”的名字,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日后唐秀寶會變成他的丈母娘。

        柜臺的高度剛好及唐秀寶的肩膀,矮女人唐秀寶站在柜臺外面耐心等候著,一直等到一左一右推著兩輛腳踏車進店堂的我媽。我媽是個女強人,我媽當時擔任五金電器商店的負責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媽是經(jīng)理。那時候,還不流行叫經(jīng)理,人人叫我媽“張會計”。我媽是會計出身,我媽二十歲被分配到劉灣鎮(zhèn)供銷社工作,一來就當上了會計。所以,“張會計”的稱號一直持續(xù)到我媽退休。

        唐秀寶跟在我媽身邊,瘦黃的臉上堆滿了笑,說話聲混合在鏈條轉動的“噠噠”聲中:張會計,你來啦?張會計,要不要我?guī)兔Π?張會計……

        我媽根本沒工夫搭理她,我媽兩手分別扶著兩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的籠頭,沖柜臺內喊:小毛,來推腳踏車。

        穿著藏青嗶中的小毛,正背朝柜臺,捏著一面小鏡子摘下巴上的胡子。小毛自從當上營業(yè)員,就開始長胡子了。天曉得小毛在家待業(yè)的時候怎么就不長胡子。小毛的胡子一看就從來沒剃過,胎毛似的,軟綿綿、毛茸茸,一點硬度都沒有。我媽一喊,小毛就丟下小鏡子,沖出柜臺,接過我媽手里的腳踏車,往店堂角落里推去。

        我媽這才有空看一眼跟在她身邊的矮女人,她用一團回絲擦著手上的機油,氣喘吁吁地問:唐秀寶,你尋我?啥事體?

        我們劉灣鎮(zhèn),巴掌大塊地方,東街上爆米花的江老板放個屁,西街上代銷店的王寡婦就能聽到。不要說我媽認識唐秀寶,我都曉得,唐家宅里的矮女人叫唐秀寶。我媽說:唐秀寶,你尋我?啥事體?

        唐秀寶沒說啥事體,她把手伸進斜掛在身上的那只老布花袋里摸索著,然后,變戲法似的,一把抓出一只蘆花母雞,舉到了我媽面前。被困在黑暗中大半天的母雞因忽見天日而“咯咯”大叫了一通,仿佛是配合著唐秀寶,表達了它作為一樣禮物孝敬我媽張會計的誠意。

        那年月,世上還沒有“行賄”或者“受賄”這樣的詞匯,至少在我們劉灣鎮(zhèn)上,是聽不見這種詞匯的。最多,唐秀寶的行為可以叫做“拍馬屁”。我媽張會計當然是不喜歡吃馬屁的,但是我媽張會計不喜歡吃馬屁,卻喜歡喝雞湯,吃白斬雞,吃紅燒雞塊,準確地說,我媽張會計的男人老蘇,以及張會計的女兒蘇小雪,都是喜歡吃雞的。所以,那一晚,唐秀寶的那只蘆花母雞,就成了我們家的晚餐。我爸老蘇很能干,他把一只六斤重的母雞搞成了一雞三吃,雞腸雞心雞肝雞肫切成片用辣椒炒,叫“炒時件”;整雞煮了一鍋湯,雞撈出來切成塊,蘸醬麻油吃,那是著名的浦東名菜“白斬雞”;那鍋雞湯,放小白菜、粉絲,起鍋前撒點胡椒粉,鮮得來,眉毛都要落掉了。

        這天傍晚,我爸對我舅說:小弟,今朝就在這里吃夜飯吧。

        我舅正在給我講解一道一元二次方程題,我還是個小學生,他就開始教我初中數(shù)學。本來,我舅一直在云南做知識青年,后來,知識青年做膩了,他就跑回了上海。我舅還沒有結婚,當然沒有小孩,他把所有多余的精力用來教育我了。我舅每次給我講解數(shù)學題時,都要說一遍他百說不厭的那段話:人道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數(shù)學,是理化的基礎,所以,學好數(shù)學尤為重要。來,看看這道一元二次方程……

        正說到這里,我爸走進來,對我舅說:小弟,今朝就在這里吃夜飯吧。我去買瓶特加飯來,雞湯燉在爐子上,你看一下哦。

        我爸到西街上的王寡婦那里去買酒了。我舅怕雞湯燉壞,丟下一元二次方程,跑到廚房里,站在那鍋雞湯前,一刻都不敢離開。其實,雞湯怎么會燉壞呢?連我都曉得這個道理,我舅卻不曉得,我舅可真是個“書篤頭(滬語:書呆子)”。

        我爸很快拎著一瓶“特加飯”黃酒回來了,接下來,我媽就快手快腳地撤了我攤在桌面上的課本和練習簿,叫喚著:吃飯了吃飯了。

        我舅搓著兩只大手,方方正正的面孔上染著兩坨紅撲撲的色暈。他喜滋滋地看著桌上的白斬雞,眼睛里閃著亮晶晶的光芒。這種光芒,只有在他給我出了一道我用三天也解不出的題目時才會閃現(xiàn)。我便也喜滋滋地在心里罵了他一句:張仲人,書篤頭!

        那一晚,我們全家都很感激唐秀寶,尤其是我。是唐秀寶的蘆花母雞,使我們在這個平凡的日子里享受了一頓過節(jié)般豐盛的晚飯。唐秀寶的這只老母雞,還讓我舅跟著我爸喝得滿臉通紅,臨走他也沒想起來,那道一元二次方程還沒給我講解呢。

        就這樣,唐家成了我們家的親眷。唐秀寶說:張會計,以后,我們家春燕就認你做“過房娘(滬語:干媽)”了。

        我們吃了唐秀寶養(yǎng)的蘆花雞、麻毛鴨,吃了她自留地里種的青菜、茄子、辣椒,還吃了她自己腌的雪里蕻、臭冬瓜、咸鴨蛋……我們吃了唐秀寶不少東西,我媽總覺得不安,吃人家東西,不會是平白無故的。那天晚飯,我媽挖了半只咸鴨蛋在飯碗里,剛想吃,忽然想起什么,對我爸說:老蘇,這個唐秀寶,做啥要拍我馬屁?

        我爸呷了一口熊貓牌乙級大曲,咂了咂嘴,長得像列寧似的下巴朝天翹了翹:大概,伊想叫你幫忙弄張電視機票吧。

        劉灣鎮(zhèn)上擁有電視機的人家,大概不會超過十戶,整條南市街上,就我們家有一臺凱歌牌十二吋黑白電視機。我媽的電器商店,一年才進得到三五臺電視機,鎮(zhèn)上人家買電視機,是要憑票的。至于電視機票如何分配,那就全在我媽手里了。所以,來拍我媽馬屁的人真是不少,只不過,誰都沒有唐秀寶拍得殷勤。

        我媽畢竟是女人,容易心軟,她覺得,如果唐秀寶為了一張電視機票就請我們吃那么多雞鴨蔬菜,倒有些過意不去。再說,即使有電視機票,我媽也不會給唐秀寶的,排隊等電視機票的人多著呢,我媽可不是那種吃人家點東西就嘴軟的人??h供銷社已經(jīng)通知了,年底給劉灣鎮(zhèn)五臺電視機的額子,到目前為止,來我媽這里討電視機票的人已經(jīng)超過二十個。我媽按照慣例,給這二十人列了先后排名。排行第一的是供銷社主任,主任的兒子今年要結婚,新房里擺一臺電視機,那是很扎臺型(滬語:體面)的;排行第二的是劉灣鎮(zhèn)小學校長,校長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我媽說:再不給票子,校長的囡,肚子就要顯形了……排行第九的是五金廠車間主任,排行第十的是房管所出納員……排行十七的是肉莊里殺豬的許屠夫,排行十八的是裁縫鋪子的張師傅……這么排下去,一直排到二十,也輪不到唐秀寶。

        我媽嘆了口氣:哎,為了一張電視機票,犯得著嗎?老蘇,唐秀寶送來的咸鴨蛋,還有幾只?

        我爸又呷了一口乙級大曲,列寧下巴再次翹了起來:你這個女人,真是狗皮倒灶(滬語:小氣),你是想把吃剩下的咸鴨蛋還給人家?這個人情,你是還不清爽了,還不如請?zhí)菩銓毜郊依飦沓灶D飯。

        我媽皺了皺眉頭:不是我不歡迎,我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空請伊來吃飯?

