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紫在18歲那年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奸情。
阿紫的家在郊外的一處廢園里,廢園曾經是一個糧食儲備基地,基地棄用后就閑置了。夏天,園子里長滿了半人多高的荒草。
立秋剛過,暑氣還沒有散盡,有蛐蛐和不知名的蟲子淺吟低唱。阿紫躺在床上睡不著覺,她悄悄地爬了起來,月光如銀,傾灑在園子里。
阿紫坐在門前的石凳上,雙手托腮,凝神聽。在秋蟲們的淺吟低唱里,阿紫聽到了一絲雜音,她沿著雜音的方向覓去,看到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弓著腰,沿著墻跟躡手躡腳地走,走到大門南側的一棟二層小樓前,白衣人左右看了看,走進了樓里。片刻后,小樓上的燈亮了,阿紫看著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園子里一片搖曳生姿的荒草,她的心咚咚跳了幾下,燈光突然滅了,小樓里漆黑一片。
小樓里住著阿紫的母親,那個白衣人是小白,阿紫認識他。小白經常來她們家,他的皮膚很白,個子高挑,總是穿一件白襯衣,上面的兩個扣子從來不扣上。小自來后,母親就顯得很高興,小白喜歡說些俏皮話,逗得母親咧著嘴巴哈哈大笑。40多歲的母親會在小白面前做出一副小女兒態(tài)。她的腔調是拿捏著的,軟軟的,拖著長音,仿佛要把人的心勾出來。
阿紫看到這樣的情形就會走開,她討厭母親,討厭她的那些做派。父親剛走了幾年?母親就守不住了。阿紫有時會長時間盯著相框里的父親,父親的笑容是那么慈愛、安詳,阿紫真希望父親能從相框里跳下來教訓母親一番,把那個小白臉從這個家里趕走。
阿紫的姐姐阿朱在紡織廠上班,每天早晨出門到晚上才回來。阿朱長得很漂亮,扎一根長長的大辮子,胸部高高的,屁股翹翹的,走起路來腰肢扭來扭去。有一段時間,母親想把小白和阿朱捏合到一起,母親剛開口,阿朱說:“我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找他這樣的。”母親被噎得直翻白眼。
母親不在的時候,小白的眼睛會裝作不經意地盯著阿紫身體的某個部位,他的嘴里咀嚼著口香糖,恨不得把阿紫也變成口香糖,放在嘴巴里肆意地咀嚼。這時候。阿紫會轉過頭狠狠地瞪視著小白,她的目光是兇狠的。無所畏懼的,小自在她的逼視下逃之夭夭。
在這個暑氣未盡,秋意初來的晚上。阿紫的心里卻有了一股寒意,母親和小白的奸情讓她有了盡快逃離這個家的念頭。
二
九月來臨的時候,阿紫離開廢園來到距離小城100多公里外的一所大學,開始了她新的校園生活。
一個周末,阿紫在宿舍里洗完頭。她抱著幾本書去教室。走到教學樓前面的一條小巷時,一個籃球從小巷里飛出,直奔阿紫而去。阿紫眼疾手快,頭一歪,身子向旁邊一閃,右臂伸出,五指朝中間勾攏,籃球已經在她手中了。
阿紫把籃球還給了幾個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她看見一個男生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看,男生留著偏分頭,皮膚白白的,眼睛癡迷地盯著阿紫看。阿紫被他看得有些惱怒。邊朝他跟前走邊說:“看夠了嗎?”男生被阿紫問了大紅臉,一言不發(fā),轉身就走。
周一的課間操上,阿紫又看到了那個男生,他站在阿紫旁邊的隊列里,做操的時候,男生不時用眼睛的余光看她。阿紫轉頭的時候,男生又一本正經地做起操來。
