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徐麗中師畢業(yè)后分到了鄉(xiāng)下的紅旗中學,同時分到紅旗中學的,還有她的同學文科。文科家本來就在農(nóng)村,能分到紅旗中學,對于文科來說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而徐麗家在縣里,分到農(nóng)村來,徐麗打心眼里不高興??墒遣桓吲d也沒辦法,徐麗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在醬菜廠工作,一點能力沒有,所以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只能聽天由命。
那一陣子,徐麗情緒一點也不好。煩死了??词裁炊疾豁樠?,看什么都皺眉頭。首先是對農(nóng)村的生活環(huán)境不習慣,下雨天連個道兒也沒有,出門就踩兩腳泥。吃飯呢小心翼翼的,因為稍不留神就會吃嘴里蒼蠅,那樣徐麗還不得把胃液都吐出來。下雨天寢室又暗又潮,一股發(fā)霉的氣味,跳蚤也多,咬得徐麗身上凈包,半夜起來與跳蚤大戰(zhàn)。農(nóng)村沒自來水,徐麗愛干凈,星期六禮拜天不回家的時候就洗衣服,就得自己上門前的那口水井打水。那口水井的井壁上長了一圈綠色的苔蘚,徐麗往下一看就眼暈。徐麗閉著眼睛搖上一柳罐水會累出一身的汗。這還不算,徐麗還要提心吊膽的,如果半道堅持不住的話,柳罐掉下去,飛轉(zhuǎn)的轆轤把兒會將徐麗打下深不見底的井里。所以每次徐麗洗衣服打水都犯愁。還有更讓徐麗犯愁的呢,就是上廁所。學校的廁所在學校的房后,地上挖一條深溝,上面搪上一溜木板,然后用土墻一圍就成了廁所。有一次徐麗上廁所被人從后面趴墻頭上偷看了,徐麗腿都嚇軟了,回屋趴辦公桌上哭,后來同事知道是這么回事,說這算什么,這是常事。徐麗再上廁所跟深入敵占區(qū)似的。先繞到廁所的后面?zhèn)刹靷刹煊袥]有敵情。然后再進廁所慌里慌張地解決,再慌里慌張地跑回辦公室。上課也打憷,一看見那些鬧吵吵的孩子就頭疼。那些野孩子,在她的課堂上就敢啥話都罵,就敢動手打架,根本不把徐麗當回事,徐麗喊也喊不住,逼得徐麗動了手,拿教鞭照學生的腦袋敲,其實并沒有敲咋樣,徐麗手無縛雞之力,挨打的學生回家一說,說老師拿教鞭照他的腦袋打,打得他的腦袋嗡嗡叫,家長就信以為真,就心疼了,立馬找上門來,指著鼻子數(shù)落徐麗,氣得徐麗把個眼珠子哭通紅。那段日子,徐麗幾乎每天都哭一場。學校的伙食不好,徐麗不喜歡吃苞米米查子,而學校幾乎每天晚上都是苞米糙子,文科家離學校不算遠,這種時候,文科就從家里給徐麗送點花卷啦油餅啦什么的,有時候也把徐麗領(lǐng)到家里吃他媽搟的過水面條,打雞蛋鹵。
徐麗念師范時學的是美術(shù),分到學校自然當美術(shù)老師,教學生們畫畫,寫美術(shù)字。雖然只有她一個美術(shù)老師,全校十幾個班級的美術(shù)課都由她一個人教,可多數(shù)時候她的美術(shù)課不是被勞動給占了,就是被其它什么文體活動給占了,一個學期下來,徐麗也上不了幾節(jié)課。美術(shù)課嘛,沒文化課重要,可上可不上。領(lǐng)導老師們都這么認為,徐麗也巴不得不上。閑著的時候就自己畫畫,背了畫板出去寫生。徐麗喜歡畫畫。校園旁邊不遠有一塊葵花地,秋天葵花開放的時候,一片金黃。徐麗喜歡早晨和傍晚色彩分明的時候到葵花地去寫生。徐麗畫早晨帶著露水的向日葵,畫傍晚披著晚霞的向日葵。早晨的向日葵,朝氣蓬勃,一個個揚著笑臉,精神煥發(fā)的樣子。而傍晚的向日葵呢,樣子則有些疲倦,面對紅彤彤的夕陽,像喝多了高粱酒,滿面紅光,晚風中搖搖晃晃;又像個羞澀的少女低眉順眼,不敢大聲說話,不敢直眼看人,見了人把頭低下靠邊走路。向日葵寬闊的葉子亦如少女美麗的衣裙,隨風飄舞。徐麗畫各種各樣的葵花,畫盛開著的,樣子像是開懷大笑;畫半開不開的,一副欲說還羞的模樣。