        我爸呷完小酒盅里的最后一口酒,嘴角一抽,發(fā)出一聲愜意的“咝——”,然后翹著下巴說:那你去買樣禮品,送給唐秀寶好了。

        我爸的建議讓我媽緊皺了一頓飯工夫的眉頭終于展開了,我媽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當即從五斗櫥最上面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她每天雷打不動的記賬工作。我媽早已不做會計了,但她還保持著一名會計的良好習慣,家里的開支,她每天都要軋賬,五分蔥姜、八分粗鹽都要記下來,不軋到收支平衡,她是不肯睡覺的。這天晚上,我媽軋賬軋到很晚,她要預算出一筆用于購買禮品的開銷。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里連續(xù)不斷的算盤珠子撞擊聲:踢踏、踢踢踏踏、踢踏踢踏……節(jié)奏明快,聲音清脆。我聽了很久,聽得都快要睡著時,我媽才軋完賬。睡意朦朧中,我聽到我媽對我爸說:我算過了,下個月去掉日常開銷,留出三十只羊,買塊全毛褲料送給唐秀寶。

        我媽“窸窸窣窣”地脫衣服,嘴巴還不停地說:“早曉得要花鈔票,還不如不吃伊的雞鴨蔬菜。”

        我實在不敢相信,買一塊全毛褲料要三十只羊,山羊還是綿羊?全毛料子可真貴啊!要是把三十只羊身上的毛剪下來,織成料子,能織出多大的一塊布啊!仰面躺在床上,看著白石灰屋頂,我發(fā)現(xiàn),我們家屋頂?shù)乃膫€角上,有三個掛著透明的蜘蛛網(wǎng)。蜘蛛有那么多腿,要是給蜘蛛買塊全毛料子做褲子,那要多少只羊啊?這么想著,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下個月五號,我媽領了工資,我爸也領了工資。我爸和我媽的工資加在一起,有一百四十二塊。我媽從一疊鈔票里抽出一張十元紙幣遞給我爸:老蘇,這個月的零用鈿,你拿去。

        我爸接過十元錢,塞進襯衣胸袋,眼睛卻盯著我媽手里更多的鈔票:香煙漲價了,大前門吃不起了,只好吃飛馬牌了。

        我媽說:下個月再給你漲零用鈿,這個月要買全毛料子。

        我媽從那疊錢里又抽出三張十元紙幣,塞進自己口袋:三十只羊,明朝我就去布店剪料子。

        我忍不住叫起來:姆媽,羊哪能介便宜?一塊洋鈿就能買一只羊,買全毛料子太不劃算了,我們買羊回來剪毛,再織成料子好了,剪掉毛的羊,還可以殺了吃肉。

        我爸張開嘴,露出煙牙大笑起來:小雪,你舅舅每天教你做數(shù)學題,伊是哪能教的?你再跟著張仲人學數(shù)學,你也要跟伊一樣,變成“書篤頭”了。

        我知道,我爸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舅是書呆子。我爸的意見和我一樣,我得了我爸的支持,心里很得意。

        第二天,我媽說:唐秀寶這個人,真是黏,全毛料子倒是收下來了,不過,一定要請我們禮拜天去吃飯。

        我爸撇撇嘴,列寧下巴一翹,不屑地說:我是不會去的,你自家去好了。

        我媽一轉身,看見我站在邊上,就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點點頭說:小雪跟我去吧,十多歲的小囡,正好胃口大,領出去不吃虧。

        我爸就說:你這個人,真是算進不算出。

        我爸的這句話我也懂,意思就是我媽很摳門。

        周末,我媽張會計帶著那塊全毛料子,和小學生蘇小雪上唐家做人客去了。就是那天,我見到了阿莫。我見到了阿莫不算,我還聽到唐秀寶在我媽耳朵邊咬的那句話:張會計,你看看,嘖嘖,看看伊的屁股,看看伊兩只“媽媽”,嘖嘖嘖……

        我偷偷觀察紅著臉的阿莫,大辮子、圓面孔、白脖子……哎呀,她的兩只“媽媽”,真的很大呀,雖然紅白碎花的確良襯衣嚴絲合縫地罩住了她修長而渾圓的身體,可我還是看到阿莫的胸口高高聳起著,像兩座開著紅花和白花的山包包。不是小小的山包,是大大的山包。

        唐家的這頓晚飯,真是太豐盛了。我一眼就看見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擺在八仙桌的那一頭,我站起來伸筷子去夾,可夾不到,小菜太多了,鋪了一臺面。唐秀寶就叫坐在那一頭的阿莫把整盤糖醋排骨移到我面前,阿莫剛端著盤子站起來,春燕就把盤子從阿莫手里搶了下來,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往我碗里撥了很多排骨:小雪,吃吧,這一盤全是你的。

        春燕和唐秀寶一樣,黃臉,矮個,又瘦又小,站在那里,比八仙桌高不了多少,難怪我對她一點都沒注意,好像唐家沒有春燕這個人一樣。春燕搶走了阿莫正要端給我的糖醋排骨,我覺得有些對不起阿莫,就很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阿莫站在對面,還沒來得及坐下,她沖我一笑,笑得很好看,兩只大眼睛和兩條粗眉毛一起往兩側斜吊起來,就像《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又漂亮又英勇的樣子。

        我一邊啃排骨,一邊看著對坐的阿莫。阿莫的麻花辮簡直像兩條黑蟒蛇,又粗又亮;阿莫的劉海撇成八字形,像舞臺上撩開的兩片幕布;阿莫吃東西的時候,嘴巴不張開,只微微嚅動,很斯文的樣子;阿莫的身體靠著八仙桌,她的“媽媽”頂?shù)阶肋吷狭恕?/p>

        兩個月后,春燕就到鎮(zhèn)辦絲綢服裝廠里去上班了。原來,唐秀寶攀上我們家這門親眷,讓春燕認我媽做“過房娘”,不是想問我媽討電視機票,而是為了請我媽幫忙給春燕找工作。我媽說:怪不得,我想也是,一張電視機票,哪能值介多雞鴨蔬菜?既然吃了人家的東西,那就只好幫人家想想辦法了。

        我媽手里最值錢的就是電視機票,后來,又有了洗衣機票、冰箱票,這些時髦的電器,都是我媽店里的商品。我媽把這一年的五張電視機票,分派給了她排行榜上的前五名。我媽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其實,她手里每次都會有一張機動票。這一回,她就把機動票給了絲綢廠的廠長。我媽很少動用她的人際關系,為了春燕,她動用了。準確地說,為了我們吃掉的那些蘆花雞、麻毛鴨,我媽也拍起了人家的馬屁。

        春燕成了我媽的“過房囡(滬語:干女兒)”后,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做人客。春燕工作解決了,沒忘了恩人張會計,每次來,她都會帶來自家種的蔬菜或者養(yǎng)的雞鴨。她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也不是“有事有人,無事無人”的人。這兩句話,是我媽說的。

        每次春燕背著沉甸甸的老布花袋踏進我們家的門,我都誤以為是唐秀寶來了。一樣的齊耳短發(fā),一樣的矮冬瓜身材,一樣的黃瘦臉。湊近了看,就不一樣了,春燕的黃瘦臉像一只剛摘下的長南瓜,唐秀寶的黃瘦臉像一只三個月前摘下的長南瓜,一個飽滿,一個皺皮疙瘩。不管是新摘的南瓜還是儲存了很多日子的南瓜,總之像南瓜,就不會好看。我喜歡白白嫩嫩的阿莫,我不喜歡黃黃瘦瘦的春燕

        雖然我不喜歡春燕,但我喜歡春燕斜背在身上的那只老布花袋。春燕一進我們家的門,黃臉上的小眼睛就笑成了兩條縫,人還沒站定,手已經(jīng)伸到掛在身上的老布花袋里去了。接下來,就是令我滿懷期待又焦急萬分的半分鐘,春燕會從老布花袋里摸出什么來呢?這可真是一只魔術袋啊!為了這只魔術袋,我對春燕的態(tài)度也好了許多。要是春燕從魔術袋里摸出來的是青菜、蘿卜、茄子,我是不會給她笑臉的;她摸出的是雞蛋、芥菜餅、黃金瓜,我就給她一點點微笑。有一次,她摸出了一條湖藍色的真絲百裥裙,我就讓她和我緊挨著坐在小板凳上,一起看一本新買的連環(huán)畫《紅樓夢》。我還給她講解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系,我說:賈寶玉是老太太的寶貝孫子,林黛玉是老太太的寶貝外孫囡,他們兩個要好了,你曉得啥叫“要好”嗎?

        春燕一臉狐疑地回答:我曉是曉得的,要好就是軋朋友(滬語:談戀愛)。不過,一個是老太太的孫子,一個是老太太的外孫囡,他們是親眷,哪能可以軋朋友呢?

        那天我的耐心很好:古時候的小姐,是不可以走出家門的,不出家門,伊就碰不到別的男人,碰不到別的男人,伊就沒辦法和別的男人軋朋友,伊就只好和自家屋里的男人軋朋友了。

        春燕若有所悟地看著我:哦——還好,我們不是古時候的小姐。

        我首肯春燕的意見:嗯,是的,還好,我們不是古時候的小姐。

        我們頭碰頭,湊在連環(huán)畫上,一直看到賈寶玉和林黛玉軋上了朋友,可是又冒出了一個薛寶釵。這一回,春燕聰明地猜到,薛寶釵也想和賈寶玉軋朋友,春燕就有些氣憤了:薛寶釵真不要面孔,人家好好的,伊倒跑來插一腳。

        我的耐心還沒有用完:薛寶釵也是小姐,也不可以走出家門,家里的男人,就只有賈寶玉,叫伊跟啥人去軋朋友?

        就這樣,十歲的蘇小雪和二十歲的春燕并肩坐在小板凳上,看起來就像兩個小學生在看連環(huán)畫。最后,故事發(fā)展到賈寶玉揭開林黛玉的紅蓋頭,發(fā)現(xiàn)林妹妹變成了寶姐姐。春燕的憤怒終于爆發(fā)出來,她從小板凳上“騰”一下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要是讓我碰到薛寶釵,我當場給伊一記耳光!

