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秀才,不是遠去的古人,他的名字叫康永樂,是小山村里很能寫字的一個剛過花甲之年的人。
說起他的學歷,只能算是高小,他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那年鎮(zhèn)上小學畢業(yè)。本來可以進入鎮(zhèn)小學代帽初中班,只因那年頭興的不是通過考試錄取,興的是上面分給名額,貧下中農推薦。小山村的貧下中農舉手推薦了他,可是上面沒有給小山村分來名額,代帽初中班就讀不成。從此他也就沒有出過村,卻又是小山村唯一的一個高小畢業(yè)生,村民們就叫他秀才。
小學畢業(yè)回到小山村,想想自己也是貧下中農的后代,讀書也不是往后靠的人,可是連代帽初中都讀不了,他還是傷心了一陣子。后來一個堂兄說,別難過了,你還是我們村的秀才呢,學校去不成那就自己讀,小伙子哭什么。從此,每逢一到街子天,他就趁到鎮(zhèn)上趕街的機會到小學校里向老師借書,一面參加勞動掙工分,一面就在燈下讀書。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也讀了幾本書。有一次同老師交談,他告訴老師他要把村子里的事記下來。老師說:“你應當早就把它們記下來,說不定也許對你還有用?!?/p>
從此,他把想的看到的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就記下來。那年春天他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寫進了省里一家報紙上,從此他的名字頻頻出現在報刊雜志上,雖然都是反映山村小鎮(zhèn)的短文短章,卻也受歡迎。在鄉(xiāng)人心中報紙是個神圣的地方,而在上面寫文章的人那就更神圣了,他成了小山村、小鎮(zhèn)的名人。因此,人們不叫他的名字,就直接叫他康秀才。當年鎮(zhèn)上小學校五年級的學生,寫的作文,一個也沒有沖出小鎮(zhèn)。學校請他來教五年級的語文課,他來了學生們圍著他又說又笑,他也很認真負責,成績一個勁地長,到統(tǒng)考時學生作文在全縣得了第一。學校就寫報告把他由代課改為合同制老師,有關方面說他只是一個高小畢業(yè)生,沒有小學畢業(yè)教小學的先例,并要學校立即辭退他。離開學校那天,學生們舍不得他走,校長更是舍不得他,說放著這樣的秀才不用,有些人真是有眼無珠。校長難過地對他說:“我經過很多努力,最終是寡婦婆娘睡覺——上邊沒人,我一個小學校長有什么用,對不起你啊康秀才。”他沒有難過,哈哈一笑說:“校長你不要難過,到哪里還不是穿衣吃飯,就是不要誤了孩子們才好?!?/p>
回到小山村,他沒有閑著,白天盤田種莊稼,晚上就讀書寫字,他還是一次次把自己的名字寫上了報紙雜志,也收到了一張張匯款單。但他并不因自己認得幾個字就另眼看村人。見了村里的人彬彬有禮,該喊爺的喊爺,該叫叔的叫叔,該叫嬸的叫嬸,就連那讀書郎問個字,他再忙也停下手上活計告訴他。只要村里人婚喪嫁娶,也就是紅白喜事,那對聯(lián)就是出自他的手筆。若到小山村找他,說他的姓名,大部分村民不知道。但你只要說找那個會寫字的人,村民會自豪地說,嘿,那是找我們的康秀才。有一次省報的一位編輯來找他,報了他的名字,村人說不知道這個人。這位編輯尋思可能是他為人差,村人不愿同他來往,但家家戶戶門上的對聯(lián)是他筆跡,再問了幾個人還是說不知道。而這位編輯想自己老遠地來,不能不同他見面,見了面也要沖著村人態(tài)度說他幾句。便說:“我是省報的人,來你們村是找一個經常給我們寫稿子的人。”村民才說:“你找什么康永樂,你說你找康秀才就行。”就簇擁著他到康秀才家。那一晚上隨著晚霞的飛起,省上報紙來人的消息在這消息閉塞的小山村成了爆炸性消息。小山村的民風淳樸,不管誰家客人。都會送去最好的食品。村里的人幾乎都來到康秀才家,康秀才的家里就堆了核桃、蜂蜜之類的食品。那位編輯感嘆,他的文章語言不華麗,技巧不嫻熟,可是濃厚的生活和淳樸的山村趣聞逸事令人耳目一新,就像一位農村少女,雖然土氣卻掩不住她的天姿風采,稍妝扮就會光彩奪目。難怪,原來他有這么好的人緣和生活基礎,才能寫出受歡迎的文章。