晚風吹過茂密寂靜的葵花地,葵花寬大的葉子相互摩挲,徐麗就會心跳地朝深不可測的葵花地里望上一會兒j徐麗怕葵花地里藏著什么人在偷看她,或者突然鉆出個什么野獸來吃了她。徐麗就讓文科吃完晚飯跟她一塊去畫畫。文科當然高興了,很欣然地答應(yīng)。有了文科陪著,徐麗心里踏實了,在葵花地的外面,支上畫板,專心致志地寫生。畫悠遠的藍天,畫藍天上幾朵鑲了金邊的彩云,畫彩云下一片碧綠的草地,畫草地旁那片金黃的向日葵。文科看得著迷。一面看畫板上徐麗的畫,一面對照天上的云霞,地上的葵花,看徐麗畫的到底是哪一片云彩哪一朵葵花。有時候,文科怎么也找不到徐麗廁的是哪一朵云彩,徐麗就得意地笑。徐麗笑文科,徐麗沒有說你個傻子,那朵云彩早就變了,變成一匹馬,一條狗,或者是一棵樹一座山了。但徐麗笑的意思文科明白,文科就拿從園子里摘的黃瓜將徐麗的嘴堵上,不許她笑。徐麗的一口小白牙把翠綠的黃瓜嚼出脆生生好聽的響動,黃瓜的清香從徐麗的薄嘴片里吹到文科的臉上。文科看徐麗吃黃瓜看得有些發(fā)呆。徐麗就說你一個勁看我干什么。沒見過吃黃瓜?文科紅了臉,再去接著對照徐麗畫的向日葵,向日葵是不會馬上變的,還能一轉(zhuǎn)眼就變成一棵苞米,一棵高粱不成?文科根據(jù)徐麗的視角,跑到葵花地邊,指著說是這棵不是?徐麗搖頭。文科又指著說是這棵不是?徐麗還是搖頭。文科一連指了一大片,徐麗都搖頭說不是。文科說你瞎說。文科拿一片寬大的葵花葉子輕輕抽了徐麗一下,抽飛了一只叮在徐麗臉上的蚊子。文科湊近畫板仔細看徐麗畫畫,其實眼睛看沒看不知道,鼻子倒是仔細地聞著徐麗身上散發(fā)的胭脂的味道。徐麗身上的味道讓文科不免有些恍惚。徐麗說去去去,別礙事。文科就聽話地離開徐麗,到草地上抓蟈蟈,抓螞蚱。文科突然靈光一閃,把一只蟈蟈放在葵花上,讓徐麗畫。蟈蟈是草綠色的,葵花是金黃的,徐麗也覺得好看。生動有趣呢??墒悄莻€被放在葵花上的蟈蟈不肯在葵花上老實呆著,文科一撒手,蟈蟈就蹦了,三下兩下就蹦得沒了蹤影,文科在葵花地里左撲一下右撲一下,蟈蟈還是逃掉了。徐麗就笑。徐麗一笑,很美很美,比盛開的葵花還好看。徐麗一笑,文科也笑。文科就再去抓蟈蟈。徐麗只有畫葵花的時候才這么開心??ㄩ_放的那段時間,徐麗跟文科兩個人天天都在校園旁邊的那片葵花地流連忘返。直到葵花謝了。徐麗畫了好些幅葵花,還送了幾幅給文科,畫上題上“祖國的花朵”,“朵朵葵花向陽開”什么的。文科拿眼睛白了徐麗一下。說你才是“祖國的花朵”呢。徐麗也笑了,喲,說你是“祖國的花朵”你還不愿意呢。那你是什么呀?徐麗想了想,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好不好?徐麗說著就在另一幅畫著一大朵向日葵的畫上題上“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一行字,字寫得歪歪扭扭。
葵花凋謝的時候,溝邊的稗草抽出一片毛茸茸的穗子了。苞米的紅纓也不再鮮艷。苞米棒子正在全力以赴地灌漿。青綠青綠的谷穗子沉甸甸地耷著腦袋,慵懶地接受陽光的照射和撫慰。一股股青嫩的氣息,一陣陣撲面而來。這種時候,徐麗就畫秋天的景色,秋天的莊稼,秋天的草木,畫著畫著就漸漸把什么都畫得凋零了,也把徐麗自己的心情畫得悲涼起來。徐麗臉上飄著一片愁云,虛虛地看向遠方,遙望縣城的方向。文科知道徐麗的心事。可是文科一點也幫不上徐麗什么忙。文科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安慰徐麗。其實他最想說的,就是抓過徐麗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悄悄對她說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回縣里??墒俏目七B碰一下徐麗的手都不敢,都心跳。這樣的話他就更說不出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說出來了,徐麗也不會留下來。徐麗揪下一枚好看的草葉在手指上纏繞著,纏繞著。