男生像個影子一樣在阿紫逗留的地方出現(xiàn)。教室的走廊上,操場上、圖書館里、餐廳里、宿舍樓前,甚至是在周末外出的路上,阿紫偶爾一回頭,都能看見一個男生遠遠地跟在后面,等她凝神細看時,他已經淹沒在人群里了。
周六的一個晚上,學校的禮堂里將放映新片《十月圍城》。吃過晚飯,阿紫和一個女生朝禮堂走去。
禮堂里已經坐了不少人,阿紫正在找座位的時候,后面的幾個男女生喊:“阿紫,這里有位子?!卑⒆献聛頃r電影已經開始了,阿紫很快就被精彩的劇情吸引住了。
正看著,有人問:“這里有人嗎?”阿紫抬頭看,是那個男生。阿紫看著旁邊的空位說:“有人?!蹦猩蛔R趣地說:“我就坐一會,他來了我就走?!卑⒆嫌行┥鷼?,她把目光轉向了影幕。男生自己坐了下來,他的腰挺得筆直,兩只手規(guī)矩地放在兩條腿上。坐了片刻,他顯得有些不安,左右張望著,屁股底下像坐著一盆火炭,不時站起來,又坐下,折騰了一會,他把頭轉向阿紫:“我叫張生,大三的?!卑⒆瞎室庋b作沒聽見,她大聲問:“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聲音引來不少人回首,男生的臉紅了,他低著頭,仿佛想找一個洞窟鉆進去。阿紫繼續(xù)看電影,男生一個人呆坐了一會,走出了禮堂。
電影散場后,阿紫在校內的超市里買了一瓶純凈水,邊喝邊走。走到教學樓的拐角處時,一個人影喊了一聲:“阿紫?!?/p>
又是那個叫張生的男生,阿紫問:“你有事嗎?”
張生說:“今晚上的月光這么好,一起走走吧?!?/p>
阿紫說:“我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
張生突然笑了:“你不敢和我一起走!”
阿紫看著月光下的張生,她看到的是他一臉的蔑視,阿紫說:“你能把我吃掉?”
阿紫在前面大步走,張生小跑了幾步追上來。和阿紫并排走著。阿紫回頭看了他一眼,張生卻低下了頭,沒有了剛才的氣勢和勇敢。
頭頂上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層里鉆來鉆去,天空一會兒明,一會兒暗。走到操場邊的一排木椅前,張生抬腿坐了上去,阿紫在他跟前站定說:“有什么事情說吧?!?/p>
張生抬起頭,他的目光如水:“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像是被電擊了。那天的你真美,美得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睆埳戳税⒆弦谎?,發(fā)現(xiàn)她在認真聽,“那天你的頭發(fā)剛洗過。有晶瑩的水珠搖啊晃的。你穿著一件黃色的薄毛衣,一條泛白的牛仔褲和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沒有施一點的脂粉,就那么清爽簡單,你卻美得像一個天使,那么干凈,那么純潔,讓人的心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尤其是你接球時的迅捷靈敏、干脆利索。和你的外表截然相反,安靜和活潑,柔弱和力量讓人深深地者迷……”
阿紫看著張生,她問:“說完了?”
張生點了點頭,嘴里兀自在喘著氣,說了這么多的話,他好像很累。
阿紫說:“你說完了,我該走了?!?/p>
阿紫邁開步子就往回走,她走得很快,似乎是要把那些話甩在身后。
三
阿紫回到宿舍,剛躺在床上,宿舍內的電話響了,是阿朱打來的。阿朱在電話里告訴阿紫:“母親和小白住在了一起,他們就睡在你的床上……”阿紫拿著話筒的手顫抖著,她歇斯底里喊了一聲:“讓他們去死吧!”