康秀才說他這大半生做了四件事:一是到鎮(zhèn)上小學教了幾天書,二是為小山村寫了不知多少字,三是一雙兒女在省城安了家,四是把自己的名字寫得正正規(guī)規(guī)。有人問:“康秀才,你就有沒有遺憾的事?”他說:“有啊,那就是小山村變化不大,但他就是無能為力;再就是火燒了他寫的那些東西,沒有力量補救?!?/p>
那年他到鎮(zhèn)上郵局寄稿,遇上了一位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返家省親,便被邀到他家。夜半時分傳來他的小山村失火的消息,他立馬就趕回小山村,知道是隔壁家不慎失火,不僅燒了他剛蓋好不到二年的房子,而且也燒毀了康秀才他們幾家的房子。這時大伙見他回來勸他不要難過,他反倒勸別人說:“不要去怪人家。他們也不是故意?!碑斔览习闆]事時,哇的一聲哭起來,大伙勸康秀才:“事情都到這種地步,多少也要叫人家賠你一些錢財,好在人還平安無事,不要哭壞了身子?!笨敌悴趴拗f:“我不是在哭我的房子,我是在哭我發(fā)表了的那些東西被火燒掉啊!”勸了半天,有的村民說:“嘿。真是個秀才?!?/p>
如果說上世紀80年代初,多少人還在做文學的美夢。那么現在誰還把文學當回事啊?而在這偏僻的小山村里,年過花甲的康秀才繼續(xù)延續(xù)著文學美麗的童話,也真難得。
康秀才,就是這么一個人。
王奇的小說獲獎了,得了2000元獎金,省上說還要推薦到北京參加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評獎,這消息不僅像風立刻傳遍了小山村,而且也傳遍了小鎮(zhèn)。不要說鎮(zhèn)上,就是縣上也還沒有人寫小說得過獎呢。
這樣的好消息,村里怎么不知道?村長對王奇說:“好小伙子,你寫小說也不告訴我們村委會,鎮(zhèn)長講縣上也知道你的小說獲獎,我們鎮(zhèn)出了個王奇,不僅給鎮(zhèn)上爭了光,也給縣上爭了臉面,是對精神文明建設做出貢獻的人,要給予表彰獎勵?!闭f到這里,村長拍拍他肩膀又說:“這幾天不要外出,你就在家好好等著。”
這王奇是一個高中畢業(yè)生,那年高考他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只因家中無錢供他上學,那時還不興貸款上學,他就一咬牙到廣東打了幾年工,幾年后才回到了小山村。他不因自己認得幾個字。見過世面就看不起村人。為人熱心,誰家操辦紅白喜事,編婚聯(lián)寫祭文,寫份申請,有求必應。鄉(xiāng)親們知道他不僅是個會寫字的人,而且還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就是不知他會寫小說,這不寫了些字還得了2000元獎金,在鄉(xiāng)親們眼看里他是個最有能耐、最有本事的人。當然對于王奇來說2000元也是不少,不過他看重的是得了獎,證明自己寫的小說得到了承認。為此他還和幾個文友、村里人痛痛快快喝了幾回酒。
幾天過后,在村主任陪同下鎮(zhèn)黨委書記率領一幫人送來了300元錢。書記笑咪咪地說:“這幾年鎮(zhèn)上經費緊張,這點小意思就算是鎮(zhèn)黨委、政府對你的獎勵。”王奇見領導這么關心自己,也很激動。在高興中自然好酒好肉熱情招待。飯飽酒足后,書記拍他的肩膀說:“我們鎮(zhèn)要爭當先進文明鎮(zhèn)。不要出去打工,也不要躲在家里寫,來鎮(zhèn)上看看材料幫助宣傳宣傳,讓外面的世界也知道我們,也算是你對我們鎮(zhèn)要爭當先進文明鎮(zhèn)的貢獻?!迸R走時還告訴他說:“縣長也要來祝賀你,就在家等著。”