文科見了,也掐下身邊的一枚寬一點的草葉,把草葉橫放在嘴上吹,一吹,草葉就發(fā)出了悅耳的聲音。文科說你看我用草葉給你吹一支歌曲。徐麗把嘴撇了一下。文科說不信你聽。就鼓著腮幫子,臉都憋紅了,果然吹出了調(diào)子,讓徐麗猜他吹的是什么,徐麗說是《我愛北京天安門》。文科就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說你真的聽出來啦?文科又吹,讓徐麗接著猜,徐麗又猜著了,說是《學習雷鋒好榜樣》。文科一連吹了好幾首他們小時候唱過的歌曲,只吹歌曲的頭一句,結(jié)果就都被徐麗猜中了。后來文科就換了內(nèi)容,用草葉說話。用草葉說“我愛你”。徐麗紅了臉,搖搖頭說猜不著。把眼睛不看文科,看向一片絢爛的葵花地。
轉(zhuǎn)過年學校又分來一個新老師。叫張曙光,家也在縣里,據(jù)說分到鄉(xiāng)下只是個過渡。星期六禮拜天學校放假的時候,徐麗便跟張曙光一塊坐車回縣里,星期一的早晨兩個人再一塊回來。又是葵花盛開的時候了,徐麗又早晚都到葵花地的邊上去寫生,可是這回陪徐麗的是張曙光了。后來徐麗果然跟張曙光一塊調(diào)回縣里去了。調(diào)回縣里不久兩個人便結(jié)了婚。
還在徐麗跟張曙光沒調(diào)回縣里的時候,文科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整天夾著書本出來進去的,在默默地復習功課,準備重新考大學。徐麗喜歡干凈漂亮的城市,所以文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到干凈漂亮的大城市去。文科晚上開夜車天天開到下半夜,白天照常上班上課。后來文科果然考上了師大中文系,在大學的時候?qū)W習也特別勤奮努力,畢業(yè)之后又考上了研究生,后來留校了。
一晃這些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徐麗領(lǐng)著考上師大的女兒一走進師大大門的時候,第一眼看見師大那個醒目的牌子,徐麗心里不由得有點緊張和激動。文科早已等在門口。師大的校園大得簡直比她們那個縣城還大,徐麗和女兒哪也找不上哪。到處是報到的學生和家長,到處是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這一天都上師大報到來了,擁擁擠擠的,亂亂哄哄的。若是沒有文科領(lǐng)著。徐麗真的有點蒙頭轉(zhuǎn)向了。文科領(lǐng)著她們辦理報到手續(xù),交費手續(xù),住宿手續(xù),從這個樓到那個樓,樓上樓下跑來跑去,文科派了兩個學生幫著扛徐麗女兒的行李箱子,文科則幫著拎大大小小的背包拎兜,徐麗空著手跟著還熱得紅頭漲臉的,不斷地拿手絹擦汗,擦到嘴邊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繞著嘴邊輕輕地擦,怕將口紅擦掉。文科望著徐麗發(fā)胖的身體,說你干脆就在樓下等著吧。說得徐麗紅了臉,就聽話地站在樓下等著??慈藗冞M進出出地忙碌,徐麗想到了電影里演的戰(zhàn)爭場面。徐麗被這么多人的場面激動著,同時也被師大這么宏大的氣魄激動著。想著文科就在人這樣多,樓這樣高的大學里上班,當教授,徐麗羨慕得要死,嫉妒得要死,后悔得要死。此時的徐麗心情說不出有多復雜。
晚上,喧囂了一天的校園漸漸肅靜下來。文科陪徐麗在到處是丁香樹的師大校園里漫步。像山頭一樣密一樣高的樓群此刻已經(jīng)燈火輝煌。徐麗仰視那些燈火輝煌的高樓,看那些明亮的窗戶里閃動著人影,覺得這些人真的像在星光燦爛的天上一樣。文科給徐麗邊走邊介紹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文史樓,外語樓,科技樓;什么美術(shù)館,圖書館,體育館;什么禮堂,餐廳,宿舍。光餐廳就分第一餐廳第二餐廳第三餐廳,還有教授餐廳。宿舍就更不用說了,分男生宿舍女生宿舍,有十好幾棟樓都是宿舍呢?,F(xiàn)在的大學,學生可真多。走到一處文科介紹一處,徐麗也分不清東南西北,記不住啥是啥哪兒是哪兒,早被大學的氣派大學的復雜給弄迷糊了。哪像咱那地方的學校呀,就一溜平房。文科呢,只穿一件很體閑的雪白半袖衫,戴著眼鏡。略微有些謝頂,看上去樣子比二十年前更加斯文,更像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大學教授了。