        我仰著脖子看春燕,她站著,我坐著,這樣她就比我高出很多,我的腦袋正及至她的臀部,她黑色咔嘰褲子的屁股,就在我眼前,我看得清清楚楚。春燕的屁股真小,小得撐不滿褲子,她的褲子,就像一條掛起來晾著的抹布,皺巴巴、空蕩蕩的。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阿莫,一想到阿莫,我就偷偷看了一眼春燕的胸口。我發(fā)現(xiàn),春燕和阿莫是完全不一樣的,阿莫的胸口有兩座高聳的山包包,春燕的胸口是壓路機剛開過的柏油馬路,她沒有阿莫那樣的“媽媽”。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胸口,真是太不幸了,我的胸口,居然和春燕一樣,也是壓路機剛開過的柏油馬路??晌疫€是一個小孩,我媽說,小姑娘一到十五歲,就發(fā)育了。春燕已經(jīng)二十歲了,怎么連“媽媽”都沒有呢?她有沒有發(fā)育過?等我十五歲的時候,我會和春燕一樣,依然是壓路機剛開過的柏油馬路呢,還是會像阿莫那樣,胸口長出兩座山包包?

        這么想著,就聽見門口有人問話:張會計在屋里嗎?

        身穿藏青嗶中的小毛,手里托著一個報紙包,畢恭畢敬地站在我家門口。他沖我笑了笑,腦袋一伸,掛著兩撇八字胡的臉,就伸到了門檻里邊:小雪,你姆媽,張會計在嗎?

        我沖著房間里喊:姆媽,姆媽,小毛來了!

        小毛的兩條腿跟在八字胡后面,進了我家的門檻。小毛的胡子已經(jīng)留得蠻長了,雖然并不濃密,但畢竟像胡子了,小毛這個人,看上去就成熟了許多。

        我媽趿著拖鞋從房間里出來,嘴里還在哼《梁山伯與祝英臺》:“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欽佩……”兩只玫瑰紅塑料拖鞋響亮地敲啊敲啊,敲到了房門口:小毛來啦,夜飯吃過了嗎?尋我啥事體?

        小毛把托在手上的報紙包遞給我媽:張會計,夜飯我吃過了,這是我爺爺叫我拿來的,剛燒熟的珍珠米(滬語:玉米)。

        小毛嘴巴在跟我媽說話,眼睛卻看著春燕。春燕站在小板凳邊,三分鐘前,她剛宣布過要給薛寶釵吃耳光,因為氣憤,她的臉是紅彤彤的,原本黃剌剌的皮膚,就不怎么黃了。小毛運氣很好,第一回見到春燕,就不是又黃又瘦又干癟的春燕,而是粉紅臉、尖下巴,嬌嬌俏俏的春燕。

        我媽接過小毛的紙包,開始動手打開。小毛也太考究了,包了好幾層,我媽一張一張地剝報紙,我在心里數(shù)著,一、二、三,一直數(shù)到第五張,才見到六個黃澄澄的玉米棒躺在一堆螞蟻似的黑字中,一股熱氣飄了出來。我半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真香啊!

        我的注意力轉到了玉米上,我已經(jīng)沒心思和春燕一起看《紅樓夢》了,春燕很知趣地對我媽說:寄娘(滬語:干媽),天夜了,我要回轉了。

        春燕把已經(jīng)空了的老布花袋背上肩膀。這空檔里,小毛一直站在邊上,一只手摸著嘴唇上的兩撇八字胡,另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很無聊地抖抖左腿,又抖抖右腿,左右腿輪著抖啊抖的,這樣子,就像那些吃飽飯沒事干站在街上看西洋鏡的二流子。這會兒,小毛摸著胡子對我媽說:張會計,我也要回去了,爺爺還等我的。

        我媽看看小毛,又看看春燕,說:那好,小毛你用腳踏車送送春燕,去唐家宅那條路太黑,沒有路燈,你車子踏得慢一點。

        小毛說:好的,張會計,那我們走了。

        說完,小毛賊兮兮地藐著春燕說:走吧?

        小毛摸著嘴唇上的八字胡,轉身向門外走去。小毛的這個動作,看起來就好像在掩嘴偷笑。春燕低著頭,跟在小毛后面,兩人一前一后,跨出了我家的門。

        我抓起一個玉米,一邊啃,一邊看著小毛和春燕的背影,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嘴巴一張,這念頭就變成一句話,被我說了出來:春燕和小毛“軋朋友”去了。

        我媽白了我一眼:瞎三話四,小囡家,懂啥叫“軋朋友”?以后不許亂講。

        放寒假了,我舅摩拳擦掌地對我說:小雪,我給你多出幾道數(shù)學題吧,雖然寒假里不用上學,但功課是不能荒廢的。

        我說:老師給我們布置了老多老多寒假作業(yè)啊!

        我舅兩手一攤,很無奈又很輕松地說:不用擔心,我給你訂一個學習計劃,把時間充分利用起來,功課就不會來不及做了。

        我咬著右手手指:我的手生凍瘡了。

        我舅的目光投向我的手,手指被我咬得紅通通的,好像真的生了凍瘡。我舅卻并沒有上我的當,他說:那更要多動動手,讓血液流動起來。叫你外婆給你織一副絨線手套,叫你姆媽買個熱水袋,凍瘡就不會發(fā)作了。

        我真討厭我舅,他在云南做知識青年,不是好好的?干嘛回來?回來了也沒工作。我媽說,我舅是黑了戶口跑回來的,沒戶口哪能找到工作?大概,他是把教我做數(shù)學題當成他的工作了。我沒去過云南,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舅有一張在云南拍的照片,他穿著一件沒有領章的軍裝,站在一棵葉子很大的樹邊,那棵樹上,吊著好大好大的一掛香蕉。我舅說,那就是香蕉樹。我盯著照片數(shù)香蕉,數(shù)了好多遍,都沒辦法數(shù)清那一掛香蕉到底有幾只,我猜,肯定超過一百只??粗掌茵捦偎?滬語: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舅怎么那么傻?頭一抬就能摘到香蕉的云南不呆,偏要呆在上海,上海有啥好?又種不出香蕉。我問我舅:舅舅,你干嘛要回上海?云南不是蠻好嗎?

        我舅說:云南那地方,苦啊!

        我舅真是貪心,有香蕉吃還苦?上次,隔壁阿三家問我媽討一張電視機票,阿三爸爸從上海買了一串香蕉送來,我媽把香蕉掛在籃子里,香是香得來,可就是不給我吃。后來,我媽把香蕉孝敬外婆了。我忍不住問我舅:舅舅,你在云南,是不是一天到晚吃香蕉啊?

        我舅咧開嘴笑了笑,又癟了癟嘴,像要哭的樣子,不過沒有哭出來,他的臉就變成了一張又像笑又像哭的尷尬臉了。我舅沒有回答我在云南是不是一天到晚吃香蕉,但我斷定他是不肯告訴我,他怕我說他懶,他在云南過得那么好還黑了戶口跑回來,不上班,光在家里睡覺,要不就來我家給我出數(shù)學題,不是偷懶是什么?我沒有拆穿我舅的陰謀,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長大后,我要去云南吃香蕉,吃很多很多,就站在我舅照片上那樣的一棵香蕉樹下,摘一個,吃一個,想吃就伸手摘。哎呀,真是饞死人了,我要去云南!

        快過年了,小年夜那日,我們家照例要請外公、外婆、舅舅等親眷來吃頓飯。今年,我們家多了一門親眷,唐秀寶一家,也成了我媽的邀請對象。我媽對唐秀寶說:叫阿莫也來吧,春明和伊已經(jīng)訂婚了,伊就是你們唐家的人。

        那天下午,我們家熱鬧得簡直翻了天,里里外外三間房,坐滿了人客。我舅這個“書篤頭”,簡直人來瘋,都要過小年了,還當場給我出了三道數(shù)學題:小雪,這三道題,你要是做出來,今朝舅舅給你發(fā)壓歲鈿。

        我心想:你哪來鈔票發(fā)壓歲鈿?你又沒工作。

        可我沒敢說出來,家里的人客都散落在各個房間里,沒有人來解救我。外公外婆坐在大房間里,和唐秀寶夫妻倆閑聊;春燕在廚房里幫我爸媽擇菜洗刷;春明搬了一只小矮凳,坐在我家那臺凱歌牌十二吋黑白電視機前,傻不愣登地抬著頭看電視。他把阿莫扔在一邊,也不管人家。阿莫站沒地方站,坐沒地方坐,就只好跑到我邊上,坐下來看我做數(shù)學題。

        我低著頭,在紙上煞有介事地涂涂寫寫,像在動腦筋。我眼角的余光,卻注意著阿莫紅藍格子棉襖罩衫的身影:寬寬的下擺、圓圓的腰身、高高的胸口……我忍不住抬起頭,看阿莫垂在肩膀上的兩條烏黑的粗麻花辮,麻花辮的上端,是阿莫的腦袋,和夏天比起來,阿莫的臉更加白嫩水潤了,下巴也稍稍有些尖了,大眼睛和濃眉毛還是往兩側斜斜吊起,這一回,不像李鐵梅了,像誰呢?對,像薛寶釵,像那本連環(huán)畫里的薛寶釵,春燕要給她吃耳光的薛寶釵。

        我舅敲敲桌子:小雪,不要東張西望。

        我趕緊低下頭假裝做題,其實,我的心思早就飛得很遠,我聞到了廚房里飄來的五香牛肉味,我聽到我爸請我媽批準今天喝那瓶藏了大半年的竹葉青,我還聽到電視里正傳出《霍元甲》的片頭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哪一樣都比數(shù)學題更吸引我。阿莫悄悄提醒我:小雪,別開小差了,快做吧。

        說完,阿莫從我的鉛筆盒里拿出一支筆,也在紙上涂寫起來。我舅坐在桌子對面翻報紙,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沒作聲,又低下了頭。差不多半小時過去了,三道題,我半道都沒做出來。我舅放下報紙,臉上笑得簡直像開了花:小雪,做不出來吧?