還沒隔二天,鎮(zhèn)黨委書記、村主任陪縣長、宣傳部的一大幫人來了。還有縣電視臺,文化局、文聯(lián)的領導大駕光臨,光小車就開來了好幾輛,熱鬧了一個小小的村子。一進門,縣長拉著他的手說:“我們縣出了個大文人,這是我們縣的光榮。”并對宣傳部、文化局、文聯(lián)的人說:“你們一定要好好培養(yǎng)他,給他時間,幫助他解決在寫作中碰到的困難,不要埋沒了人才?!弊匀煌跗嬗趾镁坪萌鈹[了幾桌熱情招待,每人還給準備了一點香菇香菌木耳之類的土特產。臨走時縣長又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一定要多寫、寫好,爭取寫出好作品,早日到北京獲獎,為我們縣爭光?!辈斨跗鎸π麄鞑款I導說:“是不是到你那里安排個工作,這可是個人才啊?!辨?zhèn)黨委書記立馬接上縣長的話笑著說:“不行,縣長不支持我們的工作,還想挖我們墻腳,這個人鎮(zhèn)上留下了?!?/p>
午餐自然開懷暢飲,到太陽快要落山了,一個個吃得打飽嗝,剔著牙簽兒,有幾個醉得已不知東南西北。縣文聯(lián)主席被人攙著進了面包車。他拉著王奇的手說:“謝謝你熱情款待,你以后發(fā)表作品有困難把稿子交給我,我?guī)椭闳グl(fā)表?!辈⒗氖忠辉僬f:“不要忘記了,你來縣文聯(lián)找我,我推薦入縣作協(xié)當理事?!?/p>
那些人走后的第二天,村主任來找到王奇說:“后天市里宣傳部、文聯(lián)要來幾個人在我們村召開你的作品研究會,你準備一下,他們有車子就住在縣上,主要準備吃的,當然能備下一點香菇、香菌木耳之類的原生態(tài)特產就更好,這是市里來的人,要熱情、大方、好客,也顯得我們山村人不僅民風淳樸,還熱情大方好客?!?/p>
熱情、大方、好客。聽了村主任的話,王奇想才接待了二起人,就把2000元獎金用完不說,還帶牽一家人勞累了幾天,說不定還要有幾起人來看望,來祝賀?想到這里王奇去村委會找到村主任說了幾句話。當天夜里,他給省上那家刊登他小說的雜志社寫了封信。
第二天,他離開了小山村,到廣東去了。
劉福山,是小山村同輩人中唯一當過長的人。
據說他不是小山村土著人,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流落到小山村的一個吃百家飯的孤兒。小山村人不僅收留了他,叫他劉福山,那意思是留在小山村的人,還幫助他成了家,他成了小山村中的一員。雖然他已有妻兒,媳婦也是個愛干凈的人,但一件衣裳劉福山穿不上二天就搞得很邋遢,她媳婦為此也曾和他吵過幾次,但他改不了。也就只好隨他。那年在全民皆兵熱潮中,上面要小山村組織一個民兵排,條件是不僅年輕身體健康。而且還要根紅苗正的人擔任。這小山村本身就是人少,適合年輕條件的集合起來就沒有一個排。上面說不夠一個排也要叫一個排。叫誰當排長呢,隊長一想就向上面報了劉福山的名,上面不僅同意,還給他發(fā)了一支老掉牙的三八步槍。
雖說是一名不起眼的民兵排長,小山村的人說那也是公雞頭上一塊肉——大小也是個冠(官)。
雖然劉福山當上民兵排長,但手下沒一個兵。村民們說他那是一竿子到底,排長是他,兵也是他。劉福山當上民兵排長后整天什么也不干,就背著那支破槍這里走走,那里溜溜,老婆孩子也不管,誰家做什么,村里來了什么人都要和他說一聲,成了不是隊長的隊長,村民又叫他“二隊長”。有時他還到隊長、大隊長家匯報匯報村里動向,村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被叫到隊長家或大隊部被訓,嚴重的還得反省。有一次村民杜一生家殺豬沒有喊他吃飯,加上一時來不及到鎮(zhèn)上交3元錢的屠宰稅,他就說人家偷稅漏稅,跑了五里山路到鎮(zhèn)上把稅務所的人叫來罰了杜一生20元的款子。惹得村民們直躲他。但你越躲他越像螞蟥叮住鷺鷥腳————要甩也甩不開。
有一次,村民張保山從街上買回一對豬仔賣給村民李四,李四正給張保山交錢時被他看見,他硬說倆人在搞投機倒把,叫市管會也就是當今的工商所罰了人家30塊錢,這30元擱到現在那是算不了什么,可是在當初那可是不少的一筆錢呢。用他的話說,他把自己搞得很有威信,然而有的村民說當初就不該收留他,搞得村民們背后說他是一泡臭狗屎,誰見他了都是繞開走,那不是怕他而是看不起他,少找事做,讓開他罷了。他自己卻認為那是大伙干了見不得人的事而怕他揭發(fā)檢舉,因為他是民兵排長。