兩個人終于說到了從前。文科說明天我?guī)闵厦佬g(shù)樓去看看。徐麗說可不去。早都荒廢了。再說,也沒那個熱情了。怎么,你不畫畫了?只是給學生上上課。隨便畫畫。文科吧嗒吧嗒嘴說可惜啦。你畫向日葵的時候多有激情啊。你畫的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向日葵,雖然畫兒沒留下來,卻一直保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徐麗微微紅了臉。你畫的那副“祖國的花朵”,送給我的,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可不像現(xiàn)在。那時候你可是很有意思的。上廁所被人偷看回來就哭。上課被學生氣回來也哭。徐麗推了文科一把。說去你的。其實徐麗的心中也同樣保留著那些有關(guān)向日葵的記憶。那些曾經(jīng)快樂的日子徐麗哪能輕易忘掉呢。兩個人似乎都沉浸在回憶的河流中,順著回憶的河流漂回到過去。只是有時候徐麗又有點不太愿意回憶過去,一回憶過去,就躲避不了心中那份對文科的歉疚。就難受。文科突然說,徐麗,我得感謝你。徐麗看著文科,一臉茫然。不明白文科為什么竟然會說得感謝她。他應(yīng)該恨她還恨不過來呢。文科說,如果那時候你不跟張曙光回城的話,我恐怕也不可能有今天。我們很可能在那個偏僻落后的農(nóng)村中學待上一輩子。文科特意加重了“我們”兩個字的發(fā)音,徐麗明白文科說的“我們”意味著什么。不過徐麗聽出了文科說的感謝之中,其實是包含著怨恨的。徐麗小聲說,文科,對不起。文科沒回應(yīng),把眼睛看向燈火輝煌的高樓。想起當年,文科也有些傷感。過了一會文科才說沒什么對起對不起的。其實,若是換了我,也可能那樣選擇。農(nóng)村和城市畢竟存在著很大的差別嘛。誰不向往又干凈又漂亮的城市呢?如果現(xiàn)在讓我回到農(nóng)村去,讓我跟一個農(nóng)村的女人結(jié)婚,我也受不了。徐麗說真的嗎,你真的這么想嗎?正好走在一片茂密的丁香樹叢里,徐麗忍不住抓住了文科的胳膊,再一次小聲說文科,真的對不起,其實……徐麗想說其實我心里是喜歡你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徐麗屬于那種感情豐富卻又含蓄的女人。比如現(xiàn)在的徐麗。真實的情緒就是想把自己的身體撲進文科的懷抱,或者摟上文科的脖子流一陣子眼淚,然后對文科說其實我的心里一直是喜歡你的。這些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對文科說著這樣的話??墒切禧悰]有。徐麗只是抓了文科的胳膊一下,就馬上松開了。文科追問了一句,其實什么?徐麗說其實沒什么。文科很想聽到徐麗說出心里話,說她其實是喜歡他的,并不喜歡張曙光。文科特別想聽徐麗親口說出這樣的話,那樣會讓他的心里好受一點。可徐麗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徐麗還想說,那時候如果你是城里人,或者將來能回到城里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的。徐麗依舊沒有表白。徐麗曾經(jīng)在心里暗暗地把文科與張曙光作過比較的,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更喜歡文科一些,就像喜歡田野上的向日葵。文科身上那種農(nóng)村孩子所特有的品質(zhì),也如同向日葵一樣,純樸而又熱情。可那時候,徐麗更喜歡的是城市。