阿紫一整夜都在做噩夢,夢里有一條貪吃蛇伸著長長的舌頭在她身上游走,醒來后,她一身的汗。
早晨,頭暈腦漲的阿紫在餐廳里無味地吃著飯,張生端著飯盒走了過來,阿紫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張生看了阿紫一眼,把飯盒放在餐桌上,大口吃起來。
阿紫匆匆吃了幾口飯,她放下筷子盯著張生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張生的一口飯還沒有咽下去,他看著阿紫,點了點頭。
阿紫問:“接下來呢?你想和我談戀愛?”
張生看了看左右,沒有人注意到他倆,他點了點頭。
阿紫問:“在談戀愛的過程中你是否會有親吻我的舉動?”
張生停止了咀嚼,目光閃爍,不知道怎么回答阿紫的話。
阿紫繼續(xù)逼問:“回答我的問題!”
張生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阿紫又問:“親吻之后呢?你是否會有進一步的要求?比如撫摸我的乳房或者身體的其它部位?”
張生的嗓子眼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他的臉漲得通紅。
阿紫冷笑了一聲,她的聲音冰冷冰冷的:“最后呢?你是否會要求和我做愛,你是否會像一條狗那樣來求我?”
張生從餐桌前站起來。抓起他的飯盒就朝外跑,他像是受到了致命一擊,腦袋耷拉,腳步踉蹌。
阿紫收拾起飯盒,大步走出餐廳,陽光帶著微熱傾灑在校園里,阿紫想著剛才的一幕,她在心里笑了笑,走進教室。
一個上午,阿紫有些心神不寧,她在腦子里回想著張生落荒而逃時的一幕:那一刻的他脆弱得不堪一擊,柔弱得像是一個不經人事的孩子。他的背影是那么落寞和不堪,他的大腦一定是空的,他逃跑的樣子像一只被抽去了筋骨的獸。
課間操的時候,阿紫沒有見到張生,那個位置上沒有了他,他去了哪里?
阿紫在教室前面的走廊上張望著。她希望會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那些一個個從她眼前閃過的身影皆不是。午餐時,諾大的餐廳里人聲鼎沸,惟獨沒有那個人:圖書館里都是埋頭讀書的人,惟有阿紫在左右張望,那個人終于沒有出現(xiàn)。
四
張生是在三天以后出現(xiàn)的,阿紫一看見他就問:“這些天你去了哪里?”
阿紫說:“這些天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你,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張生看著阿紫,第一次燦爛地笑了。三天不見,張生的臉上竟然有了滄桑感。他的胡子長了,嗓子也沙啞了,他說:“我回老家了?!?/p>
阿紫說:“你回家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你知道嗎?這些天我每天都在找你。”眼淚在阿紫的眼眶里打著轉轉,她攥著拳搗向他的胸,兇狠而野蠻。
張生把阿紫攬在懷里的時候,阿紫的眼淚洶涌地落了下來,那一刻的阿紫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她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傷害過一個人的心。
愛有時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東西。三天前,張生天天圍著阿紫轉,阿紫不愿看他一眼,張生消失了三天,阿紫卻發(fā)現(xiàn)愛上了他。
張生和阿紫來到學校前面的沿河公園里,在一片小樹林里,他們接吻了。兩個人緊緊擁抱著,兩張火熱的唇,像兩只饑渴的鳥兒,在急切地尋找一泓清泉。
兩個人分開時已是落日時分。他們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戰(zhàn),帶著一份滿足的倦怠。
阿紫陷入了有史以來的熱戀中,這使她備受煎熬,左右為難。她的身體里有兩個小人兒打得不可開交。一個小人兒讓她盡情享受這初戀的美好:一個小人兒指責她是個壞女孩,這么小的年紀就談戀愛,那個小人兒還列舉出母親和小白的丑行來責備她,讓她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阿紫畢竟是個懷春的少女,愛情就是一碗濃烈的毒藥,雖然知道它的害處,但是又欲罷不能。
直到有一次,阿紫和張生情到濃時,張生突然掀開她的上衣一把抓住了小小的乳房,他像一個饑渴的人看見了一泓清泉,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阿紫用指甲掐他,用力地推他,怎么也推不開。情急之中,阿紫抬起腳狠狠地朝他身上蹬去,他被蹬倒在地,阿紫毫不罷休,揮舞著兩只手在他臉上抓撓著,嘴里大罵著:“你這個流氓,你這個畜生!”張生嚇呆了,一連聲地說對不起,阿紫扔下他,再也沒有看他一眼,一個人走了。
那天晚上,阿紫哭得一塌糊涂,男人為什么都是這個樣子?為什么和他們相處久了,他們就會露出貪婪的本性?