        我舅看我做不出題,高興得兩眼放光,接下來,他就可以冒充老師,給我講解題目了。我撅著嘴,垂著眼皮,一點也不想聽他給我講數(shù)學題,我要和阿莫一起看連環(huán)畫,我要把連環(huán)畫上的那個漂亮姑娘指給她看,我要告訴阿莫,她長得像薛寶釵。

        我舅咳了咳嗓子,照例開始了那段講了一百遍的開場白:人道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數(shù)學,是理化的基礎,所以,學好數(shù)學尤其重要。來,我們來看看……

        “舅舅,你看看,我做得對不對?”阿莫把她剛才拿去涂寫的紙推到我舅面前。

        我舅被阿莫打斷,嚇了一跳。他滿臉疑惑地看了阿莫一眼,又低下頭,看阿莫的紙。一分鐘后,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阿莫。我舅的眼睛里,就飛出了五彩星星般的光芒。

        “阿莫,你是叫阿莫吧?你,什么學歷?”我舅眼睛里的五彩星星一顆顆射到了阿莫身上。阿莫臉一紅,低下頭:我哪里有啥學歷?小學畢業(yè)后念了一年初中,就回家種田了。

        “哦,可惜了可惜了,你腦子很聰明,三道題里你做對了兩道,你不上學真是可惜了?!蔽揖搜劬锏奈宀市切亲兂闪嘶疑脑旗F,有些迷迷蒙蒙,“那你,現(xiàn)在做啥工作?”

        阿莫笑瞇瞇地輕聲說:沒啥工作,就是種田。

        我舅不再作聲,他眼睛里的灰色云霧越來越深,幾乎變成了烏云。阿莫卻說:舅舅,還有一道題我沒做出來,你給我們講講吧?

        我舅烏云密布的眼睛重新一亮,他看著阿莫:你種田,又不用學數(shù)學,還要我講解做啥?

        阿莫咧嘴笑:好玩嘛,不曉得答案,心里難過的。

        我舅也笑出來:哈,那好,我就給你講講。

        我舅只顧給阿莫講題,把我忘了,我一邊偷笑,一邊悄悄溜進房間。我搬了一張小矮凳,坐到春明旁邊?!痘粼住愤€在播放,春明抬著頭,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霍元甲》快播完時,我爸進來對外公說:爹爹,準備開飯了,今朝吃點老酒吧,有竹葉青。

        我跳起來就往外跑,我要在我舅發(fā)現(xiàn)我溜掉之前,趕快回到座位上。我急里忙慌地跑出去,撞翻了一把椅子,弄出很大的聲響,可我舅根本沒發(fā)現(xiàn)我,他占了我的座位,他和阿莫兩人并排坐著,背脊對著我,他們還在做數(shù)學題。阿莫專注地看著我舅手里移動的筆,不斷地點頭。我伸長脖子,想看看他們做了幾道題,可他們挨得很近,兩人中間幾乎沒有縫隙,我都要把脖子伸斷了,還是看不見紙上的字。

        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想給他們來個惡作劇,讓他們嚇一跳。我悄悄湊到他們耳邊,學著我媽說話的腔調,張嘴大喊:開飯啦!開飯啦!

        這兩個人,像是忽然從夢里驚醒一樣,猛地跳了起來。我舅的眼珠子定泱泱地看著我,仿佛認不出我是誰。阿莫低著頭,臉紅得像一只熟透的番茄。我拍手跺腳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不再挨得那么近了,我終于看清楚攤在桌上的紙,上面已經(jīng)不是剛才的三道數(shù)學題,而是更多的、我從來沒見過的題目。

        過完年,就是元宵節(jié),正月十五要鬧元宵,我們劉灣鎮(zhèn)一年一度的廟會,也開始了。朝陽廟外的東市街上,早已搭起了油布棚,掛起了紅燈籠。廟會上,有私人擺的攤位,也有供銷社各家商店出的攤。我媽也去出攤了,我媽的攤位是廟會上的鳳毛麟角。別人家賣的,是土特產(chǎn)、處理零料、削價陳貨,或者議價糧油。我媽的攤位,賣的是電燈泡、腳踏車、半導體、無線電。最吸引人的,是我媽的攤位上,還有一臺正在播放的電視機。雖然是黑白的,而且才十二吋,但已經(jīng)很出挑了。買東西的人和不買東西的人,都擠在柜臺前看電視。不過,這臺電視機是樣品,我媽說,做做招牌,想買?沒貨。

        我媽的攤位可真是太熱鬧了,暗綠色的油布棚下,人們擠在長條桌圈成的柜臺邊看西洋景。那些黑的白的半導體收音機里,一會兒傳出“嘰嘰嘎嘎”、“嘀嘀嗒嗒”的電波和雜音,一會兒又出來一陣陣“哇啦哇啦”的唱歌聲和“嘰里咕?!钡恼f話聲。我媽站在柜臺里面,給顧客挑選商品,收錢找錢,又轉身吩咐小毛和別的店員拿這拿那,忙得手腳不停。電視機在她身后的柜子上高高地播放著,看電視的人圍了一大圈。

        我們家有電視機,我不稀奇看電視,可我還是擠在人群的最前面。我當然也不買東西,我媽攤位上的東西,小孩子是買不起的。我口袋里有一塊錢,是我爸給的,逛廟會哪能沒錢?要在平時,一塊錢可以買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一塊錢可以買十包魚皮花生,可以買五瓶橘子水,可以買二十只洋泡泡,可以買一大盒水彩筆……可是在廟會上,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一塊錢肯定是不夠的。逛了一圈,還是沒舍得把這一塊錢花出去,最后,逛到我媽攤位上,我就干脆不走了。我擠在人群里,看那些顧客腆著臉拍我媽馬屁,聽他們夸我媽:張會計真能干,張會計會調收音機,還會裝腳踏車……要是遇到一位面熟的鄰舍,就會拍著我的腦袋說:咦,這不是張會計的囡嗎?你到你姆媽攤頭上來幫忙做生意啊?

        那時候,我就感到驕傲極了,就好像這個攤位是我們家開的。

        廟會要持續(xù)三天,這才是第一天。我從上午一直逛到下午,晚上又去看燈,看完燈,我又回到我媽的攤位上。夜涼了,顧客少了很多,小毛坐在柜臺里的一條長凳上,腦袋一磕一磕的,打起了瞌睡。

        我媽發(fā)現(xiàn)了我:小雪,天這么夜了,還不快回家去!今夜我在這里困覺,攤位要值班的,跟你爸講一聲。

        我媽說完,又對小毛說:生意做得差不多了,小毛,你早點回去吧,今朝我和王大梅值班,明朝你和陳師傅值班。

        小毛得了我媽的令,就說:張會計,那,我先走了哦。

        小毛說完,拍拍屁股站起來,一只手撐住柜臺,一躍,跳出了攤位。小毛剛才還在打瞌睡,這會兒精神好得倒像剛起床的樣子了。他搖擺著身體,神氣活現(xiàn)地朝東市街通明的燈火深處走去。我不想走,我說:姆媽,夜里我也在這里困覺好不好?

        我媽橫了我一眼:女小囡家,不可以困在外面。

        我頂嘴:那你也是女的,為啥可以困在外面?

        我媽舉起手,做了一個要打我的手勢:我是大人!快回家,再不走,當心我給你“吃生活(滬語:揍)”!

        我媽嚇唬我,她才不會真的給我“吃生活”呢。不過,我媽說不讓我睡在攤位上,我就肯定睡不成,我只好轉身,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們家在南市街上,東市街走到尾,一折角,進南市街,再走六七分鐘,就到家了。燈會結束了,逛街的人少了,但大多數(shù)攤位還沒收,燈火還很亮。我磨蹭著,一路東看西看,準備花掉我爸給的一塊錢。我花了一角錢,買了一串油炸臭豆腐。我舉著臭豆腐,一邊吃一邊走,走到街角上,我又花了一角錢,買了一大團棉花糖。剛把嘴巴湊到大棉花團上,就聽到拐角口牛肉粉絲攤的油布棚里,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上趟那道題目,我還是解不出,到底用設X的方法呢,還是直接計算?”

        “你真用功啊!你這樣用功,我都要不及你了?!?/p>

        “你又要瞎講了,我怎么能和你比啊?”