那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那年,各級都實行軍事管制,也就是“軍管”。解放軍到地方“支左”時。有一天,他告訴小山村的人,大家要好好地搞好“抓革命,促生產”工作,種田也要關心國家大事,他要到鎮(zhèn)上幫助革命幾天。就背著那桿大槍,高高興興地到公社上去鬧革命。他一走小山村的人覺得愉快了不少,用不著再去防他這防他那。三個月過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回來了,不是再穿著邋遢的衣服,倒是穿著一身半新舊的黃軍裝回到了小山村?;氐叫∩酱搴笏褡兞藗€人似的,不再找岔子擺他排長威風,倒是老老實實參加集體生產,同大家一樣掙工分吃飯。小山村的人私下議論說這世道也變,你斗我,我斗你,斗得連民兵排長劉福山也像似變了個人似的。
那時山外各種“戰(zhàn)斗隊”、“兵團”多如牛毛,不挨鎮(zhèn)不挨城的小山村沒有什么“戰(zhàn)斗隊”、“兵團”組織,小山村的人說城里人鬧那是國家包養(yǎng)著他們。我們去鬧誰給我們吃的?集體生產自然就比別的地方搞得好,糧食也就分得多。突然有一天鎮(zhèn)上“造反兵團”的一位副司令帶著幾個人來到小山村。他說:“別處的革命搞處如火如荼,你們這里冷冷清清,是不是故意與大好形勢對抗,還是走資派破壞?后天把鎮(zhèn)政府的幾個大走資派押過來,和你們隊長這個小走資派一齊批斗,掀起革命新高潮,推動我們這里抓革命,促生產的大發(fā)展?!贝蠹艺J為這事一定是民兵排長劉福山干的,一個個鼓起眼睛直瞪他,有人怒氣沖沖地說:“劉排長,這就是你做的好事,革命革到大伙頭上來了?呸!”劉福山呢也沒說什么,兇狠狠地瞪了那副司令一眼,便快步朝自己家走去。
不知是哪來的膽子,還是鄉(xiāng)民們見多了,幾個鄉(xiāng)民就們圍著那副司令辯論起來,要他說出生產隊長是走資派,他走了什么,是不是糧食多了就是走資派。逼得那副司令滿頭大汗也講不出個所以然,只是一口大聲地“就是要開批判大會,就是開批判會”亂叫。
這時,只見民兵排長劉福山不知從哪里出來。端著他那桿三八槍指著副司令,大聲說:“你來開什么批判會,告訴你老子是民兵排長,就是解放軍的弟弟,老子在公社上也支過左,我是支左不支派,有我在你們就不要來破壞解放軍支左,不要命你就來!”并對鄉(xiāng)親們大聲說:“革命的鄉(xiāng)親們,他來了我們就開他的批判會,也來個抓革命,促生產!”幾句沒頭沒腦,無章無法,又十分革命的話把那幫人唬嘿得不知如何是好,加上又看見他手里有槍,才知道如果真惹怒了他那就沒命了。那幫人見勢對他們不利,便灰溜溜地跑了。那幫人一走,村民們用一種特有的眼神看著民兵排長,不知是誰說:“他們今天是碰到了我們民兵排長,要不我們還同他們就是扯球不清呢。”有人又說:“排長你今天那可是唬嘿得對啊。”有的伸出大拇指稱贊地說:“劉排長,你今天做了件大好事。”
自從那次唬嘿副司令后,村民們發(fā)現劉福山真的變了,一齊和大伙勞動,說話做事也很客氣,不管哪家有事他都主動幫忙,鄉(xiāng)里鄰里和睦關系相處得好,大伙也敬重他。偶爾有人跟他講起過去的事,他總面有羞色,不好意思地說:“過去是我不懂事,得罪了大家,真是對不起,對不起。”當然,大家也不把它當回事,反而對他有幾分敬重,他真正成了小山村有臉面的人。后來有人問起到鎮(zhèn)上支了幾天左回來就變了樣,他說:“那是他和被勒令來進行勞動改造的一位老干部生活了兩個多月,那老干部跟他講了他從沒有聽過的話,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再看看造反派那伙人的德性,他們干的不是人干的事,我在鎮(zhèn)上干什么?有一天跟他們干了一架,就回來了?!?/p>
這民兵排長劉福山,一直活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85歲時才無疾而終。
(責任編輯 芳 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