陷入情感困局的阿紫想找個人傾訴,她想到了姐姐阿朱。電話打通了,是母親的聲音。母親顯得很高興,噓寒問暖,問長問短。阿紫只是在那里嗯啊地回應著,母親問她什么時候回來。阿紫聽著母親虛假的聲音,她突然惱怒起來,她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你如果希望我回去就把那個小白臉趕走!”她不顧及母親的感受,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阿紫后來在校園里數次遇見張生,每次都躲著他走。不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她把和張生之間所有的可能都扼殺掉了。她看著張生正一天天地瘦了下去,憔悴得變了形,她不能原諒他,她已經在心里把那個人殺掉了。
五
轉眼間到了畢業(yè)生離校的日子,張生離校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那些天里,阿紫經常看見張生一個人在夜晚的校園里游蕩著。有幾次,張生遇見阿紫,他走過去想和她說話。阿紫看見他來了,撒開腿就跑。有一次,張生從后面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央求她,阿紫掙脫不開就大喊大叫。張生只好松開手讓她走。后來,張生托人給阿紫送來幾封信,阿紫看也沒看就撕碎了。
離校的那天,張生一個人背著行李一步一回頭走出校園,他瘦瘦高高的影子在阿紫的心里疊摞著,她的淚始終忍著,結束了的就讓它永遠結束吧。
暑假里。阿紫回到了廢園,意外地沒有見到小白。母親在阿紫跟前擠出一絲討好的笑容,阿紫卻對她不冷不熱、不咸不淡。
整個假期里,阿紫把自己關在家里,一個人躺在蚊帳里看書。有時,她會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看園子里搖曳生姿的荒草發(fā)呆。小樓上的燈光整夜黑著,一次也沒有再亮起來。小樓像是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心死掉了,只留下一副空殼。
母親也很少再出這個園子,她仿佛老了很多,她的步子不再輕盈。夏日的午后,人們在蟬的歌聲里午休時,母親一個人拖拉著腳步在廢園的角角落落里撲踏撲踏地走著。大多數時候,母親會長時間地盯著一件東西看,目光癡呆呆地,間或發(fā)出莫名的笑聲。
阿紫在小城的商場里見過小白,小白和一個女的在一起,他們牽著手,親密地說著話,小白沒有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阿紫。
那個暑假漫長得像是一生。阿紫在知了聒噪的歌聲里寂寞地成長著,她聽見體內竹子般拔節(jié)長高的聲音。她看見了母親的落寞和蒼老,看見了姐姐蓬勃的青春和火熱的愛情……
暑假快要過完的前一天,阿紫收到了一封信,是張生寫的,信很短,只有幾行字:
有雨有霧有露的季節(jié),往事如初春的野花次第開著我長滿青草的心路兩旁。
難忘的燈火闌珊下冬菊未老時總有你甜甜的微笑和美好的詩章……
真想把天下所有的祝福都寫下來??墒恰L中紛然飄搖的桐花總如我凄然落下的淚花!
阿紫背著背包走出廢園的時候,她看見一股秋風吹舞著廢園里的荒草搖曳生姿,她的心里有了些微的傷感。再回來的時候,她將看不到這個廢園,看不到這片荒草了,這個看著阿紫成長的廢園將被從地球上抹去,明年將會在這里矗立起一座座漂亮的高樓。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