        ……

        我咬了一口棉花糖,抬眼朝牛肉粉絲攤里看去。天啊!我看到了我的書呆子舅舅張仲人,我還看到了紅藍格子棉襖罩衫的阿莫。他們坐在油布棚下的桌邊,他們的面前,放著兩碗牛肉粉絲湯,還在冒熱氣呢。他們怎么會在一起?他們不僅坐在一起,還一起吃牛肉粉絲湯。誰請客?我舅沒工作,他沒錢。那么就是阿莫請客了?阿莫很有錢嗎?要不就是為了請我舅教她數(shù)學題?這真是太讓人氣憤了!

        我舅和阿莫手里都捏著筷子,可他們只顧湊著腦袋說話,忘了吃牛肉粉絲湯。我舅說:“現(xiàn)在,我都要先備好課,才能給你講解題目了。”

        阿莫:“你不要老說我好,我有什么好,不過是一個農民?!?/p>

        “照這樣下去,你通過自學,都可以參加高考了?!?/p>

        “真的?能嗎?”

        “能!”

        ……

        一只大黃狗帶著兩只小狗寶,在牛肉粉絲攤里兜來兜去尋食。大概我舅的褲腿上有牛肉湯的香味,大黃狗鉆到桌子底下,大膽地把嘴伸到我舅的褲腿上。我舅一抬腿,踹了大黃狗一腳,大黃狗“嗚嗚”叫著退后了好幾步,小狗寶跟著大黃狗,也退到了后面。

        我遠遠地看著我舅和阿莫,大黃狗和它的小狗寶也遠遠地站著,安靜而耐心地看著我舅和阿莫。我沒有大黃狗的耐心,我還在生氣呢。我舅本來只教我一個人做數(shù)學題,阿莫插了一腳,現(xiàn)在,我舅倒像是她的舅舅了。我默默地下了決心,以后,我不打算再喜歡阿莫了,我就喜歡春燕,不喜歡她,以后見到我舅,我也不想叫他舅舅了,我就叫他“書篤頭張仲人”。

        大黃狗側身躺在地上,肚子上釘著兩排紐扣似的“媽媽”,兩只小狗寶趴在大黃狗跟前,腦袋埋在大黃狗的肚子上。小狗寶們正在吃奶,大黃狗的“媽媽”真多啊!簡直是“蔚為壯觀”。這個成語,是上學期語文課上教的,用在大黃狗身上,我覺得很恰當。

        夜風吹來,吹得我手里的棉花糖顫顫巍巍、東倒西歪,吹得大團棉絮一樣的糖霧好像隨時會融化掉,吹得我肚子里泛起一陣陣酸酸的味道。我張開嘴,狠狠咬了一大口棉花糖,拔腿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把牛肉粉絲攤位丟在了身后,把書呆子張仲人丟在了身后,把紅藍格子棉襖罩衫的阿莫丟在了身后,把東市街殘留的喧嘩丟在了身后。

        拐進南市街,世界就安靜下來,路燈有一盞沒一盞地亮著,暈黃的燈光彌散開來,卻只照到底下的一小塊地面,整條南市街,依然陷在黑暗中。

        走過暮紫橋時,我把吃了一半的棉花糖朝橋下暗涌的川楊河扔去,竹棍帶著一團白煙霧,悠悠地飄下去,慢慢地,消失在了黑暗的河道里。河水發(fā)出緩慢沉穩(wěn)的流動聲,“嘩啦啦、嘩啦啦”。我伏在麻石橋欄上往下看,什么也看不見,岸邊一幢幢低矮的平房匍匐在夜色中,黑暗的河水、黑暗的橋洞,還有橋洞邊兩株黑暗的柳樹……我踩著重重的腳步,橡膠底棉鞋撞擊著麻石橋面,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準是橋面上的石板松了。

        下到暮紫橋的最后一個臺階,“咯噔、咯噔”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我干脆停住腳步,橡膠底棉鞋安靜地立在一塊穩(wěn)定的石板上,“咯噔”、“咯噔”,聲音沒有停下,到底是什么東西?好像是從橋洞里發(fā)出的,是野狗?野貓?這么想著,忽然,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嬉笑,是女人的笑聲:嘻嘻——

        天啊!是落水鬼!而且是個女落水鬼!我媽說過,不可以到橋洞去玩,那里有落水鬼。落水鬼最喜歡小孩子,看見你在橋洞里,它就伸出毛茸茸的手,一把握住你的腳,把你拖到水里去。

        我渾身的毛孔全部張開了,一股寒意霎時彌漫全身。我立定的雙腳忽然撒開,向橋下狂奔起來。南市街的麻石路上,響起一串急迫凌亂的、帶著回音的腳步聲。為什么會有回音?是落水鬼追上來了?我跑得更快了,那時候,我是多么希望擁有一雙翅膀啊!那樣我就可以飛起來,落水鬼就追不上我了。我飛跑著,幾乎哭出來,可是,可是身后的腳步聲,依然緊追不舍。我真的要哭了,我一邊跑,一邊張嘴呼救起來:爸爸——

        “小雪,小雪,等等我!”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是女聲,很熟悉的女聲。我認識這個女聲,不是落水鬼,我剎住腳,轉過身。遠遠的路燈下,春燕搬動著兩條短腿,一忽亮一忽暗地,向我跑來:小雪,等等我啊,做啥跑介快?

        我氣壞了:春燕,你,你做啥追我?

        “我又沒追你,是你在跑啊!”春燕終于站在了我面前。

        “天介夜了,你做啥還不回家?”我氣哼哼地問。

        “我,逛廟會,逛晚了。寄娘在家嗎?”昏暗的路燈光下,我看出來,春燕的臉好像有點紅。

        “姆媽值班,不在家。”

        “那,我跟你一道回去,今夜就困在你家好不好?”春燕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我被橋洞下的落水鬼嚇得魂都要掉了,春燕愿意跟我一起回家,當然好。我點點頭:好,那你就困我的床好了。

        我們并肩往回走,春燕走在我旁邊,比我還矮了幾分,她問我:小雪,剛才你在暮紫橋上,有沒有聽到聲音?

        我連忙點頭:有的有的,落水鬼的聲音,嚇死我了。

        “落水鬼的聲音?我哪能沒聽到?”春燕瞪大眼睛,黑暗中,眼白一閃一閃。

        “我就是聽到了,開始是敲石板,‘咯噔、咯噔’,后來還笑了,‘嘻嘻’一聲,我聽得很清楚的,肯定是個女落水鬼?!蔽蚁朊枥L得更具體一點,可我聽到的只有這些了。

        我們繼續(xù)走在南市街的石板路上,有幾塊鋪街的麻石松動了,我們的腳底下,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整個世界,回響著此起彼伏的“咯噔、咯噔”。路燈有的亮著,有的壞了,石板路上,聚集著東一簇、西一簇的光暈。我看看春燕的腳,又看看自己的腳,不知道剛才暮紫橋下的聲音究竟是落水鬼發(fā)出的,還是我們的腳步聲。

        快到家門口了,我看見了我家亮著燈火的窗口。春燕忽然停下,問我:小雪,你覺得小毛這個人,哪能樣?

        我大聲說:不曉得!

        說完,我拉起春燕的手,向著我家那一窗明亮的燈光,飛奔而去。

        這天晚上,春燕和我一起,睡在了我的被窩里。以前我一直不喜歡春燕,我喜歡阿莫,可是今夜,我看見阿莫和我舅一起在廟會上吃牛肉粉絲湯,我就決定不喜歡阿莫了。我知道,沒有人規(guī)定阿莫和我舅不能在一起吃牛肉粉絲湯,但張仲人是我的舅舅,不是阿莫的。張仲人這個“老面皮”(滬語:厚臉皮),阿莫請他講數(shù)學題,他就去吃人家的牛肉粉絲湯。難道,他也要做阿莫的舅舅不成?怪不得,怪不得小年夜那天之后,我舅就沒來過我家教我做數(shù)學題,原來,他去教阿莫了。

        既然決定不再喜歡阿莫了,那我就喜歡春燕吧。春燕的臉挨著我的腦袋,她鼻子里的呼吸吹到了我的耳根邊,癢癢的,很難受。我翻過身,把背脊對著她,她很不均勻的呼吸,就吹到了我的后腦勺上。她肯定還沒睡著,我聽到,她急促的呼吸里,還帶著一兩聲輕輕的、憋不住的笑聲。我背對著她,悶聲悶氣地說:春燕,以后我就和你好,我和你做最好的朋友吧!

        “好,我們就做最好的朋友吧?!贝貉嘁婚_口,我的后腦勺就受到了一股更強勁的熱風的襲擊,“可是,小雪,你為啥忽然要和我做好朋友了?”

        我回答不出,就說:不告訴你。

        “告訴我吧,你告訴我了,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要不要聽?”

        我心動了,翻過身,又把臉對著她。春燕猶豫了一小會兒,說:“不過,你要保證,不許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p>

        “好,我保證,那你也要保證?!?/p>

        “嗯,我也保證?!?/p>

        春燕保證完,就催我:“好了,你快講吧,你講完了,我再講?!?/p>

        我肚子里的話,早就迫不及待地要溜出嘴巴了:剛才,我看到阿莫和我舅,在廟會上吃牛肉粉絲湯。

        春燕怔了怔,忽然“吃吃”笑起來:就因為這個,你要和我做好朋友?這算啥道理啊?