文科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給你抓蟈蟈了,把蟈蟈放在葵花上,讓你寫生??伤宦犜挘槐木捅臎]了影。我時時想起家鄉(xiāng)的向日葵,大片大片金黃的向日葵啊。徐麗眼里蓄滿了淚水。徐麗想起了她被分到農(nóng)村的那段孤獨難過的日子,如果沒有文科陪她,陪她畫畫,畫葵花,她不知道那幾年的時光會怎樣度過。文科緊緊抱住了徐麗。這種想抱一抱徐麗。親一親徐麗的沖動,在當年幽靜芬芳的葵花地里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可那時的文科一次也沒敢?,F(xiàn)在的徐麗比當年豐滿多了,肉乎乎熱乎乎,被文科一抱,渾身禁不住微微戰(zhàn)栗。懷抱徐麗的文科,想著當年葵花地寫生的情景,于是就越發(fā)地激動不已,文科把現(xiàn)在的徐麗,當成二十年前那個美麗的徐麗了,他把徐麗的臉蛋,嘴唇。鼻子眼睛,包括耳朵脖子,包括煽過的頭發(fā),都一一深情地吻遍了。文科嘴上的力道,手上的力道,身體的力道,使徐麗的喘息越來越費勁,越來越急促,胸脯起伏劇烈,身體和四肢由開始時的戰(zhàn)栗變成了抽搐。先是僵硬,慢慢就軟綿綿地,支撐不住自己,癱軟在丁香樹叢之間綠茵茵涼絲絲軟絨絨的草地上。于是徐麗就聞到了撲面而來的青草的味道,波斯菊的味道,江西臘的味道,眼前就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葵花,徐麗舒展開四肢,任憑葵花寬大的葉子摩挲自己的臉和身體。徐麗覺得自己仿佛與葵花的葉子一起隨風搖曳起來,飄舞起來……
在這個到處是丁香樹的大學校園里,徐麗畢竟是客場,她不敢戀戰(zhàn)。徐麗搬下文科的脖子,趴在他耳朵上,怯生生地哀求著文科,你快點行不行呵?快嚇死我啦。文科感覺到了徐麗咚咚的心跳。少頃,蘇醒過來的文科,手摸索著抓著徐麗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讓徐麗摸自己劇烈跳動的心。徐麗說你是不要命啦。徐麗渾身慵懶,胳膊腿隨便東一個西一個地一扔,連眼皮也懶得睜呢,連凌亂的頭發(fā)和衣裳也懶得整理,懨懨欲睡。這副姿態(tài),重又激發(fā)了文科,文科跪在徐麗的身旁,吻徐麗的胸。徐麗喃喃地嗔怪道,我問你,你什么時候變得跟一只狼似的了呢?文科的舌頭就越發(fā)地用上了勁。徐麗癢癢的,扭動著身子往下推文科。文科說,其實,換了別人,也許二十年前我們就這么做了。那時候我是個農(nóng)村人,配不上你,連摸一下你的手都不敢。否則,張曙光那小子憑什么得到一塊本應(yīng)屬于我的完璧呢?你知道嗎徐麗,后來,一想到新婚之夜張曙光美滋滋的樣子我就后悔得要死。后悔自己當初怎么那么傻。高樓里晶瑩璀璨的燈光在文科的瞳孔里閃爍。徐麗仰望著文科那略帶幾分委屈的臉,手搭在文科汗津津的后背上。你現(xiàn)在可不傻了。你成了大城市人了,聽得多見得廣了,思想解放了,膽子也大了,什么事都敢做了。你說,你是不是變壞了?是不是?徐麗狠狠地掐了文科一把。
文科挽留徐麗多在省城玩幾天,他可以多陪她幾天,說你不是喜歡城市嘛??墒堑诙煲辉缧禧惥妥狭嘶丶业目蛙嚕谲嚿辖o女兒發(fā)了短信,囑咐她照顧好自己。想到把女兒一個人扔在那樣一個陌生而又充滿險惡的城市里,徐麗隱隱有幾分擔心,掏出手絹不住地擦眼睛。
二十多年來,徐麗一想起那段在農(nóng)村的日子,心里都要難受一會兒。總覺得自己是自私的,對不起文科,是自己欠文科的?,F(xiàn)在徐麗不這么想了?,F(xiàn)在徐麗想,我不欠他什么了。徐麗嘆口氣。車窗外的莊稼和樹木一掠而過。偶爾有村莊隱沒其中。徐麗遠遠望見了一大片的向日葵,它們齊刷刷一起揚著笑臉,迎著太陽開放,寬大的葉子隨風起舞,這讓慵懶委頓的徐麗又有點振奮。
(責任編輯 董曉曉)