        我自知理虧,可還是嘴犟:就算就算!

        “你沒講實話,那我也不告訴你我的秘密了?!?/p>

        “不告訴就不告訴,我還不稀奇聽呢?!蔽乙毁€氣,一個翻身,又把背脊給了春燕。

        我說不想聽,春燕又反過來拍我馬屁:好好好,算你有道理。你轉過來,我告訴你。

        我就知道,春燕是很想把她的秘密告訴我的。我再次翻身,剛把臉對著春燕,她就問:小雪,你覺得小毛這個人,哪能樣?

        剛才在路上,春燕已經(jīng)問過我這個問題,現(xiàn)在她又提起小毛,我就想到在廟會的攤位上,小毛撐著柜臺,輕輕一躍跳出柜臺的樣子。我說:“小毛很靈活的,介高的柜臺,伊一跳,就跳出去了?!?/p>

        春燕說:你曉得,小毛跳出柜臺后,去哪里了?做啥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到春燕的呼吸格外急促,一個念頭在我心里忽然閃過,我脫口而出:春燕,你和小毛在“軋朋友”!

        春燕腦袋一縮,被窩里傳出悶悶的聲音: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是軋朋友。

        “軋朋友”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見過那本叫《紅樓夢》的連環(huán)畫里,賈寶玉和林黛玉在一起,不是寫詩,就是讀那本叫《西廂記》的書……這么想著,我舅和阿莫挨得很近、兩顆腦袋湊在一起做數(shù)學題的樣子,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有些發(fā)呆,春燕推了推我:小雪,你說說看,啥樣子才算是軋朋友?

        我想了想,問:小毛和你在一道,有沒有看看書、寫寫詩、做做數(shù)學題?

        “沒有,小毛,伊,剛才,伊帶我鉆橋洞了?!贝貉嗤掏掏峦碌摹?/p>

        原來橋洞里的落水鬼是小毛和春燕,我差一點驚叫起來,不過我沒有叫出來,要是叫出來,春燕肯定不愿意說下去了。

        “我說橋洞里有落水鬼,我怕。小毛說,假的,不用怕。伊就領我下去了?!?/p>

        我想象著,小毛拉著春燕的手,鉆到了黑洞洞的橋墩下面,然后,他們會在橋洞里干什么呢?

        “橋洞里真黑啊!我說我不想進去了,小毛說,黑才好,黑就不會被人家看見?!?/p>

        我無聲地聽著,我的眼前,是暮紫橋下的橋洞里,兩個被黑暗隱沒的黑影子。

        “接下來,伊就,伊就……”春燕的手在被窩里摸索,她摸到了我的手,輕輕抓住,然后,我的手,就被拉到了她的胸口,“伊,伊就摸我這里了……你說,這算不算軋朋友?”

        我的手掌,正覆蓋在春燕小小的胸脯上,我的腦海里,卻跳出了阿莫,和阿莫胸前兩座高聳的山包包。我無法回答春燕的話,我輕輕伸展了一下我的手指,手指就很清晰地觸摸到了春燕胸前的山包包。春燕的“媽媽”實在太小太小了,她怎么能和阿莫比?阿莫,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阿莫,我已經(jīng)決定不喜歡她了,可她總是不由地鉆進我的腦子,趕都趕不走。

        “小雪,你睡著了?”春燕拉了拉我蓋在她胸口上的手。

        我一把抽回手,氣咻咻地說:“小毛笨得要死,小毛不認得糧票,伊只曉得陽春面和肉饅頭,小毛是飯桶?!?/p>

        春燕肯定被我嚇著了,她沒有再問我她和小毛算不算軋朋友,她仰躺著,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翻過身,自管自睡了。

        唐秀寶背著老布花袋又來我家了,這一回,她從花袋里摸出來的有:一條火腿,兩條上海牌香煙,還有四瓶老酒,一盒椒鹽雞仔餅。唐秀寶的戲法變得越來越好了,香煙和老酒我不喜歡,火腿我無所謂,最愛雞仔餅,因為雞仔餅,我差不多要愛上唐秀寶了。我滿心歡喜又假模假樣地坐在桌邊做功課,我知道,唐秀寶和我媽說一會兒話,就會背著空花袋回家。她只要一走出我家的門,我就可以打開那個漂亮的盒子,我就可以吃到雞仔餅啦。

        我媽說:唐秀寶,你做啥每次來都帶東西?以后不要帶,你老帶東西來,叫我哪能好意思?

        唐秀寶仰望著我媽:一點小意思,張會計不要放在心上。

        我媽說:春燕在絲綢廠里做得好不好?我跟車間主任打過招呼的,我說春燕是我的過房囡,活做得不熟練,多教教伊,不要為難伊。

        唐秀寶黃臉上盛開出菊花一樣的笑紋:是哦,春燕做得蠻好,蠻好的。

        唐秀寶每次背著老布花袋到我們家來,一定是有事求我媽,可今天,她卻東家長西家短地說了很多廢話,就是不說正事,直到我媽提起阿莫:唐秀寶,你家春明,和阿莫啥時候可以結婚了?我等著喝喜酒呢。

        唐秀寶的笑臉一抽,臉上原本綻放的菊花,就收攏了一些,變成一朵即將枯萎的菊花了。唐秀寶枯菊花一樣的臉對著我媽:張會計,我就是要和你談這樁事體。前兩天,阿莫跟春明講,要解約。

        我不懂什么叫解約,我看到我媽詫異地瞪大眼睛:都訂過婚了,為啥要解約?

        唐秀寶嘴角一抽,露出一個苦笑:阿莫講,春明不要求上進,沒有理想,跟春明在一道沒共同語言。阿莫講,伊要參加高考。

        “這算什么理由?就這原因,要解約?”我媽好像不相信。

        我有點明白“解約”的意思了,阿莫看不起春明,阿莫要和春明吹。我媽不相信,可我信,阿莫要參加高考,肯定是我那個“書篤頭”舅舅張仲人的主意,上次在牛肉粉絲攤上,我聽到他跟阿莫說過。我低頭劃拉著筆,草稿紙被我劃出了好幾道破口。

        唐秀寶苦著臉:張會計,你看,這個阿莫,中了什么邪?你幫我做做伊的工作,聽講,近段辰光,阿莫老去尋你家兄弟補習數(shù)學。

        我媽坐在凳子上的屁股頓時彈起來:阿莫去尋仲人補習數(shù)學?

        唐秀寶滿臉惆悵:張會計,你去叫小雪舅舅做做阿莫工作吧,阿莫愿意聽伊的話。

        我媽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下決心似地說:好吧,我去尋仲人,你放心,你討媳婦等于我討媳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媽很少說這樣的話,我媽是在向唐秀寶保證什么。唐秀寶千恩萬謝地走了,臨走,我媽要她把禮物帶回去。唐秀寶不肯,和我媽又是推又是搶的。最后,唐秀寶拗不過我媽,只好揀起一堆禮物中的那個漂亮盒子:張會計,你的心意我明白,這樣吧,我把這個拿回去,別的,無論如何你要收下。你要是不肯收,那你就是嫌貶(滬語:嫌棄)我。

        唐秀寶把雞仔餅塞進了老布花袋,唐秀寶轉身出了我家的門,唐秀寶消失了,雞仔餅跟著她一起消失了。雞仔餅一消失,我就開始恨唐秀寶,恨我媽張會計,恨我舅張仲人,恨阿莫,我不明白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們合起來讓我吃不到雞仔餅。

        晚上睡覺前,我聽到我媽對我爸說:仲人這個小赤佬(滬語:小鬼),真是昏了頭,啥人不好惹,去惹唐秀寶的毛腳媳婦,這不是叫我坍臺(滬語:丟臉)嗎?

        我爸大概要睡著了,聲音有些發(fā)悶:伊惹人家了嗎?你有啥證據(jù)?事體還沒調查清爽,不要亂講。唐秀寶很會來事,假惺惺叫你做工作,伊還不是要讓你曉得,你兄弟勾引伊的毛腳媳婦嗎?

        我爸平常日子,老要嘲笑我舅是“書篤頭”,這種時候,我爸倒幫著我舅說話了。

        我媽嘆了一口氣:我看伊是中邪了!唉!要說,仲人歲數(shù)也不小了,是該尋個對象成家了。可是,伊沒工作,啥人肯嫁給伊?

        我爸沒有回答,一絲嘯叫從我爸嘴里吹出來,緊接著,鼾聲隆隆響起。我爸睡著了,我忍不住想笑出來,我喜歡我爸,我發(fā)現(xiàn),我爸比誰都討我喜歡??墒且幌肫鹞揖撕桶⒛矣珠_始發(fā)愁。

        我舅已經(jīng)好久沒來我家了,他真的不愿意再教我做數(shù)學題了嗎?我爸我媽對他那么好,有了阿莫這個學生,他就不管我了,我舅真忘恩負義!阿莫呢?阿莫真的要參加高考嗎?她要是考上大學,會不會真的不愿意嫁給春明了?要是這樣,唐秀寶就要恨死我舅了,唐秀寶恨我舅,肯定要連帶著恨我媽,以后,唐秀寶就不會背著老布花袋給我們家送禮來了。想來想去,我就覺得問題是有些嚴重了,唐秀寶要是和我們絕交,損失最大的,還是我們家。

        第二天,我媽把唐秀寶送來的火腿、香煙、老酒,裝在一只大袋子里,去了一趟唐家宅。我媽要把這些禮品送還給唐秀寶,這些禮品里沒有我最喜歡的雞仔餅,我就一點也不覺得心疼。

        傍晚,我舅來了。這是過完年后,我舅第一次來我們家。前段日子我舅老不來,我總是想起他,今天他一來,我又開始擔心,擔心他又要給我出數(shù)學題。

        我爸說:小弟,來啦!

        我舅點點頭,坐了下來。他沒注意我,更沒有像以前那樣,一進門就問我功課是不是做好了。我悄悄看一眼我舅,發(fā)現(xiàn)他那張原本寬寬闊闊的四方臉,現(xiàn)在瘦得兩頰凹陷了,白森森的面皮上浮著一層灰暗的塵土,看起來像個病人。我媽說他中邪了,我看他是真的中邪了,我心里悄悄嘀咕:書篤頭張仲人中了邪,還會不會給我出數(shù)學題呢?

        我媽喊:吃夜飯了,小雪。

        我爸擺上炒好的菜,倒上酒,和我舅面對面坐下。今天的菜很好,肉糜燉雞蛋,辣椒炒干絲,紅燒獅子頭,大概是我爸特意為我舅要來吃飯才做的。我端著一碗飯,磨磨蹭蹭地,劃了半天也沒劃下去半碗,我媽就沖我兇著臉吼:小雪,快吃,吃好到房間里去做功課。

        我說:功課老早做好了。

        我媽眼珠瞪得像電燈泡:叫你快點你就快點,當心“吃生活”。

        我媽真粗暴,動不動就要給我“吃生活”,我鼻子一酸,扔下飯碗,沖進房間。我狠狠地碰上房門,眼淚差一點滾出眼眶。我才不要聽他們說話,哼!我不聽也知道他們要說什么。

        我打開電視機,八頻道正播《排球女將》,小鹿純子學會了新招,晴空霹靂,翻個跟斗再扣球,太神了。很快,我就被電視劇迷住了,我就把我爸我媽和我舅忘了。我爸我媽和我舅也忘了我,我閉著房門,翹著二郎腿,舒舒服服地看《排球女將》。我們家買回這臺電視機的時候,我媽就給我規(guī)定了,平時不準看電視,星期六晚上才可以看。今天的運氣真是太好了,我要謝謝我舅,因為他,我媽把我忘了,我才有機會看到小鹿純子。

        《排球女將》終于播完,九點多了,我媽也不來催我睡覺。我關掉電視機,輕手輕腳走到房門口,我聽到我媽在說話:仲人,你也要替我想想的,要是阿莫真的跟了你,我還有面孔在劉灣鎮(zhèn)街上走?

        我爸說:小弟,不要想不通,女人多得是,叫你阿姐給你介紹一個,要尋就尋居民戶口的,你要是尋個鄉(xiāng)下人,結婚后養(yǎng)個小囡,也要報農村戶口。

        沒有我舅的聲音。

        我媽又說:你自家還沒有工作,戶口都還沒報上。你不立業(yè),哪能成家?你將來拿什么去養(yǎng)家?

        我爸說:小弟,我曉得你愛才,阿莫用功,人也不錯,不過,已經(jīng)許配了人家的,我們插一腳,不作興的。

        ……

        我爸和我媽輪番說話,就是聽不見我舅的聲音,我舅啞了。大人說話其實不好聽,我聽了一會兒就困了,我想睡覺,我的眼皮重得要打架啦,可我還沒洗臉洗腳。我拉開房門:姆媽,我要困覺!

        我媽站起來,去廚房提開水壺。我偷偷看我舅,書呆子張仲人端端正正地坐著,瘦臉通紅,像一只干癟的紅辣椒,面前的酒杯已經(jīng)空了。我媽在廚房里喊我爸:老蘇,煤爐哪能熄了?你剛才沒加煤餅?

        我爸趕緊站起來,一邊往廚房跑,一邊拍腦袋:哎喲喲忘記了,我來點火油爐燒水,我來我來。

        我舅呆坐著,垂著眼皮看桌上的空酒杯。我覺得我舅很可憐,我有點心疼他,我想安慰安慰他,我不想看見他這么難過。我就趴到桌邊,嘴巴湊到他耳根,輕聲說:舅舅,不要怕,你說過的,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數(shù)理化那么好,你不用怕的,哦!

        我舅抬起頭,深深凹陷的眼睛血紅血紅的,接下來,我就驚恐地看到,兩顆很大很大的眼淚豆豆,從他的眼睛里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我舅哭了!我從來沒見過大男人哭,我舅一哭,我的鼻子也跟著酸起來:“舅舅,不哭?!蔽也恢涝鯓觿裎揖?,我舅害得我也想哭了,我伸出手替我舅擦臉頰上的眼淚豆豆,“舅舅,不哭了哦!”

        我舅抓住我蓋在他臉上的手,哽咽著說:小雪,幫舅舅一個忙,告訴阿莫,一定要參加高考,一定要考上大學。

        我拼命點頭:哦!舅舅,我曉得了,我明朝就去尋阿莫,我會告訴伊的!

        春天來了,柳樹兒發(fā)芽了,池塘變綠了,燕子飛回來了,唐秀寶背著老布花袋又來我家了。唐秀寶說:張會計,又要勞煩你了,你幫忙做個媒吧,去小毛家里跑一趟,春燕這個小賤貨,肚皮大了。

        我們劉灣鎮(zhèn)人,把懷孕叫“大肚皮”,還沒結婚肚皮就大起來的女人,叫“不要面孔”。我努力想象著又瘦又矮的春燕挺著大肚皮的樣子,她個子比我都矮,她很瘦,她那個扁平的肚子,能裝下一個小娃娃嗎?她胸口那對“媽媽”,小得像男孩子,她要生出一個小娃娃來,能給小娃娃喂奶嗎?我猜肯定不能。

        唐秀寶說完,就等著我媽發(fā)表意見??晌覌尯孟駥μ菩銓氂行┎淮姡覌屟蹫踔榭粗旎ò?,冷笑了兩聲,慢吞吞地說:呵呵,春燕倒蠻有本事的嘛,肚皮都大了,還要做啥媒?拎只包裹,直接搬到人家屋里去過日腳好了。

        唐秀寶“嘿嘿”訕笑著:是啊是啊,我的面皮都給伊坍光了,也不曉得他們是啥辰光開始的。不過,事體到了這個地步,只好快點把婚事辦掉了。媒人么,是規(guī)矩,不可以沒有的。張會計,幫幫忙吧。

        我媽繼續(xù)搭架子:我從來沒做過媒人,做不來的,你去請別人吧。

        唐秀寶的菊花臉越發(fā)枯萎了:小毛是居民戶口,我們家春燕是農村戶口,張會計你是小毛的師傅,你要是去做媒,小毛家會給你面子的。

        我媽架子很大,唐秀寶求了她好一會兒,她才勉強答應下來:我去小毛家跑一趟是可以的,不過我話講在前頭,人家要是不答應,我也沒辦法。

        我媽松口了,唐秀寶菊花臉上的笑紋展開了幾絲。

        我媽果然去了一趟小毛家,還帶去了唐秀寶出錢買的禮品。小毛的爺爺老毛一聽我媽的意思,就明白他的孫子長本事了。小毛原來只認得陽春面和糧票,后來小毛學會了做營業(yè)員,現(xiàn)在,小毛還要給老毛養(yǎng)重孫子了。老毛一高興,嘴唇上的白胡子一根根都豎了起來,二話沒說,當場答應了這門親事。我媽張會計出馬,哪有辦不成的事?唐秀寶特地上門感謝我媽,這一回,她從老布花袋里摸出的東西,是塑料紙包裝的兩塊小小的黑轉頭。我媽一看,就叫起來:哎呀唐秀寶,這是山東阿膠吧?這可是稀奇貨,我哪能好意思收啊?

        山東阿膠讓我媽松了臉皮,對唐秀寶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唐秀寶綻開菊花臉:張會計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報不完,應該的應該的。

        春燕要結婚了,婚禮定在五一勞動節(jié)。還有一個令我吃驚的消息,春明和阿莫也要結婚了,也是五一勞動節(jié),這一天,唐秀寶要把她的兒子和女兒的婚事一起辦掉。唐秀寶是這么跟我媽說:一道辦掉算了,免得夜長夢多。春明和阿莫,訂婚已經(jīng)一年了,也該給他們辦掉了。

        我媽點點頭:也好,這樣省得你操兩回心。那你還需要啥?電視機票?我能給你搞到一張,給春燕還是春明,我就不管了。

        唐秀寶的菊花臉開得簡直像塊揉搓過的花布:張會計,難為你還想著這事。我考慮過了,電視機就給春明了,春燕想要電視機容易,小毛在你手下做,早晚會有電視機的。

        我媽說:那好吧,我再想辦法給你搞臺落地收音機,這樣你也不用對哪個偏心了。

        我媽這么慷慨,唐秀寶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唐秀寶一走,我就問:姆媽,阿莫嫁給春明后,還考不考大學?

        我媽臉一沉:小囡家,關心介許多做啥?

        這些日子,我舅一直沒來我們家,我也很久沒做我舅給我出的數(shù)學題了。那天我舅在我們家喝醉了,我舅哭著求我?guī)兔?,讓我去找阿莫。第二天放學后,我沒回家,我跑了一里路,去了唐家宅,我等在唐秀寶家門外一叢茂密的枸杞籬笆后頭,我想,要是阿莫去他們家,我就可以截住她了。

        我看見扛著鋤頭提著一捆青菜的唐秀寶走過去了,我看見春明推著腳踏車過去了,我還看到春燕邁著短腿步履匆匆地過去了,一直到天快黑了,我也沒見到阿莫。我就這樣一連五天等在唐秀寶家門外,我相信,只要每天等,總有一天會讓我遇上阿莫的。第五天是周末,那天天氣有點涼,唐秀寶從自留地里回去,經(jīng)過枸杞籬笆時,一陣冷風吹過,我的鼻子很不爭氣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我被唐秀寶發(fā)現(xiàn)了。她驚叫起來:小雪?你在這里做啥?

        我跳起來沖出枸杞籬笆,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我在捉野貓(滬語:躲貓貓)。

        我沒有完成我舅給我的任務,那些天,我只要一閉眼,腦子里就全是我舅血紅的眼睛里掉出兩顆很大很大的眼淚豆豆的可憐樣子。我在心里默默呼喚阿莫,阿莫啊,你為啥老不來呢?你在哪里呢?

        五一勞動節(jié)到了,我媽帶著我去唐家宅喝喜酒。那天,唐秀寶家真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中午時分,穿著一套咖啡色西裝、胸口戴著一朵大紅花、打扮得像個勞動模范的春燕,被依然留著兩撇小胡子的新郎小毛接走了。我觀察了一下春燕的身材,沒看出她的肚子有多大,只是春燕好像胖了一些,原本又瘦又矮的人,前所未有地,顯得有些肉嘟嘟。我聽到看熱鬧的女客人竊竊私語:看看伊的面孔,長出蝴蝶斑了。三個月了吧,肚皮還看不出,面孔上倒顯出來了。

        什么叫蝴蝶斑?我再細看春燕的臉,果然,窄小平坦的顴骨兩頰,飛著兩攤褐色的斑。原來,女人有沒有懷小孩,不是看肚皮,是看臉蛋。

        中午的小高潮過去后,客人們就耐心地等待著下午真正的高潮的來臨。阿莫,一想到阿莫,我的心就“突突”亂跳。這半年,我沒見過阿莫,不曉得她是胖了還是瘦了,不曉得她那兩條麻花辮還是不是像原來那樣粗壯黑亮,不曉得她現(xiàn)在更像李鐵梅還是更像薛寶釵……

        不知什么時候,天空壓上了一層厚厚的黑云,看起來像要下雨??腿藗兗娂娬f:辦喜事的日腳,千萬不要落雨啊!

        三點一過,就有跑腿的人傳來話說,新娘剛出門,大概半小時能到。唐秀寶連忙進房間,換了一套干凈衣裳,她要做新婆母了,她要站到門口的土路上迎接她的新媳婦了。天色卻越來越沉暗下來,黑云越來越重,空氣里的水分越來越多。客人們紛紛說:哎呀,千萬不要落雨啊,新娘子剛要上路呢。

        老天才不管你唐秀寶家在辦喜事呢,老天才不管你新娘要不要上路呢,老天從來就自管自的。大雨終于“嘩嘩”地澆下來,天空卻忽然變得亮堂起來,仿佛一場大哭之后,掃卻了陰云的人臉??腿藗兗娂娬f:哎呀,有財有勢(滬語:“水”發(fā)“勢”音),這雨落得好啊!大吉大利啊!

        下雨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這些大人,好話壞話都由得他們說去了。是不是,人長大后,就有隨便說話的權利了?雨下得很大,阿莫已經(jīng)出門了吧?她淋到雨了嗎?我抬頭看著屋檐上連珠似淌下的雨水,默默地為阿莫擔憂著。

        唐秀寶顯然沒料到會下雨,擺在家門口場地上的雞鴨魚肉都淋濕了,她指揮著一大群唐家親眷手忙腳亂地搶收。正在這當口,跑腿的人大喊著從雨中沖進來:來了來了,快快快,準備放“高升(滬語:爆竹)”!

        就有安排好的人,捧著大爆竹和幾掛小鞭炮跑到了門口??腿硕紨D在門口的屋檐下看熱鬧,我也擠在人群中探頭看那條在雨幕中水霧蒙蒙的土路。可我根本看不見,簇擁的人頭和肩膀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上跳了兩下,視線依然無法穿透人墻??晌疫€是聽到了一記沉悶的爆竹聲,然后,我看到一團紅紙色在半空中爆開,碎裂成幾段,瞬間,冒著白煙紛紛跌落下來,沖進了遠處的泥漿地。接下來,遲遲聽不見第二響爆竹??腿藗兤咦彀松?潮了潮了,點不著了。接著,零零落落地響起小鞭炮的炸裂聲,響幾下,停下,又響幾下,好像臨死的人在掙扎著說話,隨時有斷氣的危險。

        唐秀寶的新衣服已經(jīng)被淋得透濕,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頭沖進雨中,向土路走去。五分鐘后,土路上的大隊人馬,終于水淋淋地擁擠而來。我搜尋著人群中的阿莫,阿莫在哪里?看到了,我看到阿莫了,阿莫走過來了。

        阿莫穿著一套深藍色西裝套服,阿莫瘦了,西裝穿在她身上癟塌塌的;阿莫的胸口別著一朵大紅花,和春燕一樣,是勞動模范開慶功大會時戴的那種大紅花;阿莫的“媽媽”變小了,原來高聳在胸口的兩座大大的山包,成了小小的山包;阿莫粗壯黑亮的麻花辮不見了,她燙了一個短波浪頭,淋過雨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看上去,像老奶奶戴的黑絨線帽;阿莫低著頭,雨水從劉海上一顆顆滴落,滴到她的鼻尖上,那些水滴,仿佛是從阿莫的眼睛里掉出來的,怎么滴也滴不盡。

        阿莫被人群簇擁著走過來了,阿莫離我越來越近,與我擦身而過的當口,我張開嘴,輕輕叫了一聲:阿莫!

        阿莫沒理我,阿莫頭也沒抬,阿莫被兩個女人駕著兩條胳膊,很快擠過去了。也許是我沒叫出聲,我只是在心里叫她。阿莫低垂著腦袋,抬起腳,跨進了唐家客堂的門檻。我看到,阿莫的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高幫套鞋,西裝褲的褲腳塞在鞋幫里,套鞋的幫口上,沾滿了黃色的泥漿。

        我從來沒有見過穿著套鞋結婚的新娘,無論怎么看,我都看不出阿莫是在結婚。她怎么是一個正在舉行婚禮的新娘呢?她明明是一個剛插完秧回家的農民。

        我撒腿追過去,我扒開人群擠到客堂門口,我沖著阿莫的背影大喊一聲:阿莫!你不考大學了?

        所有人都驚詫地把目光射向我,唯獨阿莫,依然背朝著門口,沒有回頭。

        我被我媽拖出了人群,拖到了屋外。這一回,我媽真的給我吃“生活”了,我媽的巴掌打到我臉上時,我嘗到了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原來,雨的味道,是那么咸那么咸。

        一年以后,春燕和小毛抱著一只黃不黃紅不紅的瘦猴,來我們家做客。這只瘦猴,就是從春燕肚子里鉆出來的小毛的兒子。瘦猴真會哭鬧,瘦猴也真容易餓,在我們家呆了一個多小時,春燕就撩開衣襟給瘦猴喂了三次奶。春燕一點也不害羞,她很大方地露出她的“媽媽”, 它們幾乎整個地展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我看到瘦猴的小嘴咂著春燕葡萄干似的奶頭,那對“媽媽”還是那么小,一點也不像飽含著乳汁的樣子,怪不得瘦猴總是餓得哭。春燕能用這么小的“媽媽”把瘦猴養(yǎng)大嗎?

        一年以后,我舅考上了浙江大學。我舅這回可真的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我舅離開劉灣鎮(zhèn)去杭州時,我和我爸媽一起送他到火車站。我舅站在月臺上,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雪,好好學習,以后,一定要參加高考,一定要考大學。

        可我依然向往著我舅曾經(jīng)呆過的那個叫“云南”的地方,我歪著腦袋問:舅舅,杭州有香蕉樹嗎?

        我舅笑了,我舅笑著回答我:杭州沒有香蕉樹,杭州有小核桃。

        我仰望著我舅,一縷陽光在他的鼻梁上跳動,一閃、一閃,閃得我眼睛都花了。

        火車啟動了,綠色的長龍呼嘯著離開站臺,向遠方射去。那時候,我在想,要是阿莫也參加高考,是不是,她就可以和我舅一起去杭州吃小核桃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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